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鶚穿著一身襴衫,頭戴網巾,神清氣爽地走了進來。


    胡僖和吳承恩連忙齊聲,拱手道:“下官拜見王督憲。”


    “客氣了。伯安兄,本督給你介紹一人,”


    此時胡僖發現王一鶚身後跟著一人,三十多歲,一身青衫,目如星點,俊朗挺拔。


    “這位是錦衣衛鎮撫司湖廣分局副都事任博安任廣寧,這位是湖南布政使兼署理湖南巡撫胡僖胡伯安。”


    “卑職見過胡撫台。”


    任博安叉手行禮道。


    錦衣衛的人!


    胡僖目光一閃,不淡不鹹地說道:“任都事有禮了。”


    王一鶚目光一轉,笑著說道:“廣寧,胡撫台是胡元瑞(胡應麟)的父親。”


    任博安臉上滿是驚喜,“原來是元瑞之父,果真是家學淵源,虎父無犬子!”


    認識自己兒子?


    胡僖一喜,“任都事見過犬子?”


    “卑職從江寧而來,元瑞報考南京國子監,得卓吾公親試,閱其文章後,讚其大才,稱之為江南麒麟,揮筆點為首名。”


    聽到這裏,胡僖一張老臉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卑職外甥皇甫檀,乃海公門生,又為海公幕僚,一邊學習一邊侍奉恩師。正巧奉海公之命去江寧公幹。


    他勉強算是江南才俊,與元瑞有些淵源,得以相會,引為知己。小可也得此攀高接貴,認識元瑞。”


    外甥居然是海瑞海剛峰的門生,家學淵博暫且不說,但是一定夠清白。


    胡僖臉上喜色更濃,態度更加隨和,“老夫也是一兩年未見犬子,此次能考入南京國子監,拜在卓吾公門下,僥幸,僥幸。他能在江寧認識廣寧和貴甥,是他的榮幸。”


    到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李贄主持的新學是顯學,甚至比當年的陽明公的心學還要火爆。


    當年陽明心學是顯學,受諸多名士大儒追捧,但是在朝堂上還是受非議的。學心學,有可能當官,也有可能做不了官。


    但是新學不同,你要是學好了,大把的機會做官,世人趨之若鶩。


    王一鶚輕輕一笑,在上首坐下,揮了揮手,“胡藩司,汝忠,廣寧,都請坐。”


    等三人坐下,雜役端上熱茶退下後,王一鶚冷然一笑:“聽說那幾位大財主,在韻風樓廣邀貴賓,大造聲勢。”


    胡僖臉上閃過訕色,拱手道:“督憲,下官把此事辦砸了。”


    王一鶚哈哈一笑,“不礙事,不礙事,做事情總有曲折。


    匆匆請胡藩司過來,是本督接到京裏八百裏加急,新任湖南巡撫淩雲翼與新任四川總督殷正茂,在天津辭陛後,順著運河直接南下,將在瓜州轉江舟逆流直上,相信半個月後,就會到長沙。”


    “到天津辭陛?”胡僖有些不解。


    “胡藩司,最新的朝報和政報有講,皇上和張相東巡灤州,兜了一圈,在秦皇島坐船南下大沽,在天津又巡視了一圈才回得京師。


    估計皇上是在天津接到本督急呈的奏本,故而直接把殷督憲和淩撫台召到天津。


    老胡啊,礦上的事,就暫且放一放,等淩撫台到任接印再說。”


    聽到王一鶚說出新任湖南巡撫淩雲翼的名字,胡僖心裏有些失落。


    誰不想再進步一下?


    做了布政使,誰不想往上做一任撫台?


    但胡僖有自知之明,湖南這潭水太深,自己把握不住。


    做一任布政使,指哪打那勉強還行,做巡撫跟地方世家硬扛,那他就力不能逮了。


    胡僖現在隻想著在王一鶚麾下把事情踏踏實實地做好了,得這位皇上寵臣的幾份保本,然後挪去其它地方做一任撫台,也就功德圓滿了。


    “下官謹遵督憲鈞令。”


    王一鶚繼續說道:“胡藩司,湘南礦上的事你暫且放一邊,湖南的政報要請你趕緊辦起來。


    皇上聖諭,各省要各辦一家政報,以為省司喉舌,與中樞保持一致,廣揚聖言教化、宣播德澤禁令。”


    胡僖馬上答道:“回督憲的話,得督憲賜名《湘江政報》後,湖南所屬政報刊行已經完備。報社、印刷所皆已就位,下月就能出第一期,嗯,就是創刊號。”


    王一鶚再三交待著:“胡藩司,此事馬虎不得。


    你兼任《湘江政報》主編,責任重大。胡藩司乃學問大家,文字方麵本督不擔心,關鍵是文章報道,你一定要把好關,一定要與中樞保持一致


    在野文人,隨意寫字編排,沒人在乎。


    可《湘江政報》是湖南有司的喉舌,代表著上至本督、湖南撫台以及湖南三司的政治態度,以及對皇上聖諭、中樞鈞令的遵照執行。


    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可是地動山搖啊。”


    現在萬曆即位大半年,講政治,加強學習等詞語,終於開始大規模流行。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朱翊鈞把資深公務員記憶裏的許多詞語不由自主地講出來,下麵就馬上跟著學。


    胡僖正色道:“督憲放心,下官一定嚴格把關,絕不允許出現在《湘江政報》上刊登與皇上聖諭、中樞鈞令相違背的言論。”


    他身為三品布政使,這點敏感度還是有的。


    現在是新學跟舊學鬥爭極為激烈的時期,京畿、中原、東南已經大局已定,現正向江西、湖廣、兩廣、四川展開最後的決戰。


    所以皇上和內閣太常寺一再催促湖廣四川等省,把各省的政報辦起來,還再三強調要與中樞保持一致。


    在這敏感時期,《湘江政報》刊登錯誤言論,自己肯定是前途全無。


    自己前途全無還是小事,關鍵是不能連累前途似錦的兒子!


    “胡藩司心裏有數就好。


    此外振武軍三個步兵團從湖北淮西調遣入湘,進駐寶慶等州縣。雄武軍兩個步兵團自桂林調遣入湘,進駐零陵等州縣。他們都是進一步改土歸流的擎天柱石。


    戶部撥下糧款,已經到了你們布政司的賬戶上了吧。盡快籌備好軍糧,分運至寶慶和零陵,千萬不要耽誤。”


    “督憲放心,這是軍機戎政,下官萬不敢懈怠。”


    “好!胡藩司辦事,本督放心。”


    又交代了幾件要緊的事,王一鶚直接了當地說道:“匆忙請胡藩司過來,就是這些事。天色也不晚了,本督也是剛回府,匆忙之間沒有準備,就不留胡藩司用晚飯了。”


    “督憲客氣了。下官告辭。”


    “汝忠,送送胡藩司。”


    等了一會,吳承恩送胡僖回來,三人重新坐下,雜役端來三份晚飯,兩個菜一碗米飯。


    “老爺,這是小的從製軍中營軍營食堂裏打的三份飯菜。”


    “好,汝忠,廣寧,事情緊迫,我們先填飽肚子,吃完了再繼續議。”


    “好!”


    三人呼呼地吃了起來,王一鶚一邊吃一邊說道:“胡老夫子心太善,為人寬厚。本督下令給他,就是讓他當個先鋒,探下路。


    果真如此,湘南幾家大礦的礦主,跟衡陽府石鼓書院有著密切的關係。”


    吳承恩說道:“督憲,大洲公和鹿門先生都在石鼓書院教過書。”


    “那又如何?當年在石鼓書院教過書的朱子老夫子都被悄悄搬下神龕。大洲公和鹿門先生,都是朝廷重臣,知道輕重緩急。


    有他們在,石鼓書院定會浴火重生。”


    吳承恩扒拉著飯,他六十多歲,年紀大,吃飯比王一鶚和任博安都慢。


    “督憲,你用胡藩司打頭陣,就是知道他肯定會铩羽而歸?”


    “胡藩司的脾性擺在那裏,結果可想而知。”


    “嗯,妙!督憲用胡藩司的铩羽而歸,示之以弱,讓李珊等人放下警惕,等淩撫台就任後再行霹靂手段。”


    王一鶚嗬嗬一笑,“霹靂手段?淩汝成撫閩時凶名顯赫。


    閩西汀州、邵武一帶多銀銅礦,當地世家豪右把持礦山,時而爭奪礦脈,互相械鬥廝殺;時而拒繳礦稅,暗自結兵,扼守險要。


    淩汝成帶著福建營衛軍,還有部分警衛軍和鎮衛軍,從邵武殺到汀州,又從汀州殺到廣東惠州,還吃了汝貞公一份彈劾。


    兩年下來,奏本上寫著殺了七千顆首級。


    讓朝廷頭痛上百年的據險占礦,無法無天的閩西世家豪右們,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連江西贛州、建昌州縣礦主,聽到他的大名,都是雙股瑟瑟,麵無人色。


    這次皇上調他來湖南,你們說,有何用意?”


    吳承恩冷然說道:“隻是那邊的消息難以傳到這邊來,加上李珊等人坐井觀天,不知這天時已變,還在拿著老黃曆算計著,下場可想而知。”


    王一鶚嘿嘿一笑道:“皇上給本督的任務是改土歸流,是開發湖廣。李珊這些跳梁小醜,還有湘南礦山之事,對於本督來說疥癬之疾。


    不過此疾不除,本督後續的改土歸流和開發湖廣,都會受到極大影響。


    也好,借著湘南礦山之事,把湖南這些世家豪右,好好地敲一敲,讓他們明白,千年之變局已經到來,該睜眼看看這新時代,新世界。”


    他目光在吳承恩和任博安臉上一轉,“東南之事,你們有聽說過嗎?”


    吳承恩和任博安對視一眼。


    吳承恩先開口道:“學生一直跟隨督憲奔走湖南諸地,東南之事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少湖公為首的上千家江南世家,涉及到複興社謀逆大案,破門毀家。


    具體詳情就不得而知。”


    王一鶚目光在吳承恩波瀾不驚的臉上閃了閃,但是沒有出聲。


    他知道吳承恩雖然原籍淮安,但是跟江南士林往來密切。


    肯定有親朋好友在這次複興社大案中受到牽連,也從好友往來書信中知道些什麽,但裝作不知道,王一鶚也就不出聲了。


    點點頭,王一鶚轉頭看著任博安,“廣寧從南京過來,知道此事嗎?”


    任博安嘴角的肉在跳動。


    我當然知道,《百官行述》、《千家事略》還是我想辦法從邵健手裏拿到的。


    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海公搞得這麽大,皇上下這麽黑的手。上千戶世家被滅,數千位官紳名士被牽到菜市口被斬被絞,上萬名家眷哭泣悲戚著踏上流配之路。


    江南士林遭到重創。


    不過江南文采卓然,士子遍地走,文人不如狗。這些人家沒了,很快有其他人家冒出來頂替。


    隻是此役後大家都看得非常清楚,以後要讀什麽書,治什麽學,心裏要有數。


    南京國子監、江寧公學、龍華公學、象山公學,以及新設的揚州廣陵公學,蘇州文正公學,現在門庭若市、熙來攘往,東南學子全都湧了過去。


    考入李贄以禮部尚書銜領祭酒的南京國子監,比南闈中舉還要榮耀。


    人心是善變的。


    這才過去多久,已經沒人記得那些在菜市口被殺的官紳名士,也沒人記得他們家眷還在流配路上顛沛流離,苦不堪言。


    大家隻記得的是舊學不要再學了,不僅沒前途,還有可能丟性命。


    新學才有前途,前途無量。


    任博安答道:“回督憲的話,卑職在南京時耳聞過,聽說有些慘烈。隻是當時卑職被派往京師進修學習,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卑職外甥雖然在海公幕中,但海公治下極嚴,不準泄漏半點公事上的機密。所以他在與卑職的往來書信裏,都是說家裏事,不敢提及公事。”


    王一鶚不置可否,歎息道:“本督也是想不到,恩師少湖公,教子無方,晚節不保。其三子諸孫,還有其弟,皆涉及案中,其中第二子還是複興社謀逆大案的主犯。


    謀逆大案啊!


    國法大過師門,君上大過恩師,我等學生隻能由叔大牽頭,湊了些錢,買了些田地列為徐家族田,又請了幾位徐家良善族人,照顧恩師。


    唉,萬幸天留一線生機,恩師還有一位孫子是清白的,在京師崇義公學讀書,吾等以後對他多加照拂,以報師恩之萬一。”


    聽著王一鶚這近乎自言自語的直言,吳承恩和任博安都默不出聲。


    兩人也能理解,這事一看就是皇上奔著徐家為首的江南世家去的,他們不但家破人亡,還被東南無數百姓和生員秀才們唾罵,遺臭萬年。


    這麽大的事,身為內閣總理的張居正都不敢沾邊,何況王一鶚。隻好類似於法場哭恩師,灑點眼淚,湊點錢料理恩師後事,再好好照顧他唯一的後人算了。


    王一鶚定了定神,對任博安說道:“廣寧,鎮撫司把你調到湖廣來,專事這邊的偵緝刺探,是你的一個天大機會。


    剛才本督也說了,此後的要務是改土歸流,湘西鄂西、貴州、川南各土司的詳情,你調查清楚了,幫助本督順利改土歸流,你大功一件,還是可封爵授勳的軍功。


    在此之前,你先把李珊這些礦主的牛黃狗寶,都給本督查個仔細,等著淩撫台上任後,配合他行事。務必要讓他們知道,老子叫王一鶚,外號魚鷹!”


    “卑職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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