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龍城,前永平府,現灤州府府衙後院,成了朱翊鈞的行在。


    後院裏的花園不大,修得還算別致,半園花木,間紅錯綠;半園假山池塘,還有一池荷葉,幾朵荷花,清風徐來,葉展花舒。


    朱翊鈞上身對襟褙子,下穿一條肥腿綿綢褲,短發沒有戴帽巾,十分愜意地坐在亭子裏,哢哢吃著石榴。


    馮保站在旁邊,接過小內侍端過來的茶水,擺在朱翊鈞旁邊的石桌上。


    “皇爺,石榴子酸,吃多了對腸胃不好,喝點茶水。”


    “好,馮保,你也坐。”朱翊鈞揮了揮手,


    “是。”


    馮保在朱翊鈞對麵的亭子護欄上斜斜坐下。


    “承德行在修得怎樣了?”


    “回皇爺的話,地基都打好了,澆灌的是混凝土,奴婢也按照圖紙細細核對過,沒有誤差。


    皇爺,奴婢覺得承德行在唯一不好的就是木料用得太少了。大梁不用,柱子不用,就是窗欞門框用些東北的木料,顯不出皇家氣派來。”


    “皇家氣派可不經火燒啊。”朱翊鈞笑著說道,“朕都恨不得把紫禁城裏的宮宇全改成水泥磚石。


    雖然現在那裏都裝了避雷針,可是晚上用火燭,還是容易起火,一著就是一大片,不得了。


    再說了,現在大木料不多,皇爺爺複修三大殿,父皇修皇陵,用的木料都是從湖廣四川千辛萬苦運過來的。


    隻是個行在住所,不必那麽奢華,隻要堅固耐用。至於表麵功夫,多刷刷漆就好了。來年會聚蒙古諸侯伯,讓他們畏服的是我大明的軍隊和槍炮,不是雕梁畫棟的宮殿。”


    馮保手裏剝著石榴,把鮮紅的石榴籽一個個剝出來,放在盤子裏,還小心地把裏麵的梗脈一一挑走。


    嘴裏卻在那裏勸道:“皇爺,現在大明富有四海,湖廣山高路遠,但是南海呂宋南北島,還有炎州四島,多大木料,傳道旨叫他們運過來就好了。”


    朱翊鈞順手從盤子裏抄起一把石榴籽,塞進嘴裏,“哢哢,不必那麽麻煩。那些大木料留著造帆船。一艘帆船往來四海,貨殖營生,能給大明累萬金之貲。


    拿來修行在,杵在那裏,朕一年住不了幾個月,白白浪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氛圍很輕鬆,就像一家人在聊些日常雜事。


    “馮保,你看那樹上的葉子,開始泛黃,秋天了要到了。”


    馮保順著方向看過去,不遠處的葉子失去綠色,開始泛黃。


    “皇爺說的是,日子一晃,秋天要來了。


    “秋天來了,柿子也要熟了。記得裕王府後院有棵大柿子樹,每到秋天就會結好多果子,像小燈籠一樣掛著樹枝上,火紅火紅的。


    那時朕進了西苑,每一旬回裕王府,都會和你一起去後院,然後說,‘馮保,幫我摘個柿子。’你就攀著樹枝爬上去,摘了好幾個下來給朕吃。


    下來時你汗流浹背。朕當時還很好奇,爬樹這麽累嗎?後來聽黃公說,你打小落下病根,恐高,站在椅子上都汗流浹背。


    馮保,你當時怎麽不說一聲呢。”


    馮保微笑著答道:“皇爺,奴婢能給你摘柿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皇爺是仁厚明主,從幹爹那裏知道奴婢的病根後,就再也不叫奴婢去摘柿子,改叫呂用和劉義輪流去摘。”


    朱翊鈞看著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今世你我主仆一場,確實是緣分。朕能做這個天子,也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


    倒是你,馮保,今世好生行善積德,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朕知道,你修了個功德院,請了幾個僧人,日夜念經祈福。回京後,叫內庫拿一百塊銀圓做功德,再請李師傅給你寫份青詞,朕簽字畫押,再用禦寶,拿去那裏敬天。


    朕好歹也是大明天子,上麵有人,老天爺和管投胎轉世的地藏王菩薩,多少要給幾分薄麵。”


    馮保眼睛裏噙著淚花,恭敬地磕了個頭,“奴婢謝皇爺聖恩。”


    “起來,快起來了。”朱翊鈞目光閃爍著說道,等馮保坐下,他繼續說道:“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八,朕死而複生後三天,皇爺爺聞訊後連夜詔我進西苑。


    朕記得,是你背著朕進得西苑。當時我在你背上,感覺你渾身發抖,後背全是汗。當時還很不解,後來才明白,你是在替朕擔心。


    你當時嘴裏一直念著,‘大哥兒,咱們不怕,大哥兒,咱們不怕。’


    皇爺爺乖僻的脾性,滿天下誰不怕啊。


    馮保,你這句‘大哥兒,咱們不怕’,朕能記一輩子啊。”


    馮保伏跪在地上,淚流滿麵,“皇上,奴婢看到皇上從大哥兒變成世子,又變成皇太孫、皇太子,現在又禦極天下,奴婢高興,粉身碎骨都覺得值了。”


    “你個老東西,說著說著又跪下去了,起來!”朱翊鈞眼睛裏也閃著光,伸手把馮保拉起來。


    “馮保,朕叫你去承德,心裏有過不痛快?”


    馮保把臉上的淚水抹幹,直麵著朱翊鈞答道:“回皇爺的話,奴婢去承德的路上,垂頭喪氣,到了承德,也是好幾天才回過神來。


    不過奴婢記得,皇爺叫奴婢去承德是督造行宮的,鬧情緒歸鬧情緒,可萬萬不敢耽誤皇爺交代的正事。”


    “嗯,朕知道,你在承德隻歇了半天一夜,第二天就去工地巡視了。馮保,再過幾年,朕還得叫你出去跑一段時間。”


    “皇爺請吩咐,就算叫奴婢學那三寶太監,出使天竺大食,也在所不辭。隻是請容奴婢先學會遊水。”


    朱翊鈞笑罵道:“少想美事,派你去當上國天使,美得你!苦差事,要崇山峻嶺到處亂跑的,風餐露宿,很辛苦的。”


    馮保笑著說道:“皇爺不叫奴婢學三寶太監,要學張騫?”


    “你啊,盡想美事!過兩年,等朕的皇子出世,馮保,你替朕去實地勘察吉壤。”


    吉壤?


    馮保愣住了。


    不過隨即反應過來,對於曆代皇帝來說,給自己選塊風水寶地做陵墓,是即位後的頭等大事。


    隆慶帝即位後,國喪後第一道詔書就是擇吉壤,兩月堪成,然後擇吉日開工。


    別以為很急,誰能想到年富力強的他隻坐了三年大寶之位。


    皇上才十六歲,等到皇子出世才勘查吉壤,算是比較晚的。


    “奴婢遵旨。”


    朱翊鈞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人去朕不放心,你去,朕才放心。勘查時,記得給你自個也留塊好地。”


    “謝皇上聖恩。”


    “好了,坐啊,你也坐。”朱翊鈞端起茶水,喝了幾口,“接下來朕還要去昌黎、撫寧、山海關沿海走一走。”


    “皇爺,那邊沒有工廠啊。”


    “朕去那邊,一是再看看海,二是巡閱一下朕的水師。盧鏜帶著玄武水師,在山海衛碣石一帶海麵等著朕。”


    “皇爺,你不是剛從葫蘆港回來嗎?”


    “這就事關朕沿海走一遭的第二件事,給京畿尋一處好港口。”


    馮保詫異地問道:“皇爺,大沽和葫蘆港不行嗎?


    “大沽港和葫蘆港都有一個通病,還是致命的通病,就是易被河泥淤堵。大沽港位於衛河河口,葫蘆港位於灤河入海分支葫蘆河河口,兩條河泥沙都多。


    根據測繪隊的勘查,兩處地方是近十幾年淤積上來的。再過十來年,海岸會向前推進好幾裏。


    大沽港還好一點,淤積得不是很厲害。葫蘆港就十分嚴重。開港到現在,已經不得不在出入航道清理淤泥兩次了。


    所以必須要再擇一地為港口。”


    馮保想了想,“皇爺,昌黎那邊沒有大河,應該沒有河泥淤積的問題。”


    “馮保,沒那麽簡單。這幾年,北方天氣越來越冷,大沽、葫蘆港去年冬天都出現局部結冰的情況。


    還必須找一處冬季不凍的港灣做港口。測繪局的勘察隊在山海衛南邊,尋到一處地方,就在山海衛碣石山那裏,朕一並去看看。”


    馮保笑著說道:“皇爺說到這些軍國要事,奴婢就不懂了。”


    “你少謙虛了。你去承德督造後,司禮監亂成一團麻,陳矩、李春他們雖然勤勉用事,可畢竟經驗不足,一天到晚就跟無頭蒼蠅一眼忙。


    你回去後,把司禮監好好理一理。


    張師傅在中樞搞考成法,整飭吏治,頗見成效。外朝在大動作,內廷不能幹坐著,你回去後也要動起來,借鑒考成法,把司禮監也整飭一番。


    還有啊,資政局隻是谘議機構,各資政都有正職在身,隻是每日輪流到資政局入值,有事才聚在一起議事。


    秘書處就成了沒爹的娃,還有通政司,原本就是清湯寡水衙門,張師傅組建內閣後,嫌棄它,也成了孤魂野鬼。


    所以啊,馮保,你回司禮監後,把秘書處和通政司都接管起來,看看給他們派些什麽差事,讓他們不能白拿俸祿和津貼。”


    “奴婢遵旨!”


    一說到有正事,馮保的眼睛裏閃爍著精光。


    東巡隊伍很快到了山海衛碣石一帶,在那裏盧鏜統領著玄武水師,在那裏靜候著等待檢閱。


    休息了一夜,朱翊鈞和張居正、張學顏、胡如恭等人,在盧鏜的引領下,坐上擺渡艇,沿著船舷的繩網爬上了玄武水師旗艦“遼陽號”。


    這是一艘隆慶二年下水的乙級戰列艦,一千八百二十噸排水量,七十六門火炮。


    站在艉樓上,感受著船體隨著波浪微微晃動,一身藍色海軍將軍服,頭戴海軍藍頂紅邊圓簷帽的朱翊鈞很是興奮。


    他手扶在欄杆上,看著海麵,轉頭對張居正和盧鏜說道:“世子大帆船,朕都從世子、皇太孫、太子登基為大明天子了,才第一次登上它。”


    盧鏜連忙說道:“皇上當年設計出世子帆船的草圖,吳淞造船廠嘉靖四十三年造出第一艘世子帆船,等了七年才等到皇上禦駕親臨。”


    “登上這艘大帆船,再看看周圍的諸多戰列艦,還有士氣高昂的官兵們,朕心生萬丈豪氣。


    凡日月所照之海洋,都會有大明海軍風帆揚起,軍旗飄蕩。”


    “臣等定會牢記皇上殷切期盼,不負聖意。”


    接下來,玄武水師十二艘主力戰列艦,十六艘護衛艦,十八艘巡航艦,列隊在寬闊的海麵進行操演。


    在朱翊鈞的強烈要求下,盧鏜下令四艘戰列艦對一艘廢棄靶船進行了炮擊操演。


    轟隆隆的炮聲中,戰列艦的艦炮一發又一發地呼嘯而過,把靶船打得千瘡百孔,搖擺飄曳的像一片枯葉。


    “好,海軍炮擊,就要有給大炮上刺刀,用火炮打白刃戰的膽魄。


    朕看過諜報偵查局匯總的情報,天竺、大食還在流行接舷肉搏戰,被葡萄牙人用火炮教訓過後,還沒完全吸取教訓。


    沒關係,大明海軍會用血與火告訴他們,新時代的海戰將會怎麽打。”


    朱翊鈞勉勵一番後,就在“遼陽號”上為五十六名玄武水師官兵頒發鄭和獎章。


    接著朱翊鈞坐著船,趕往勘查隊勘定的新港口海域轉了一圈。


    這裏沒有河流淤積問題,也是個一年四季不凍港。


    “皇上,東北是山海衛的山海關老龍頭,西南是碣石山,就是魏武王曹操寫觀滄海的地方。”


    勘察隊隊長在艉樓上指點著。


    “皇上,前方那裏有一條小河,正好可以提供淡水。以北那一片海岸,水深、寬度,都適合做海港。”


    朱翊鈞看著這片海,聽著勘察隊隊長的介紹,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名字來。


    “朕聽說這裏還曾是秦始皇派遣徐福出海的地方?”


    “是的皇上,附近有個小島,據說就是秦始皇祭海,徐福船隊出海的地方。”


    “好,新海港就定在這裏,以後這裏就叫秦皇島。”朱翊鈞當即立斷道,“朕看過輿圖,這裏背靠大海,去承德、遼陽、京師以及天津大沽的距離,都差不多。


    嗯,好地方,以後這裏不僅是京畿第一大海港,還可以成為鐵路樞紐。”


    玄武水師載著朱翊鈞一行人沿著海岸線南下,在大沽港靠岸。


    張居正、張學顏等人吐得稀裏嘩啦,朱翊鈞、胡如恭和馮保卻一點事都沒有,很是神奇。


    在大沽上了岸,朱翊鈞包場當地最大的酒樓,宴請了盧鏜和玄武水師全體艦長、大副、測量員、水手長、火炮長、醫官等軍官。


    同時也下詔,在當地采辦酒菜犒賞全隊水兵。


    吃完後,朱翊鈞在大沽守備府衙門,臨時行在召見張居正、張學顏、盧鏜以及玄武水師將領們,剛聊得幾句,祁言匆匆走進來。


    “皇上,京師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急報。”


    朱翊鈞接過來一看,是兩封急報,看完第一封,不由勃然大怒。


    “盧鏜!”


    “臣!”盧鏜下意識地站起身,高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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