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門外,驟然聽到一道鼓聲,是欽天監安排的時鼓。


    隨著鼓聲一響,東曦初升,照在午門之上。


    眾皆紛紛抬頭朝城樓上看去。


    隻見通讚、讚禮、宿衛官、各侍衛等侍從官,魚貫而出,在門樓上開道迎候。


    雲蓋、雲盤緊隨其後。


    一道身著袞冕的身影,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緩緩現身。


    “有詔!”有人唱喊。


    軍民百官當即伏首:“恭聽聖諭!”


    朱翊鈞看著城樓下方,黑壓壓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胸膛不由數度起伏。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終於緩解了一番。


    這才對著下方,一字一頓,宏聲道:“我國家光啟鴻圖,傳緒萬世;祖宗列聖,創守一心,二百餘年。”


    與此同時,左右當值太監,重複一遍,傳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監重複一遍,向後喊道。


    重重疊疊,猶如聲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則,勵精圖治……遽龍馭之上賓,顧命朕躬,屬以神器。”


    “乃仰遵遺詔,俯順輿情,於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廟、社稷。”


    朱翊鈞頓了頓,閉上眼睛,中氣十足,說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樂奏響,鍾缶同響,鼓樂齊鳴。


    兩側值守的衛士振動衣甲,獵獵作響。


    下方軍民百官,無論什麽心思,都紛紛拱手加額,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齊齊呼喊:“萬歲!”


    “萬歲!”


    “萬歲!”


    百千人共喚萬歲之聲,直衝霄漢。


    呼聲、喊聲、樂聲、振甲聲、鍾鼓聲、波濤洶湧,宛如天地共鳴,響徹整個紫禁城!


    ……


    聲音漸漸歇止。


    “其以明年為萬曆元年,與民更始……”


    宣讀詔書的聲音繼續響起,軍民代表還在跪伏聽旨。


    百官卻是已然起身,陸續由午門進入。


    朱翊鈞也轉身下了城樓。


    稍後他還要禦臨中極殿,受百官賀表,但這一刻,他的登極大儀,已經圓滿了。


    大典的內核,在於宣告,當眾人山呼萬歲的時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結束。


    從現在開始,他便是大明朝千萬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這遠遠不是結束,或者說,這隻是他萬裏之行的開始。


    不止是他在等這個時間點。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歲孩童,好假奉兒天子以廢司禮監,讓皇帝做個點頭機器。


    馮保、張居正也在等,他們需要李氏登位太後監國,好驅逐高拱,獨掌大權。


    朱翊鈞、馮保、高拱、張居正,幾人的交手,也將在此刻正式開始。


    ……


    與常朝不同,登基臨朝,是百官朝聖的儀禮。


    人數數十倍於廷議,文華殿根本施展不開。


    又為了彰顯天家威儀,太祖定例,登基臨朝一律在位於紫禁城中軸線上的奉天殿舉行。


    而今,禮部請命兩宮,卻是改到了中極殿。


    尚寶卿侍從官早已在殿中設好了禦座,朱翊鈞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沒有再去關注升殿的儀程,隻是靜靜等候著百官上賀表。


    一頓鳴鞭、鼓樂之後,百官魚貫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勳貴,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於天地宗廟。”


    “天地宗廟聞陛下登極,有瑞彩灑落,必是喜極。”


    “臣等,鬥膽為陛下獻上賀表。”


    言罷,朱希忠隱晦地看了禦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緒萬千。


    朱翊鈞被冕旒遮住了視線,隻點了點頭:“卿等一片赤誠,朕知之。”


    又看向馮保:“司禮監掌印馮卿,為朕呈來賀表。”


    馮保拜下:“內臣遵旨。”


    而後從禦階上走了下去,從四位勳貴手中收上賀表。


    四位勳貴歸列。


    又有閣臣出列:“臣等為陛下登極賀,亦有表奉。”


    朱翊鈞頷首。


    隨後,百官便由內閣輔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員依次獻上賀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禮監掌印收取賀表,你這廝是何人!?”廣西道禦史張涍,皺眉看向馮保。


    殿內霎時一靜。


    朱希忠似乎身體不適,緊閉上了雙眼。


    高拱目不斜視,似乎全然沒聽見。


    張居正嘴唇微張,恰到好處地驚訝。


    高儀雙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


    隻有不知情的官員,四周環顧,與同僚對視,目中透著無措與恐慌。


    馮保遭此刁難,也端得是一身養氣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隻是朝禦案之上拱了拱手,緩緩道:“咱家便是司禮監掌印。”


    張涍拂袖,抬起手指著馮保,視線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詢道:“這便是司禮監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裏不知道這是要出事的節奏。


    且不說你認不認識,便是心有疑慮,該是在這個時候咆哮中極殿嗎?


    無論大小官員,迎上張涍的眼神,都紛紛別過頭去,不願卷入這場旋渦。


    禦階下方的糾儀官,也是當即出言喝止:“張涍!天子禦極,注意體統!”


    張涍順勢下拜,朝皇帝認罪:“陛下,臣方從廣西巡案而歸,尚不知先帝有遺詔更換司禮監掌印,臣有罪!”


    既然馮保是司禮監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遺詔吧?


    以退為進!


    張涍這話雖是認罪,但實則是將馮保就任司禮監掌印不合流程這一事,放在了台麵上。


    馮保哪裏還不知道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準備,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鈞也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隻是馬前卒罷了。


    見狀他也幹脆裝傻:“張卿請起,不知者無罪。”


    “卿有所不知,馮大璫乃是我母後點用,非是先帝遺詔。”


    張涍當然是明知故問,他非但知道,還等的就是這一出。


    他瞥見葛守禮暗暗點頭,心中有了底,繼續糾纏道:“哦……原來是陳太後彼時下的懿旨,那倒是臣無狀了。”


    理論上來說,司禮監掌印一職,隻能皇帝點用。


    但皇帝駕崩,皇後理所應當作為監國,權宜為之,也說得過去。


    雖然……張涍明知不是陳太後下的懿旨。


    戲唱到這個地步,此時自有人幫場子,把調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韓楫嗬斥道:“張涍放肆!陳太後何等識人之明,你竟敢誣賴!馮大璫這司禮監掌印一職,是如今的李太後點選!”


    話音剛落,吏科左給事中宋之韓立刻出列爭辯:“韓通政,也請慎言,我六科,從未見李太後彼時有明旨示下。”


    這二人是高拱門生,百官人盡皆知。


    到了這時,那些不明就裏的官員終於反應過來,原來首輔與司禮監掌印,要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了!


    台諫禦史、六科給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這幾人一唱一和,要說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見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場,可憐的司禮監掌印隻能被眾人圍毆,真是一點辦法也無。


    而當事人馮保,看著自己眨眼之間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麵上雖沒什麽表情,心中恨意卻絲毫不少。


    縱使提前知道高拱將在最近發難,有些心理準備,此刻仍是覺得怒極。


    這處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當初先帝駕崩,李貴妃厭惡孟衝,便將其驅逐,提拔了自己。


    至於明旨……司禮監掌印,還真不是區區貴妃可以一言而決的。


    況且,當時孟衝是司禮監掌印,高拱是內閣首輔,二人盟友,這區區貴妃令旨,能遵從才怪了。


    於是他便進言彼時的李貴妃,讓她繞過外朝,直接點用自己,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領著東廠有人手,哪裏還用管什麽流程禮數。


    內廷的鬥爭方式可與外朝不一樣。


    所以,快刀斬亂麻實在是權宜之計,彼時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內閣。


    否則輕則被六科封駁回來,嚴重些,恐怕還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雞司晨這話,高拱是真能罵出來。


    此後靠李氏壓著,一時也沒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隨著前些日子做掉了孟衝,以及今日李氏成為了太後,馮保這位置就已經不可動搖了。


    隻是,他沒想到,高拱竟然敢命禦史在登極大儀上,當麵捅破此事!


    這是哪怕明知無用,這要來惡心他一番。


    是當真不顧及兩宮,不顧及小皇帝的臉麵了!


    馮保隱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沒等來預料中的動靜。


    卻也不能絲毫不還手,他當機立斷抬出李太後:“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當初李太後可是下了口諭的!”


    馮保將太後二字咬得死死的。


    這是在提醒這些人,這可不是單單得罪他一人,他背後可是靠著天子生母,一位監國太後的!


    高拱也就罷了,你們這些給事中、禦史當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嗎?


    但那張涍也不知被許了什麽諾,不僅絲毫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聽了馮保這話,張涍怒目圓睜,朝著禦案叩拜後,宏聲質問道:“焉有貴妃口諭可決內相一職!?”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聲質問:“我朝可有此成例!?”


    這話矛頭直指李太後,百官都悚然一驚,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麽潑天的大戰,竟然指斥監國太後!


    馮保見他犬吠,說話也激烈了起來:“張禦史是在問罪李太後嗎?”


    若是司禮監掌印這位置三言兩語就被撤下來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現在。


    就因為他這任命,是與李太後牢牢綁定的!


    一頂大帽子扣下,就看區區禦史敢怎麽接。


    可惜,張涍衝鋒陷陣,身後卻有的是人。


    此時自然有人出來控製著局麵。


    高拱不鹹不淡開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將自己的問題,動輒牽扯於上。”


    張涍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也會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馮保,繼續朝著朱翊鈞道:“皇上踐祚之初,所窺伺者何限!名與器,安可假人?”


    “賀表既由司禮監掌印收取,臣不敢奉於旁人!”


    言語之中,盡是馮保窺伺名器,有僭越皇權的大罪。


    葛守禮作為左都禦史,不能真讓登基儀被台諫的人給攪黃了。


    他出列嗬斥:“張涍!你非要攪亂陛下禦極嗎,還不奉上賀表立刻退下!”


    說罷,他又進言道:“陛下,縱使張涍說得有理,也不過區區內臣僭越神器,還大不過今日陛下禦朝,臣請此後再行處置。”


    這些言官們三言兩語,便將馮保打成了竊據司禮監,僭越神器之輩。


    壓根都不給馮保插嘴的份。


    朱翊鈞隻覺得可笑,這些人是當真不把皇帝放在眼裏啊,連他的登極儀都能作為戰場。


    也難怪孝宗皇帝,被這些文臣誇上天去了,稱為什麽三代以下的真仁君——當初孝宗朝會時,文臣便是這幅情狀。


    按照朝鮮的明實錄記載,孝宗見朝會時,朝臣各自開小會,爭擾不休,孝宗便是隻能坐在龍椅上當木頭人。


    這群人要的,難道就是這種皇帝?


    得虧朱翊鈞眼下他另有圖謀,不然看這些人這般目無君上,他說不得就要當眾翻臉了。


    這般想著,他抱著看戲心態,借坡下驢:“葛卿說得有理,張卿,此事容後再議,莫要在此糾纏。”


    眼下臨朝攪擾,至多是把這事放在台麵上的第一步罷了,還動搖不了馮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還有後手,往後定然還有狂風驟雨。


    今日這序幕,也該適可而止了。


    張涍身為馬前卒,任務已然是完成了,聽了這話,立刻恭順拜倒,口稱遵命:“臣憂懼內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時心急如焚。”


    “無狀之下不慎驚擾了陛下登極臨朝,臣下去後,會上奏自陳罪過,聽由陛下發落。”


    “至於馮保之事,臣也會另有本奏上。”


    說罷,這才將賀表交到了馮保手上。


    隻是二人錯過時,張涍悄然嗤笑一聲。


    馮保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胸中情緒,唾麵自幹。


    他麵無表情,似乎在等待什麽。


    張涍見馮保忍氣吞聲,不由覺得快意,剛要回到班列,腳步還未邁出,就在此時,突然一名太監從側殿進來。


    “皇太後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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