裴炎又道:“南詔的西南各地還未平定,若將來能夠平定,會方便許多,可離長安又太遠,會有人覺得不實際,難免議論,下官以為不必著急。”


    褚遂良也覺得這些事可以先謀劃起來,他道:“當年許敬宗說要謀奪南詔,莫非他還是有遠見的?”


    話語一頓,褚遂良又向著太極殿行禮,道:“是當今陛下英明,與許賊無關。”


    裴炎道:“天竺的規劃,下官會寫好章程交給陛下。”


    褚遂良很欣賞裴炎,這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


    原本天竺的章程是戶部的事,雖說與兵部也有關係,不過見到裴炎能主動將事攬下來,褚遂良心中很感謝這個人情。


    裴炎作揖離開之後,褚遂良站在戶部的門外,對身邊的官吏道:“這是個很厲害的年輕人,隻是可惜了……他不是老夫門下的學子。”


    有文吏問道:“怕是以後的河東裴氏又要多一個宰相了。”


    褚遂良搖頭道:“不見得是他,如今才俊眾多,狄仁傑,裴行儉都不差。”


    “裴行儉不是右領軍大將軍嗎?”


    褚遂良道:“裴行儉是科舉入仕的,他任職過藍田縣的縣令,你怎麽就覺得他隻能做武將了?”


    聽褚尚書帶著嗬斥語氣的反問,這個文吏當即低下頭。


    就算沒有狄仁傑與裴行儉,放眼滿朝才俊還有張大安,劉仁軌,劉弘業,崔玄暐,哪怕是張柬之。


    長安城外,一隊兵馬來到城前,來人正是當今頗有聲名的禦史李義府。


    站在城前的守衛上前行禮道:“李禦史。”


    李義府翻身下馬,遞上一卷書道:“老夫還要麵見陛下,隨行兵馬還請安置。”


    “喏。”


    當李義府大步走入長安城,城門前的侍衛還在小聲議論著,道:“他就是李義府?”


    “千萬不要招惹這個禦史,栽在他手上的人太多了。”


    “是啊,也不知道出去的這兩年,這李義府又殺了多少人。”


    “聽說這個李義府去哪兒,哪兒的官吏就會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


    李義府已走在朱雀大街上,正在朝著朱雀門走著,後方的人們還在低聲議論著。


    這位李禦史回到長安城一路走到皇城,很順利就得到了當今陛下的召見。


    上官儀等在承天門前,在這裏等了半個時辰就見李義府來了。


    “去見過陛下了?”


    “見過上官中丞。”


    如今上官儀是執掌禦史台的禦史中丞,李義府畢恭畢敬地行禮。


    上官儀道:“這兩年李禦史奔波辛苦了,有位老朋友等候多時了,想著共謀一醉。”


    李義府跟著上官儀來到了長安城的一處酒肆,在這裏等著的的確是一位老朋友,正是當年一起科舉,一起及第的裴行儉。


    裴行儉笑道:“好久不見了。”


    李義府也是豁然一笑。


    當年一同科舉入仕,兩人的境遇截然不同,現在在朝中為官,兩人的人生也截然不同。


    如果大家的人生都是一樣的,那也未免太過無趣了。


    李義府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少年人。


    上官儀解釋道:“這是太子殿下。”


    於菟道:“李義府?你就是駱賓王的老師?”


    李義府行禮道:“臣李義府……”


    “不用多禮。”於菟打斷道:“我在崇文館與駱賓王交好,他說起你這位老師,今天就來看看,嗷……駱賓王就在崇文館,這個時辰多半還在讀書。”


    李義府明白上官儀早已升任了禦史中丞,也成了太子舍人,也是太子唯一的名義上的老師。


    裴行儉道:“聽說你這兩年都在遼東。”


    李義府道:“遼東各地總算是紮實了許多。”


    上官儀倒上酒水道:“都說遼東豐收如何如何,是這些年禦史台與崇文館在遼東各地出力不少,哪有這麽多的平安與豐收,也都是你們這些人在各地一直踐行著朝中的理念。”


    李義府將碗中的酒水一口氣飲下,長出一口氣,道:“痛快!待我老去之時,我要好好看看這天下。”


    裴行儉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力主實行新政。”


    李義府狐疑道:“新政?”


    “所謂新政,推行改革,興利除弊,整頓吏治,淘汰冗職,發展生產。”


    “當真?”


    裴行儉道:“嗯,安西大都護府建設好了,除了吐蕃的事,今年就剩下所謂新政了。”


    上官儀又道:“這朝章政事都貼在朱雀門外,你若得閑可以去看看。”


    翌日,長安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


    李義府走到朱雀門前,看著朱雀門旁的布告欄上,張貼著一道道文書。


    雨水落下,落在布告欄的屋簷下形成了一道水簾。


    李義府看著一道道文書上的內容,簡而言之未來三年,大唐繼續延續支教之策,完善各地建製,為各地鄉民提供幫扶,並且糾正不正之風,命各地官吏遵循職責就任,須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居安思危,戒奢以儉。


    還有繼續倡導鄭公的理念,將鄭公的理念當做如今教化的主要鞭子,鄭公的理念是教化世人的骨幹,其餘典籍與經典皆以為輔。


    隻要有崇文館的學子,就有鄭公的理念在傳播。


    就算是在遼東時,李義府也見識過崇文館的學子背誦鄭公的言行。


    李義府看到一道道的文書,除了一些思想上的提點,倒是見到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商戶出關。


    這是京兆府張貼的布告,不是朝中的政令,是京兆府號召關中的商戶都走出去,將他們的貨物賣給突厥人,南詔人,西域人。


    其中就有關中的肥皂與紙張,布匹,還有茶葉,朝中甚至能夠給減免市稅。


    李義府看著這條意味深長的布告,正想著又見到一旁還有一個老人家正在看著布告,這位老人家甚至一手拿著書卷,一邊用筆記錄著。


    再一看,才見到對方的麵容,這是一個一頭白發中年人,麵容很熟悉,李義府回憶了一番,又注意到對方穿著這才想起來,這是吐蕃讚普鬆讚幹布。


    多年不見,鬆讚幹布竟然已是這種模樣。


    “許久不見了,李禦史。”


    見對方還認識自己,李義府稍稍行禮道:“讚普。”


    鬆讚幹布又道:“京兆府的文書其實也很簡單,李禦史可有什麽不解的?”


    李義府道:“吐蕃讚普來指點朝中官吏,是否不合適?”


    鬆讚幹布收起自己的書卷,又道:“京兆府的文書並不是京兆府的自作主張,其實也是皇帝的旨意,大唐立國至今,三位皇帝,隻有如今的皇帝最集權。”


    他站在屋簷下,看著漫天的雨水落下,低聲道:“有一個如此集權的皇帝,就不用懷疑,朝堂與官吏的行為都是皇帝的想法與皇帝的目的。”


    “如果大量商戶留在關中,賣不出的貨物總歸會積攢下來,從而讓殘次品增多,你們的皇帝很清楚其中病症,如果商戶們互相鬥爭,並且為利不擇手段,最後隻會一地狼藉。”


    鬆讚幹布又道:“你們的皇帝是高瞻遠矚的,若說他是商人,應該是一位最厲害的商人,可惜他是皇帝,也好在他是皇帝,再者說對關外賣出肥皂,紙張,布匹與茶葉,是為了加快貨物的流出,讓貨物快進快出,提高關中的生產同時加大對周邊諸國的控製。”


    “大概就是讓突厥人習慣了茶葉,讓吐蕃人離不開奶茶,讓西域人更喜紙張與布匹……”


    言至此處,鬆讚幹布開始有些不確信了,這根本不是齊紈魯縞。


    他歎道:“究竟是何人能夠追趕上如今的天可汗呐。”


    鬆讚幹布發出了一聲長歎,這聲長歎中有著無奈,更有著一種絕望。


    大唐的這位皇帝太強大了,年輕時鬆讚幹布很自信,甚至想要與大唐掰手腕。


    這個龐大的社稷頂層,站著一個集權的皇帝。


    這位皇帝早在還是太子時就已鋒芒顯現,他坐在皇位上,決定著千萬人的命運。


    鬆讚幹布已不能自作聰明地用自己在史書上學到的經驗,來推測大唐的將來。


    現在,鬆讚幹布也理解了,為什麽就連崇文館的學子都知道,不能光靠以往的經驗來作當下判斷,不考慮現實情況與實際意義就用以往的經驗來作指導,那都是錯誤的謬論。


    秋雨的雨聲落在耳中,雨勢越來越大,落在地上的雨水濺起來了水花,水花已打濕了鞋子。


    鬆讚幹布戴上了鬥笠,懷中抱著一卷書離開了這裏。


    李義府還站在原地,看著吐蕃讚普的背影不語。


    身後傳來了腳步踩在積水上的聲音,來人到了近前停下腳步,道:“聽聞老師昨夜就回來了,弟子……”


    李義府打斷他的話,轉頭一看見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道:“十六了?”


    駱賓王行禮道:“弟子過了這個月,就十六歲了。”


    李義府又道:“好,來年就能參加科舉了。”


    “是……”


    言至此處,又看到老師邁步走入雨中,駱賓王也忙跟上腳步。


    這場雨到了第二天就停了,商賈出關成了現在的風潮,商人們都在為了能夠帶錢入關,而感到驕傲。


    因此,皇帝的桌前又放滿了奏章。


    人生嘛,總是會有人在你最誌得意滿的時候,潑一盆冷水。


    明明是可以增進關中生產,以及擴大生產加快傾銷的好事,還有人來勸諫皇帝,不要助長行商之風,望陛下勿忘國本。


    這件事甚至還驚動了長年頤養在家的岑老岑文本。


    李承乾在宮裏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岑文本,這位老人家的膝蓋上蓋著毯子。


    讓人拿來從蔥嶺帶來的更厚實的毯子,又見老先生要從輪椅上站起身行禮,李承乾上前扶住,道:“岑老不必如此。”


    岑文本稍稍站起來時,還哆嗦著腿,直到拄著拐杖走了兩步,這才好了很多。


    “老臣還是能走幾步的,走一步能更舒服一些。”岑文本站穩之後,輕鬆地笑了笑。


    李承乾還是伸手扶著這位老人家,自從老師與鄭公過世之後,這朝中最德高望重的就數岑老與舅舅了。


    岑文本道:“老臣聽了孩子們說了,朝中的舉措是為了貨物出關。”


    李承乾道:“朕一直沒忘了大唐的國本,可關中的貨物需要交易,不僅僅是要賣去洛陽以東,還要擴大需求,如果突厥人不習慣茶葉,那就讓他們習慣茶葉。”


    岑文本道:“臣老了,陛下看起來還是如當年一樣。”


    李承乾道:“朕也會老的。”


    “陛下看起來還是很年輕。”


    “朕還是會老的,朕的智齒早就不在了,隻是看起來朕還有些年輕罷了。”


    岑老抬頭道:“這皇宮還是與當年一樣呀。”


    李承乾陪著這位老人家走了兩步,道:“這裏還有很多宮殿是空置著的,父皇與母後也不願意久留在皇宮中,總說這樣的皇宮太過冷清,太過幽靜了,有些宮殿的瓦片都老舊失修。”


    “朕也想過,以後找個時節,將皇宮好好修繕一番。”


    岑文本點著頭。


    今天,李承乾與岑老一起用了午膳,午後就讓人將岑老送了回去。


    乾慶十二年的十月,一個消息送入宮中,岑文本老先生過世,李承乾坐在淩煙閣內,神色平靜地道:“岑老,一路走好。”


    這個深秋早早下起了凍雨,今年的秋季很短暫,甚至還沒好好看看枯黃的楓樹林,冬季就來了。


    岑文本的畫像被掛在了淩煙閣內,成了淩煙閣的功臣之一,畫像就掛在郭駱駝的邊上。


    “當年父皇在挑選淩煙閣功臣時一定也考慮過岑老。”李承乾一手拿著茶碗,一手扶著窗台,看著外麵的凍雨,抬首看著天空道:“自朕登基以來,謝岑老先生錚錚教誨與指點,今朕送老先生登淩煙閣,名列史冊,後人謹記。”


    窗外的凍雨依舊,淩煙閣內的燭台依舊點著,直到夜裏,這場凍雨慢慢成了一場大雪。


    等到鵲兒尋來,“父皇該用晚膳了。”


    淩煙閣的門緩緩關上,李承乾牽著女兒的手問道:“今晚吃什麽?”


    父女倆坐在雪中,她回道:“母妃做了糕點,說是先給父皇嚐嚐,再賞賜出去,還有一事……女兒看了父皇桌上的奏章,鬆讚幹布請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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