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城分長沙、善化兩縣,千年老城。西漢高祖封長沙王,就國於此。


    在國朝,以前隻是湖廣行高官沙府的府治。


    隆慶年間,當時的秉政太子,現今的天子,下詔說為了開發湖廣,分湖廣行省為湖北湖南兩省,增設的湖南三司治長沙城。


    現在長沙城不僅有三司,還有撫台衙門和湖廣總督衙門。


    湖南巡撫是定製常設,湖廣總督是臨時的。它可以駐武昌,也可以駐長沙,甚至可以駐襄陽、江陵或常德,就看總督王一鶚願意。


    現在湖廣總督衙門駐在長沙城。


    可這位湖廣總督坐不住,少在長沙,多在常德、寶慶和嶽陽一帶轉悠,遠的還去過嶽州府西邊的慈利、永定衛、大庸所和桑植安撫司。


    新的湖南巡撫還沒赴任,現在湖南名義上最高長官是湖南布政使兼署理湖南巡撫胡僖。


    不過官場上的這些事,影響不到長沙城的歌舞升平。


    韻風樓位於定王台的南邊,分左右中三座,中間那座高六層樓,閣樓連翩,遊廊抄接,臨湘江,瞰全城,金碧輝煌,燈紅酒綠,是長沙城新興的第一文雅風流去處。


    日頭剛剛落在城西的嶽麓山頭上,這裏已經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還有數十頂軟轎依次停下,鑽出士子儒生。


    東南北方現在逐漸大興馬車,在京師、上海、蘇州、太原等地,甚至還出現一種人拉黃包車,成為一般百姓出行的交通工具。


    轎子逐漸退出官民日常出行工具之列。


    但是在內地的中原西北、江西湖廣、四川雲貴,轎子或滑竿還頑固守著一畝三分地。


    韻風樓一樓大廳,就跟菜市場一樣喧鬧繁雜,襴衫青綢袍,儒巾忠靖冠,時而見到直綴道袍。


    許多人一進門,雙手就拱著放不下,全是熟人啊。


    “夏翁,多日不見,你的新作已經拜讀,受益匪淺,改日再當麵請教。”


    “抱石公,聽說你又要納小妾?你這又是取新號又是納小妾,莫非又要出仕了?”


    眾人哈哈大笑。


    明朝自弘治正德年後,文人一旦中得舉人進士,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取個號,再納房小妾,稱為開門出仕兩件事,否則的話旁人會說你這科試等於白中。


    有幾位士子文人沿著樓梯,準備往五樓去,被夥計攔下。


    “為何不讓我等上去?咱家的銀圓就不是錢了?”


    “客官息怒!”夥計賠著笑臉說道,“今日五樓六樓被人包下了。”


    誰人這麽大手筆?


    居然把風景最優,耗費最貴的韻風樓五六樓都包下來了?


    不管是誰,都不是我等這得等生員小文人能得罪得起?


    幾位士子文人麵麵相覷,惹不起啊惹不起,轉身就下樓。


    其中一人不甘心,又返身回去跟夥計打聽了幾句。


    “清漣兄,誰啊?”


    “大財主!”


    “哦,武昌還是上海來的過江龍?”


    “看不起我們三湘世家嗎?”


    “兄台,我們湖湘世家,無不都是耕讀傳家,哪位有這麽大的財力和魄力,在這裏一擲千金?”


    “清漣兄,你忘記了湘南那群山人土財主了嗎?”


    “他們啊!”儒生一拍額頭了,“該死,一時疏忽,忘記這些人。他們確實能一擲千金。”


    “兩位兄台,你們說的什麽山人?到底是誰?”第三位不明就裏地問道。


    “湘南那群開礦的世家鄉紳們。”


    “哦!”此人恍然大悟,“他們啊,確實能這麽大手筆,他們家裏都有礦啊!”


    “兩位兄台,小弟我打聽過了,包場子的是耒陽李尚書。”


    “那位做過南京工部尚書、石鼓書院祭酒世星公?”另外兩人驚訝地問道。


    “正是。”


    “嗬嗬,那我們得避一避,他一來,石鼓書院的徒子徒孫肯定要跟著來一批。要是讓他們見到我們這三位鄴侯書院的學子,又得呱噪一番。”


    “走了,走了,趕緊找個普通包間吃飯就好了。這些人勢盛,我們惹不起躲得起!”


    六樓風景最好,這裏可以隔成六個包間,現在被夥計取下屏風,連成一大間,房間裏坐著七個人,顯得格外空曠。


    “世星公,王一鶚這個魚鷹總督,好生過分啊!”一位儒雅文士憤聲說道,他一身織錦湖羅衫,頭戴儒巾,腰間紮著一條金絲絞絹帶,鑲著幾塊綠玉。


    一言一行很注意儀態優雅,可舉手投足間,掩不住暴富氣息。


    “看你,又急了!”說話的男子六十餘歲,方正威儀。


    他就是世星公,名叫李珊,耒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以南京工部尚書致仕。


    “世星公,不是學生們不急,是這王一鶚得勢不饒人。要不是他慫恿點頭,姓胡的敢把課稅局的人派下來?”


    “中簡兄說的對。世星公,他王一鶚缺軍餉,想撈錢,明說啊,我們又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該助餉的絕不會吝嗇。


    現在一聲不響的,把課稅局派下來做什麽?”


    “就是,給他王一鶚的總督衙門助餉,我們還能得份人情,把礦稅交給課稅局,那等於是拿著石頭打水漂,什麽都落不到,我們幹什麽要交?


    我們又不傻!”


    “對,對!我們開礦,無非就是給鄉民們謀一條出路。”


    一位圓胖的男子,三十多歲,穿著綾羅綢緞,戴著員外帽,鑲玉革腰左右吊著兩個香囊,左右還各掛著兩塊鑲金玉圓牌,上麵各寫著仁義禮智四個字。


    按理說,他這是逾製了,因為這種字牌,一般是皇上賜給公、侯、伯、世襲都督、都指揮使等人的。


    他站在人群裏,手舞足蹈地說著話。


    “湘南山高林密,出產不豐,百姓生活困頓,我們身為鄉紳,鄉裏翹首,怎能坐視不管!


    出錢出力,勘查礦脈,又召集人手,開井挖礦。這還不算,還要來長沙,去武昌,甚至跑去蘇州江寧,尋找客商,收購我們礦山所出。


    為了這麽一個破礦,學生我勞心勞力,三五年都痩了好幾斤。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造福桑梓!”


    其他人紛紛附和:“沒錯,一個破礦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收入,我們勞心勞力,為的什麽,還不是為了造福桑梓!”


    李珊舉起手,往下壓了壓,“好了,不要再多說了。”


    圓胖礦主掏出一根棉巾,搽了搽額頭上的汗,還是一臉憤然,“世星公,我等是不吐不快!


    我們造福桑梓,朝廷不體諒我們的苦心不說,還敲骨吸髓,竭澤而漁。那些課稅局的人,如狼似虎,視我們為山賊草寇,我們是敢怒不敢言。


    他們過於囂張,惹到真正的賊寇,被在半路上劫殺,丟了性命,現在就怪到我們頭上,幹什麽!


    我們現在雖然未仕,可好歹都是讀了十幾年聖賢書,嘔心瀝血在試場上博得了功名,國家棟梁之才,一顆為國為民之心,就算旁人未知,我們也是無愧於天地。”


    “說得好!”幾人高聲叫好著。


    “德廣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李珊捋著胡須,含笑看著六人在那裏群情憤慨,等大家發泄得差不多,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且聽他言。


    “諸位賢達,稍安勿躁!”


    六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齊刷刷地看著他,靜候說話。


    “些許聒噪,我們不必放在心裏。”李珊掃了六人一眼,心滿意足。


    這次收礦稅事宜,雖然事起波瀾,但從目前的趨勢看,朝廷還是軟了下去。這就對了,中樞是皇上說了算,是內閣說了算!


    但這裏是地方!


    天高皇帝遠,地方說話算數的還是我們這些縉紳!


    魚鷹總督又如何?


    我們有功名在身,有人脈護體,你又能奈我們何?


    “大家放心,我們以後礦照開。


    老夫在南京和工部有些人脈,朝廷和蘇州那邊對鉛、銀、銅需求越來越大,我們礦上煉出多少來,那邊就能收多少。


    這些東西,都是可以當錢用的,有財在手,大家還怕什麽!”


    其餘六人眉開眼笑,互相對視,傳遞著欣喜。


    那位又胖又富態的德廣兄開口說道:“世星公,學生聞得你為重繕石鼓書院,四處奔波,學生師從石鼓書院,願為師門出力。


    侯某願意出銀圓五千塊,以作修繕石鼓書院,刊印諸賢著作的資費。”


    “匡某願出銀圓四千塊。”


    “薑某願出銀圓四千五百塊!”


    “劉某願出銀圓三千塊。劉某比不得諸位,隻能略盡綿力,略盡綿力!”


    李珊臉上喜色更濃,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石鼓書院,乃理學聖地。前宋濂溪先生(周敦頤)、朱子先生均在此講學。


    朱子更是作《石鼓書院記》,‘養其全於未發之前,察其幾於將發之際,善則擴而充之,惡則克而去之,其亦如此而已,又何俟於予言哉!’


    賢言如雷,不絕於耳。


    至國朝,我石鼓書院學風更盛,學文敦行、辨誌慎習,等倫常、識仁體,將理學傳播得更廣。更請得大洲公、鹿門先生垂此講學,成為海內士子儒生向往之聖地.”


    德廣胖子連忙奉承道:“多虧了世星公的操持。世星公致仕後,不願榮休,毅然接受邀請,成為石鼓書院祭酒,勞心勞力操持多年,這才有我石鼓書院煌煌之今日!”


    其餘五人也七嘴八舌地奉承著,李珊捋著胡須,含笑聽完他們的話,臉色一正,很嚴肅地說道:“諸位都是石鼓書院學子,深諳理學,又科場得意,為國家棟梁。而今奸邪蒙蔽君上,李贄邪說橫行,吾輩更要奮起,蕩滌妖霾,澄清綱常!”


    六人站起身,對李珊拱手作揖,鄭重說道:“學生為名教理學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李珊欣慰地說道:“好,今日老夫包下這兩樓,廣邀湖湘有誌之士,聚集一堂,共商振興名教,廣播理學之大計。


    嗯,我等礦上之事,也可以提一提,讓湖湘名士大儒出手聲援。


    得道多助,眾人拾柴火焰高。相信站在吾輩這邊的人會越來越多,支持吾輩的正義之言越大,魚鷹總督、昏庸藩司魚肉百姓的無恥之舉,就會收斂!”


    “好,我等全憑世星公做主!”


    湖南撫台衙門建在此前的湖廣按察司分巡湖南道衙門裏,現在成了湖廣總督行轅,署理湖南巡撫、湖南布政使胡僖依然在布政司衙門辦公。


    黃昏時分,他匆匆從側門進到撫台衙門,湖廣總督長史吳承恩接住了他。


    “吳某見過胡藩台。”


    “吳長史,”胡僖拱手見禮,眼睛裏閃過焦慮之色,“王督剛從嶽州回來,就匆匆召見下官,不知什麽急事?”


    吳承恩也願意賣他一個人情,左右看了看,輕聲道:“京裏來了急信。”


    胡僖眼睛的焦慮不減反增,“唉,石鼓書院根深蒂固,人脈蔓連天下。禦史中丞大洲公曾在石鼓書院講學過,他可是皇上的老師,四位資政之一,權勢不輸內閣總理張相。


    還有新任兩廣總督鹿門先生,也曾在石鼓書院講過學,還跟李珊是同科。


    操之過急,王督對礦稅之事,下官還是覺得操之過急了。”


    吳承恩笑了笑,沒有再出聲。


    胡僖為官清廉,為人忠厚善樸,做過湖廣參議、雲南副使,被任地官民稱為“佛子”,可是對為官之道,還缺些火候!


    說不好聽就是有些迂腐。


    吳承恩把胡僖引到後院簽押房裏。


    “胡藩台,請稍坐,督憲換身衣服就過來。”


    胡僖點點頭,心緒不寧地坐下,端著一杯茶,愁眉苦臉。


    他奉王一鶚的督令,派出布政司戶曹課稅局的人手,到湘南對十幾處山礦進行稅務調查,結果與礦上發生衝突,然後這些課稅局的人,或被山賊劫殺,或在鄉民衝突中被打傷,灰溜溜地回來了。


    布政司行文到各府縣,府縣具文回稟,意思都是大同小異,說課稅局到地方後盛氣淩人,敲詐勒索,鄉民們不堪其辱,發生衝突,情有可原。


    礦裏願意給受傷的稅吏出醫藥費。


    至於被山賊劫殺,府縣也沒有辦法,隻能請兵備司聚兵清剿,礦上願意給一筆燒埋費雲雲。


    胡僖再迂腐也知道裏麵有貓膩,卻無可奈何。


    “伯安兄,”王一鶚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這次不僅是打你的臉,還打得本官的臉。嗬嗬,看來本督這隻魚鷹,到了洞庭湖,被人當成麻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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