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麵無表情,雙眼如深潭,沒有一點波瀾。


    張居正心裏暗暗打鼓。


    剛才自己是不是衝動了?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名義上自己是皇上的老師,在他少年時教過幾年書,度過一段親密無間的日子。


    可是天威惶惶,天意難測。


    自己麵對的萬曆帝,可謂是國朝立朝以來最有權勢、最深謀遠慮的皇帝。


    沒錯,太祖皇帝是開國皇帝,手裏的權勢無可比擬。可皇上對軍隊、對民心的掌控,不輸給太祖皇帝,何況他暗地裏還藏著好幾個民兵師


    還有一個大問題,太祖皇帝生性猜忌暴虐,隻要心生懷疑,他就殺人,毫無道理可講。


    懷疑丞相胡惟庸與勳貴武將勾結,威脅到他的皇權,殺!


    擔心開國勳貴們有不臣之心,找著各種借口殺。國相李善長都致仕多年,還是被尋著有天變,上天警示,需要殺大臣以應劫,一家七十幾口全部被殺。


    原本留著藍玉給太子朱標當弼輔之臣,結果朱標早死,擔心太孫朱允炆壓不住藍玉等驕將悍卒,殺!


    各地教授教諭等學官,代地方官寫賀表,裏麵有“作則垂憲”,則,賊,諷刺朕做過紅巾賊,殺!


    “睿性生智”,生,僧,諷刺朕做過和尚;“取法象魏”,取法,去發,諷刺朕曾是禿驢;“式君父以班爵祿”,式君父,失君父,詛咒朕;“體乾法坤、藻飾太平”,法坤是發髡,藻飾太平是早失太平.


    全部殺,殺全家一族。


    皇上有吸取太祖皇帝的教訓。


    他也殺人不眨眼,但一定是師出有名,所有的罪名都證據確鑿,都經得起檢法、司理兩法司的鞫讞。


    你可以說他好殺不仁,但你不能說他不講規矩,胡亂治罪。


    關鍵還對殺人誅心非常在行.


    這就有些繃不住了。


    太祖皇帝完全是憑脾性來治國,想起一出是一出,規矩隻是他糊牆的紙。


    皇上是先定規矩,再在規矩裏收拾人。


    所以現在的區別是,被太祖皇帝殺了,天下人敢怒不敢言,隻能暗地裏歎息,死得好冤啊!


    被皇上殺了,天下人都說殺得好!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


    衝動了,剛才真的衝動了。


    楊金水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他確實是位大才之外,還靠著皇上完全信任。


    自己卻說他權柄太重,皇上會不會認為,自己在嫉妒楊金水,故意挑撥皇上與他之間關係?


    在張居正的忐忑不安中,朱翊鈞開口說道。


    “此話也隻有張師傅能說得出來”


    張居正心頭一驚。


    隻有張師傅能說得出來?


    是指我身居內閣總理,又自詡做過皇上你的老師,才敢倚老賣老,說出這樣的話?


    “張師傅對朕的拳拳關心,朕能領會到。其他人,就算看出這些,為了避免引火燒身,是不會說的。隻有張師傅願意說。”


    張居正懸著的心,終於落下,皇上終究不是太祖皇帝,他的心境要比太祖皇帝高遠許多。


    朱翊鈞繼續解釋道:“少府監發展到今天,一步一步如何走來,張師傅很清楚,到今天也知道了,此少府監,比之秦漢少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居正點點頭,沒有出聲。


    確實是!


    秦漢少府,有這麽多工廠嗎?


    能造槍造炮嗎?能造縱橫四海的大帆船嗎?能通商海內外,日進鬥金嗎?


    它有幾個民兵師?


    在參觀呢絨廠、煤礦和鋼鐵廠時,張居正聽廠長礦長們提及過,開灤有開平民兵師和灤河民兵師,有三個炮兵團,六個步兵團。


    除此之外,遵化那邊背靠著灤河遼河草原,有一個騎兵團。


    葫蘆港靠海,有一個海軍陸戰團。


    民兵師每月要各自訓練三天,每年要集中訓練一旬,完全按照新軍操典訓練。說白了就是民兵師拉出去,能跟新軍打個來回。


    怎麽可能?


    從嘉靖四十一年全麵東南剿倭開始,再到戚繼光奉皇上之命北上編練新軍,已經七八年了。從隆慶元年開始,陸續退伍了五六萬老兵和士官,還有上千名軍官。


    這些軍官、士官和老兵,很大一部分“轉業”進到了各個廠,管事、工人、後勤一一不等,他們是民兵師的骨幹。


    其餘民兵師士兵都是工廠青壯。


    張居正親眼所見,廠礦一切行事都要按照規章製度來,最重要一點,就是服從上級安排。


    跟軍隊何異?


    精銳跟炮灰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軍紀。


    秦末天下大亂,少府章邯把少府的奴隸工匠組織起來,出函穀關,先後逼殺齊王田儋、魏王魏咎、魏相周巿、楚柱國蔡賜、楚將項梁、張賀,把陳勝等民軍和六國舊部打得滿地找牙。


    要不是項羽破釜沉舟,大敗章邯,說不定就沒有漢高祖了。


    大明少府監的民兵師難道比前秦少府奴隸工匠軍差?


    還有保衛科!


    張居正在隨駕巡視過程中發現,廠礦裏最活躍的是宣傳科,他們在籠絡人心、鼓舞士氣方麵,真是一把好手。


    在巡視過豐潤羊毛呢絨廠之後,遵照皇上旨意,這些宣傳科開始向周圍鄉村城鎮主動出擊,他們會影響更多的人,籠絡到更多的人心。


    最低調的是保衛科,但是最有權力的也是保衛科。


    它的職責是保衛廠礦財產安全,偵緝偷盜和破壞廠礦設備、材料等物資的賊人;保衛廠礦技術和生產等機密,偵緝偷竊、泄漏機密之賊人,以及其它規定的事宜。


    張居正一看到他們,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錦衣衛味。


    少府監多少個廠礦?


    有多少個宣傳科?多少個保衛科?


    想到這些,張居正就不寒而栗,前思後想,這才下定決心給朱翊鈞把這事講透。


    張居正願意講透,朱翊鈞也願意講透。


    “少府監的建立,其實是朕對中樞和地方某些官員的不信任,所以才另起爐灶。


    當初裕王府為首的清流派跟嚴嵩一黨鬥得不亦樂乎,徐階為首的江南派以及傳統文官派坐山觀虎鬥,嗯,朕叫他們為保守建製派。”


    “建製派?”


    皇上又取新名詞了,不過皇上每次取的新名詞,都很有深意,直指要害。


    “皇上,這建製派有什麽含義?”


    “建製派,張師傅可以理解為在現有官製和朝廷運作體係裏,擁有大大小小的權力,能夠從其中獲得許多權益的人。


    或者可以叫它官僚集團。


    有官員,也有胥吏;有清流,也有濁流,總而言之,就是把個人利益看得比國家利益還要重的那些官吏們。”


    張居正聽懂了。


    難怪皇上要不動聲色地下死手收拾徐階。


    原來在皇上心裏,徐階是大明建製派的總頭目。不過徐階和他黨羽所作所為,也符合皇上給他們下的定義。


    動不動就以愛惜羽毛的名義推卸責任。


    明麵上對嚴嵩一黨貪贓枉法痛心疾首,喊打喊殺。實際上,他們也貪得不少,隻是他們更虛偽,貪了不說,還要把牌坊修得光鮮亮麗。


    看到張居正臉上的神情,朱翊鈞知道他聽懂了,於是繼續說道:“張師傅隨朕東巡,看過這麽多廠子,也深刻體會到什麽是新生產力。


    新生產力,必須適配新的生產關係。此前朝堂上,無論是嚴嵩一黨,還是清流黨,又或者人數最多,隱形權力最大的建製派,其實都是保守派。


    他們大部分人,可能會接受新生產力,因為那玩意賺起錢來跟聚寶盆、搖錢樹有得一拚。但他們絕不會接受新的生產關係。”


    是啊,江南世家都是耕讀傳世。


    起家的時候,是族人合力,大多數辛勤種地,供養少數幾人讀書考功名,然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發家後,雇別人種地,自己風流快活、讀書交友,輕取功名,權勢永流傳。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耕讀傳世。


    他們的根基在田地耕種,在人口佃戶,他們的成功路徑是“耕讀”,肯定不願意放下舒適的好日子,冒著風險去搞什麽“轉型”,轉成新生產關係。


    不僅自己不轉,還不許別人轉。


    別人轉成新生產關係,適應了新生產力,獲得巨大財富,就一定要謀取匹配的社會地位,就要動他們的桌子,搶他們的位子。


    既得利益群體,都會極端仇視來搶蛋糕的新人。


    張居正斟酌地答道:“皇上,臣體會到皇上的苦心。保守派不願意接受生產關係,那皇上就隻能去創造出新的生產關係,少府監是其中之一。


    隻是現在少府監已經走上正軌,楊金水勞苦功高,皇上該賞的還是要重重犒賞。”


    重重犒賞,那就是以升遷之名把楊金水調離少府監,安排其他人手來接管少府監。


    曆朝曆代慣用的手段。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可否,“張師傅的赤誠之心,朕能體會到。不是親近之人,不會冒著天大的幹係,說這樣的話。


    不過張師傅不用擔心,楊金水一個人掌握不了少府監。”


    張居正目光一閃,沒有出聲,繼續聽著朱翊鈞的話。


    “楊金水這個人很不錯,有大才,尤其在經濟方麵,有天賦。朕肚子裏那點經濟知識,被他全部學了去,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在朝天觀待了些日子,是死而複生的人,因此變得十分謹慎,知進退。


    朕用著他,十分地放心。


    但是”


    朱翊鈞在心裏想了想,決定還是跟張居正把話說透。以後自己跟他搭檔,還有很多事情要配合著去做,君臣之間,沒有足夠的信任,很難把事情做好。


    “但是朕從來不會去賭人性。”


    朱翊鈞這句話讓張居正“虎軀”一震,心裏又驚又喜。


    人性他不大懂什麽意思,但聽得出是皇上不會輕易相信人,此處人性近似於人品和人的天性。


    或許皇上信得是人性本惡?


    “不,朕信的不是人性本惡。”


    朱翊鈞這句話一說來,張居正猛地一愣,隨即笑了。


    看到張居正笑了,朱翊鈞眼睛眨了眨,也跟著笑了。


    在西苑西安門書堂的那幾年師生之情,讓我們互相之間能猜到對方一些心思。不過皇上,你猜中我的心思會多些,你的心思,臣猜得出來的少啊!


    師生倆笑過之後,朱翊鈞繼續說道:“朕信的是大部分人的人性先天本無,完全受後天影響。”


    “先天本無?”


    “對,人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人性本來就有善和惡兩麵。人生下來,懵懂無知,隻有本能,沒有善惡之分。


    他的善和惡,都是在成長時,根據外人反饋養成。


    他搶別人的東西,大人斥責,他就知道搶東西是惡,以後不再做。


    大人無動於衷,他依然善惡不分。


    大人讚許,他就認為搶東西是善,以後會繼續,還會得寸進尺。”


    朱翊鈞稍微解釋了一下,“所以朕不願意去賭人性。


    在朕的心裏,真正赤膽忠誠的不多,比如滿朝文武,也隻有海公、張師傅、李師傅、汝貞公、楊金水、馮保等寥寥幾人而已。


    大奸大惡的也寥寥無幾。


    大部分都是有自己立場的普通人,他們就像草原上一望無際的草,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那邊倒。


    有利自己的,他們堅決支持;有害自己的,堅決反對。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可是這世上,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偽君子。嘴裏說不求利,暗地卻唯利是圖。


    所以朕不信人性,隻以製度規矩去約束,製定的製度和規矩就是確保大多數人的利益,讓作奸犯科之輩容易被發現,付出的成本高。


    張師傅.”


    張居正靜靜地聽著,琢磨著朱翊鈞的治國之道。


    “貪贓枉法是禁絕不了的,太祖皇帝的剝皮實草都禁絕不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關鍵是早發現,嚴懲罰。


    早發現就需要用完善的製度,不斷改進,堵住漏洞。


    以前我朝的財稅製度就是一坨屎,大家也都知道它是一坨屎,可是為什麽大家都不要求改?因為渾水才好摸魚。


    少府監朕早就設計好架構,民兵師直接歸前軍都督府管,各廠礦保衛科,是錦衣衛翊衛司暗地裏一手建立起來的”


    真相了,難怪我怎麽聞到一股子錦衣衛的味道。


    “各廠礦宣傳科,多是太常寺宣教局那邊調過去的。在工廠裏曆練幾年,成熟了,就該調往各個地方,主持各地宣教工作。


    還有部分是戎政府政宣總局調過去的各廠礦直屬於各大公司和商社,廠礦以及公司和商社的高層,基本都是朕一手選拔的,或進士,或舉人,或官吏。


    等他們在各實業曆練幾年,張師傅,你就會有一大批懂經濟,懂管理的新型人才可用了。”


    張居正徹底明白了。


    皇上,你說得沒錯,楊金水還真無法一個人掌握少府監,就如同臣無法一人掌握內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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