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


    今日是個盛大的日子,大明朝將在今天,迎來一位新的皇帝——朱翊鈞,加冕登極。


    太陽還未升空,整個紫禁城宛如活過來一般,泛著生氣。


    無數宮人、甲士、儀仗在皇城內穿行。


    各殿祭祀之所,提前擺好了犧牲香火。


    而此時的朱翊鈞正身著縗服,跪在大行皇帝的靈位之前。


    “我皇考大行皇帝在上,我受與遺命,負托神器。”


    “文武群臣及軍民耆老人等,合詞勸進,至於再三,辭拒弗獲。”


    “乃仰遵遺詔,俯順輿情,於今日,即皇帝位。”


    言罷,一拜,再拜,至於再三,乃至於四。


    四拜之後。


    朱翊鈞便將手中冊表,扔進了火堆,燃起杳杳青煙,縈繞在大行皇帝靈位之上。


    隨後,他又轉於兩宮身前:“我母太後陳在上,我母太後李在上,子臣,今日即皇帝位。”


    說罷,再度四拜。


    李太後此時已然熱淚盈眶,口不能語。


    還是陳太後輕輕扶起:“宗廟社稷,便托付給皇帝了。”


    朱翊鈞執手沉聲:“朕謹記。”


    而後,就在這殿中,女官上前,替他脫下縗服,換上冕服。


    玄衣黃裳十二章,第一次貼合在朱翊鈞的身上。


    外衣織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


    內裳中繡著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陳太後親自為他冠冕。


    前圓後方,玄表纁裏,十二旒遮住了朱翊鈞的麵容。


    李太後為他係上佩玉革帶:“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後,速速去午門,軍民百官還在午門外等著呢。”


    說罷,似乎控製不住情緒,掩麵退後。


    朱翊鈞點頭。


    看了一眼陳太後與李太後,轉身便出了殿去。


    隨行的太監,侍儀舍人一並跟了出去。


    隻剩下兩宮與各自大太監,留在殿中。


    馮保攙扶著李太後,正陪著一塊誦念佛經。


    一旁的陳太後突然開口道:“終於如願以償了,確實也該向佛祖還還願。”


    說罷,陳太後從陳算手中接過三炷香,向先帝靈位拜了一拜。


    李太後聽了這話,睜開眼睛看向陳太後。


    當初陳洪任司禮監掌印的時候,許是這位姐姐起了爭寵的心思,屢次與她為難。


    二人關係多少有些隔閡,這也是他昨日在兒子麵前作色的緣故。


    現下又說話讓人感覺帶著刺,李太後隻覺得更不暢快了。


    但今天自家兒子登基,她也不能當真跟陳太後計較,否則鬧出些不愉,丟的是她兒子的臉。


    想到了這裏,她按下了心中情緒——總歸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贏得徹底,更應該拿出勝利者的氣度來。


    況且她這位姐姐不能生育,見得這幅場景心態有些失衡,李太後著實能夠理解。


    於是,李太後微微一笑。


    很是大度道:“姐姐不必憂慮,鈞兒是個孝順的孩子,你我日後總是能依仗他的。”


    自家母子連心,骨肉相連,略微分潤些恩典,給這位常年居別宮的宗法母親,李太後還是能接受的。


    倒是陳太後聽了這話,轉頭看向李太後,莫名地眼神有些複雜——真是傻人有傻福。


    卻聽李太後還在寬慰道:“前幾日鈞兒便與我說了,他登基之後,姐姐以後就不必再居別宮了。”


    “等到過兩日廷議,咱們便讓禮部議論,我居慈寧宮,姐姐搬到慈慶宮去。”


    慈慶宮雖是東宮,但是如今新帝未婚無子,自然不急著留給太子。


    用以安置陳太後正合適,離文華殿近些,也方便皇帝日講廷議後前往請安。


    陳太後還是領這份情的,她禮了一福算是謝過。


    又幽幽地歎了口氣:“妹妹可真是好福氣。”


    若非她這妹妹這幅憨笨的情狀,她如今的心情,恐怕還要更差。


    李太後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兒子,確實是他的好福氣。


    “好了,姐姐還是回宮休息吧,今日外麵難免人多嘈雜,免得驚擾了姐姐。”


    她這姐姐本就體弱,又常年居別宮,陰冷潮濕,身子骨極差,稍不注意便病了。


    陳太後微微頷首,見了一禮,便領著陳算回別宮去了。


    陳太後走後,李太後才看向馮保,無奈道:“我這姐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幽怨?”


    分明是士大夫家出身,怎麽氣度還比不得自家一個農家女?


    馮保眼神一閃,口中寬慰道:“這是大喜的日子,陳太後動了情緒,有些感懷,也是常事。”


    李太後緩緩點了點頭,旋即拋諸腦後。


    多年主仆,她向來對馮保的話深信不疑。


    隨後又說起另外一事:“你說高拱這幾日,當真要與咱們為難?”


    馮保連忙道:“昨日高拱在內閣放話了,說要罷撤了奴婢這掌印的位置,好讓娘娘一道旨意都出不了紫禁城,免得後宮幹政,牝雞司晨。”


    李太後冷哼一聲,顯然動了怒。


    馮保看在眼裏,放下心來。


    高拱自然是沒說過這話的,但是,隻要李太後信高拱說過,那就夠了。


    他曆來是這樣欺上瞞下的。


    他當初進裕王府時,裕王身邊隨侍的太監滿員了,便特意重賄幹爹,選在李氏身前為奴為婢。


    就是看中了李氏耳根子軟,又沒什麽機心,最是方便他哄騙。


    如今李氏既然做了太後,馮保隻要維係著這份影響力,那麽他就能在內廷中橫著走。


    這不是如願以償,還有什麽是如願以償?


    更別說外朝的張居正與他互為盟友。


    背靠太後,結盟內閣,手握司禮監,這陣仗,別說皇帝還未成年。


    即使是成年,也至少得等張居正或者他馮保死一個,才有機會親政!


    至於皇帝日後清算?嗬,插過羽毛的太監,不趁著最後的壽數逍遙暢快個十來年,難道還學著文官在青史上討個好名聲?


    太監好啊,死後一了百了,死無全屍,又無後代,也不在乎名聲,清算又能清算什麽呢,總歸是暢快過了。


    如今,隻待驅逐高拱,他馮保,便能站在大明朝的權力巔峰上!


    ……


    與此同時,午門外,等候宣詔的文武百官、軍民代表,早已翹首以待。


    熙熙攘攘卻井然有序,眾人依次列等,從為首的廷臣,由午門一直往外排,到末尾的軍民代表,幾乎到了皇城盡頭。


    張四維跪伏在午門外,暗自盯著班列最前方,高拱的背影。


    雖說臨時換船不太厚道。


    但是高拱作為內閣首輔,當真是能賣個好價錢。


    要不怎麽說張居正是神童,這位越過楊博,直接來找自己,簡直是神來之筆。


    楊博不會為了內閣輔臣之位,就把高拱賣了,他張四維會啊!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已勘磨了十九年,本就是庶吉士出身,又有先帝經筵官的資序。


    如今任吏部侍郎,堂堂正三品,距離內閣輔臣也隻差一步之遙。


    如今內閣之位就在眼前,別說賣了高拱,便是正月裏剃頭,他都不帶含糊的。


    張四維正想著,突然聽到午門內有動靜。


    抬頭便看到,司禮監秉筆太監曹憲於,一路唱喊,高捧四卷冊書,從午門中小跑了出來。


    “有旨!”


    “有旨!”


    “有旨!”


    待百官紛紛伏首聽旨,曹憲於扯著嗓子便道:“天子即位,有聖諭出!”


    “著成國公朱希忠,奉冊書於南郊,祭告天位!”


    朱希忠跪受領冊書,往南郊而去。


    “著英國公張溶,奉冊書於北郊,祭告地位!”


    張溶奉旨而出。


    “駙馬都尉許從誠,奉冊書於太廟,祗告宗廟!”


    許從誠奉旨而出。


    “著定西侯蔣佑,奉冊書於社稷壇,祗告社稷!”


    蔣佑奉旨而出。


    四名勳貴,分別領著鹵簿,也就是儀仗隊,浩浩蕩蕩而出,代天子祭告。


    其中成國公最為顯赫,負責祭天,羨煞不知多少武勳。


    可惜沒人知道,往南郊而去的朱希忠,恨不得把這個差事當燙手的山芋一樣扔出去,愛誰接誰接。


    這些恩寵,都是要還的!


    此前他還體悟不深,直到昨日收到的那一封手書……


    受了皇室的恩情,該到賣命的時候了。


    皇室、內閣、司禮監,如今權勢最大的三方,明爭暗鬥。


    勝負且不論,光是餘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為之喪命,又有多少人要丟官罷爵。


    這六部九卿,最後怕是大半都要換人。


    文官多是罷職,那喪命的,當然隻有宦官跟勳貴這些倒黴蛋了。


    朱希忠這一副愁眉苦臉,可不是故意作態。


    正統十四年,也是這般鬥爭激烈,錦衣衛指揮使威風吧?被文官們當著監國的麵,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他是真不想淌這趟渾水,小下點注,博取新帝些許好感,日後略微照拂一番就足夠了。


    奈何昨日蔣克謙上門,送上皇帝手書,讓他再無法置身事外。


    新帝不僅讓他全力開動錦衣衛,盯緊內閣與東廠。


    又將他弟弟朱希孝叫進了乾清宮,侍衛左右。


    還命他“隨時配合”。


    雖然隻是私信,措辭也極為懇切客氣,但語氣堅定,朱希忠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隻能全盤接受。


    他當然知道這幾日發生了什麽。


    蔣克謙嘴巴是嚴,但手下的錦衣衛,怎麽說也是他這個指揮使調過去的。


    高拱與朝官來往的動靜、張居正跟晉黨私會之事,還有那位新帝暗中的動作,朱希忠都知道。


    正因為知道,他才深感時局危險。


    朱希忠隻恨自己執掌錦衣衛,讀書太多,消息靈通又了解太多國朝故事。


    這才令他惶恐不安,恨不得猝死在任上。


    否則呢?他能怎麽辦?


    無論無視新君,還是向司禮監或者高拱靠攏,都會被新帝記恨在心,說不得等過幾年,就得被成年的皇帝滿門抄斬。


    至於站隊皇帝,為君前驅?那就難免被文官記恨在心!


    此前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是世宗玩伴,更於世宗有火場救命之恩,是什麽結局,朱希忠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陸炳死後,世宗特意讓人“護其家”,結果呢?世宗一去,文官們立刻反攻倒算。


    清算陸炳的聲音不絕於朝堂,其中最激烈的禦史張守約,竟然上奏抄家戮屍,逮問親屬。


    更可笑的是,先帝竟然沒拗過,負了親爹的遺囑,真把陸炳家給抄了。


    無論哪種選擇,朱希忠都看不到破局的希望,如今身處旋渦的他,似乎隻能眼睜睜看著成國公府迎來衰敗的結局。


    除非……禦座上的那位新帝,能勝出的同時,還是個顧念情誼的,不會兔死狗烹。


    此外,也須比先帝強勢,能壓服文官,避免反攻倒算。


    哦對,還得活的夠久,熬到國公府得罪的文官都一一去世。


    想著想著,朱希忠自己都無奈地笑了。


    還真是,九死一生啊。


    ……


    奉先、弘孝、神霄三殿,乃是供奉不在九廟之中的帝、後。


    譬如他如今的兩位母親,死後靈位便隻能歸入這三殿之中。


    至於祭祀的過程倒很簡單,也沒多餘的觀眾,都在殿外遠觀。


    朱翊鈞按冊文、祭禮,焚告先祖,禮畢,三拜而出。


    這便全了祭告祖靈的禮數。


    朱翊鈞方從神霄殿出來,蔣克謙便迎了上前。


    “陛下,高閣老薦上來的言官,微臣試探後,隻有兩人能用。”


    朱翊鈞有些意外,想了想還是頷首道:“也罷,兩人也夠用了。”


    這言官自然不是用來衝鋒的。


    昨日他聽聞張四維與張居正勾連,心中立刻有了定計。


    他如今是個打平衡的角色,巴不得高拱與馮保兩敗俱傷。


    既然曆史上高拱一敗塗地,他當然要出手幫襯一下。


    晉黨這個要反水的貨色,正好讓人去纏住,免得背刺的傷害性太強,也不引起馮保警惕。


    言官彈劾之後,楊博和張四維總是要自陳罪過,疏請罷免的。


    如此束縛手腳一時就夠了。


    至於怎麽說服的高儀……彈劾晉黨這種事,就沒必要跟高儀說了。


    他隻說是,聽聞有朝臣貪汙瀆職,問高儀薦幾名忠君愛國的言官,替他徹查暗查一番罷了。


    選人自然也是履曆翻爛了,幾歲尿褲子都查出來了,才挑出了幾名三綱五常入腦的清流。


    就這,最後等錦衣衛遣人試探,聽了一天牆角,就隻剩兩人能用了。


    而張四維和楊博的罪證,這兩人的屁股,當真是一點沒見幹淨。


    朱希孝昨日向他展示錦衣衛底蘊的時候,嘴巴都說幹了。


    最後才是挑了兩件程度不上不下的罪狀,準備到時候再給到言官手裏。


    如此平衡一番,才能鬥得你來我往嘛。


    除了有些欺負老實人讓他心裏過意不去。


    畢竟等高儀事後知曉自己是要彈劾高拱手下的晉黨,怕是又要委屈一陣了——總不能責怪朕吧?朕飽讀四書五經,無差別痛恨貪官汙吏,先生總不能教我包庇吧?


    這時,蔣克謙又開口道:“陛下,高閣老言說,他最近操勞過度,身體抱恙,等陛下登基後,要休沐幾日。”


    朱翊鈞一愣:“休沐?”


    內閣攏共就三人,還要去一人視山陵,這時候休沐?


    腦子一過,這才反應過來,多半是高拱授意。


    高拱這也太剛愎自用了吧,他好歹是高儀舉主,二人私交極好,正要做大事的時候,竟然讓高儀置身事外?


    若非高拱這性子,他曆史上恐怕也不會輸得這麽慘吧。


    不過正好,大家辦的事都瞞著高儀。


    就他一個清白身的老實人,確實也不便沾染太多是非,如此才好塵埃落定之後,出來收拾殘局。


    至於身後的清流嘛,暫時交給朕驅使一二吧!


    想著,朱翊鈞點了點頭,囑咐一句:“你派人看著點,要確保朕隨時能聯絡到高閣老。”


    蔣克謙退了下去。


    朱翊鈞招來禮官:“朕已祭完祖靈。”


    那禮官曉事,欽天監早先設定好的時鼓,立刻第一響。。


    殿外,拱衛司已經布置好了鹵簿,其後排列著甲士,各自樹立旗幟與儀仗,一輛五輅車停在殿外,兩名侍儀舍人舉著表案侍奉左右。


    張宏連忙扶著朱翊鈞穩穩踩上了五輅車,而後扯開嗓子喊道:“開道!”


    頓時,鍾鳴鼓響,甲衣陣振,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去。


    前方百人灑水、清道、展旗,左右依仗奏響禮樂,拖出一條長長的隊伍。


    張宏便再度唱喊:“禦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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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後麵交手的部分,為求劇情起伏,會有部分史實屈服劇情,作者會標注在本章說裏,也需讀者自行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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