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大光明殿外,朝鮮國主李昖顯得很緊張。


    他身穿織金蟒袍,腰係玉腰帶,頭戴八粱冠,加籠巾貂蟬。手持象牙笏,昂首挺胸,顧盼自雄,得意非凡。


    在身後是沈義謙和鄭仁弘,中穿青領緣白紗中單,外罩青緣赤羅裳,赤羅蔽膝。


    頭戴三品五梁冠,腰係赤白二色絹大革帶,佩玉和黃、綠、赤、紫織成的雲鶴花錦綬,白襪黑履。


    三人都戴著耳暖。


    在殿外等候之餘,三人輕聲交談著。


    “你們兩人,終於能穿上天朝朝服,可喜可賀啊。”李昖看著兩人,意味深長地說道。


    沈義謙和鄭仁弘早就是鐵杆明粉,他們名為朝鮮高官,實際上靈魂已經成為大明人,實實在在的精神大明人。


    他們在朝鮮朝野四下公開宣稱朝鮮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大明第二十一個承宣布政司。


    是的,現在大明除了順天和應天兩府,下分直隸、遼寧、山東、山西、河南、陝西、甘肅、四川、貴州、雲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廣西、靜海二十個承宣布政司。


    其中靜海就是安南舊地,取自前唐靜海軍節度使。


    滅了安南,還要取名安南,這不是找不自在嗎?


    那為何不用交趾?


    交趾最初叫交阯。


    《禮記》稱“南方曰蠻,雕題交阯”。雕題是紋臉,交趾是足相向,交阯是指其俗男女同川而浴。


    反正都不是好話,都有貶低之意。


    既然收為一家人,就不能再取這樣的名字,不利於安定團結。於是內閣在史書裏翻了翻,呈上三個名字請朱翊鈞聖裁。


    日南、象林、靜海,朱翊鈞斟酌了一番,最後定了靜海,其它兩個名字留到後麵用。


    還有一個吉林承宣布政司,掛在遼寧布政司名下,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大家都默認它隸屬於遼寧布政司。


    沈義謙和鄭仁弘的言行遭到了朝鮮朝堂上“忠良正義”之士的強烈抨擊,大罵他們背祖棄宗,激烈衝突,幾次在李昖上演全武行。


    鄭仁弘左眼角還有淡淡的烏青色,那是上月在朝鮮朝堂上被人打了黑拳的結果。


    正是在朝鮮朝堂上已“無立足之地”,沈義謙和鄭仁弘才自告奮勇地陪著李昖來京師朝拜。


    李昖看著兩人得意洋洋的樣子,知道他倆已經賣了一個好價格,心裏有點擔心自己,到底能賣個什麽價格?


    有風聞說天子會封自己一個國公,世襲罔替,然後在京師賜宅院府邸,以及大批錢糧。


    自此遠離朝鮮那個是非地和漢城那個火山口,在繁華安定的京師居住下去,榮華富貴,世代相傳。


    朝鮮三千裏江山怎麽辦?


    幹我屁事!


    我稀裏糊塗被人擁上朝鮮國主的位置,完全就是一傀儡,每天就是給王大妃磕頭請安盡孝道,在朝堂上說是是是,扮演明君。


    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戊辰之變如漫山遍野的大火,席卷而來,差點把自己活活燒死。


    然後就再也沒有榮華富貴,隻剩下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了。一直亂了近兩年,直到大明粑粑出手,朝鮮戊辰之變才算平息下去。


    自己原本還有一番心思,臥薪嚐膽之後要發奮圖強,學著大明天子的榜樣,再造新朝鮮。可是觀國政使司把人口清點目錄呈給自己一看,差點嚇尿。


    嘉靖二十二年,朝鮮國做過一次人口點檢,官方人口為四百二十萬人,不做統計的奴隸和隱戶估計在六百萬左右,合計一千萬人口。二十多年過去,隻多不少。


    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戊辰之變,現在朝鮮人口男女老少隻剩下五百六十七萬,足足少了一半。


    再清點兩班名錄、曆代進士名錄、儒學入學名錄,這些曾經叱吒風雲,執掌朝鮮命運的上萬菁華,現在隻剩下三百來人,還天天在朝堂上跟野狗一樣互相撕咬。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就會成為統計目錄裏的一個數字。


    自己不想成為其中的一個數字!


    天上掉下來的國主位置,自己根本沒有靠它撈到什麽好處,賣個好價錢也不錯。


    要我愛朝獻?


    我愛朝獻,朝獻愛我嗎?


    三人各懷心思的站在大光明殿外,等候朝拜引導官帶他們入殿。


    “李君,沈先生、鄭先生,”引導官張四維走了過來,他一身朱羅朝服,頭戴五梁冠,拱手問候,臉上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鳳磐公!”李昖、沈義謙和鄭仁弘三人連忙回禮。


    這位可是天朝名士,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


    翰林院掌院學士!


    天下文翰華士之首,居然做自己的朝拜引導官,李昖覺得特別有麵子。


    “皇上馬上就到,三位準備好了嗎?”


    “好叫鳳磐公知道,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已經教誨過我等幾遍,絕不敢有誤。”


    “好,朝拜過天子,李君就可以安心在京師暫住下來,好好欣賞京華風采。”


    “天朝風采,是我等仰慕已久,這次能遍覽通觀,實在是李某之萬幸。”


    寒噓了幾句,身穿鬥牛服、頭戴鋼叉帽,手持拂塵的祁言走了出來,給張四維使了個眼色。


    “李君,沈先生、鄭先生,我們準備好。”


    張四維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起身上的衣冠。


    李昖三人有樣學樣。


    四人整理好後,張四維站在最前麵,昂首挺胸。李昖站在第二位,滿懷期望。沈義謙和鄭仁弘並列第三位,欣慰歡喜。


    四人順著台階走到殿前門外,正色肅聲。


    祁言走到殿門裏,朗聲稟報:“啟稟皇帝陛下,朝獻國國主李昖,及右議政沈義謙、左讚成鄭仁弘,在殿外候旨。”


    “宣!”


    朱翊鈞朗聲說了一聲。


    有唱讚內侍弘聲唱道:“皇帝有旨,宣朝獻君臣!”


    聲音在殿內回響,震得人耳朵嗡嗡響。


    張四維回頭看了一眼,帶著李昖三人,低著頭走進殿裏。


    李昖三人走到殿中就停住,雙手持象牙笏,低著頭肅立。


    張四維一直走到丹墀前,跪拜行禮,揚聲道:“奉詔,引朝獻君臣入朝覲見!”


    “見!”朱翊鈞朗聲應了一聲。


    “遵旨!”張四維起身,站到一邊,雙手持笏,雙袖合籠,肅穆地喊道:“奉詔,朝獻君臣覲見!”


    李昖在前麵,沈義謙、鄭仁弘二人並立其後,成三角形一直走到丹墀前,剛才張四維跪拜的地方,掀起前襟,跪倒在地。


    “外臣朝獻國主李昖,右議政沈義謙/左讚成鄭仁弘覲見大明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四維及時喊道:“起!”


    李昖、沈義謙、鄭仁弘三人起身肅立。


    “拜!”


    李昖三人手合攏高舉,附身手按地屈膝,兩手相疊齊按地,頭稽首至雙手。


    “起!”


    李昖三人以兩手齊按右膝起身。


    “拜!”


    李昖三人在張四維喊聲中行四次稽首拜。


    “拜—叩首!”


    第五次跪下後,張四維又加了一句。


    李昖三人兩手分開按地,頭叩至地。


    “起!”


    至此,朝拜覲見天子的五拜三叩首之禮完成了。


    李昖三人站立不動,旁邊的張四維揚聲念了起來,念的是朝獻國君臣朝拜覲見的上表。


    “天子事圓穹,君臨萬國。


    聲教既通於南夏,田疇屢慶於西成。黎民乂安,邊鄙不聳.禮嚴欽翼之容,樂被雍和之奏。蒼璧既奠,紫煙其升。乾象粹清,靈心嘉向薦芬馨而祗肅,奉寶綬而尊崇。


    外藩官師,趨丹闕而獻貢,伏彤墀而讚聖.體茲禦賜之恩,式霈如春之澤。”


    李昖三人聽得如癡如醉,心裏的小人在搖頭晃腦。


    不愧是翰林院掌院學士,他捉刀寫的朝拜上表,鳳彩鸞章,才藻豔逸。朝獻外藩小國寡民,如何寫得出這般文采斐然的文章來?


    等張四維念完,朱翊鈞答道:“爾等躬心,朕已知悉。李昖。”


    “外臣在!”李昖上前半步答道。


    “你難得來一趟天朝京師,就好好住段時間。轉眼就要過年了,正旦有大朝會,你以外藩身份一並參朝。


    等開了春,朕叫人陪著你們,到處去看看。煙花三月下揚州,屆時你們可以去江南看看,看看那裏的山水,聽聽那裏的歌賦。”


    李昖欣喜地答道:“謝皇上聖恩。臣等仰慕天朝文明許久,尤其是江南之地,更是向往之極。‘少年遊蕩足行樂,江南日日長春風。’


    皇上能恩準臣等去江南一遊,臣感激零涕。”


    “哈哈,你們再如何想去江南,也要等到明年春天。這段時間,安安心心在京師待著。京師裏也很有多好去處。盧溝橋,南苑,西山。”


    朱翊鈞指了指站在旁邊一直不做聲的群臣,“今兒作陪的有順天府少尹潘應龍,京師是他的地盤,等有了空,讓他帶著你們四處轉轉。


    你們這次在京師裏要住得久,先把住所安頓下來。跟著潘少尹在京師五城轉悠時,順便看看空置的宅院,看到中意的就跟潘少尹說一聲,收拾好了住進去。


    到了京師,就當是回了自己家一樣。”


    李昖、沈義謙、鄭仁弘三人心領神會,連忙恭聲謝道:“臣謝過皇上聖恩。”


    接下來就是在大光明殿左殿賜宴,款待客人李昖三人。


    作陪的除了張四維、潘應龍,還有禮部尚書潘晟、鴻臚寺正卿曾省吾等五人。


    賜宴都是分餐製,李昖坐在左上首第一位,張四維坐在他下首位作陪。禮部尚書潘晟坐在他對麵,右上首第一位,下麵是曾省吾。


    沈義謙、鄭仁弘分別坐在左邊第三位和右邊第三位,潘應龍和鴻臚寺左少卿王篆分別作陪。


    每人前麵一張小案,擺著三個菜,兩葷一素。一個湯,一碗米飯,還有兩小碟小菜。


    還擺了一個酒杯,由專伺的小內侍端著酒壺,一一滿上。


    賜宴桌子上是不會擺酒壺。


    你想怎麽喝就怎麽喝是不行的。萬一喝醉了,禦前失態,治你的罪是小事,擾了皇上的興致是大事。


    所以酒壺在小內侍手裏拿著,按照賜宴進展倒酒。


    據說小內侍的酒壺別有乾坤,萬一有的人酒量很差,一杯臉紅,兩杯膽壯,三杯成仙。小內侍察覺到不對,倒出來的就不是宮廷玉液酒,而是涼白開。


    朱翊鈞右手虛抬,示意了一下,站在他旁邊的馮保大聲喊道:“賜酒!”


    站在後麵的小內侍連忙給眾人酒杯滿上。


    眾人舉起酒杯,齊聲道:“臣謝賜酒!”


    朱翊鈞舉起酒杯,與眾人同飲。他隨意,你們必須一口幹。


    賜了三杯酒,便開始吃飯。


    旁邊樂隊開始奏樂。


    鳴鍾食鼎,奏樂吃飯,這是周禮傳下的禮儀。


    別的時候可以不講禮儀,接見外藩君臣時就必須講一講,要彰顯天朝禮儀之邦。


    “飯飽酒足”,飯菜碗碟撤走,換上幹淨的長案,小內侍們又擺上筆墨紙硯。


    李昖、沈義謙、鄭仁弘三人麵麵相覷,表示有點慌,什麽意思?


    天朝禮儀太多,我們學不過來。


    張四維輕聲對李昖解釋了兩句,原來按照慣例,文采盎然的文官大臣要就此景此情,揮毫寫下詩詞,歌功頌德,以做紀念,寫得好還會刊行天下。


    寫詩?


    天朝上國果真是禮儀之邦,文明故裏,賜個宴還要寫詩。


    潘晟的製詩:“維時屬遘屯,畎畝足自適。進退與道俱,玉德懷貞白。皇天鑒昭晰,寶命所由錫。篤生太祖聖,配天立人極。”


    張四維的製詩:“世宗嘉天下,繼統安濟靖。聖文既炳煥,神武尤赫奕。賢才盡登用,秉德各修職。庶邦承覆載,貢獻來九譯。”


    兩人製詩寫得最好,贏得在場眾人的一致讚賞,包括李昖、沈義謙、鄭仁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朱翊鈞欽點了這兩首詩,叫收入國史館,再叫《皇明朝報》刊行。


    一場外藩朝拜大明天子的禮儀,完全結束。


    潘晟、張四維等人送李昖、沈義謙、鄭仁弘三人出西苑。


    一行人說說笑笑,極為融洽,李昖三人向張四維表示,希望有幸到翰林院參觀請教。


    張四維表示非常歡迎,虛左以待。


    一行人出到南華門,張四維目光一掃,敏銳地看到在門外不遠處,那群等候的隨從佐官裏,站著沈一貫。


    兩人目光在空中一交織,互相心裏有了數。


    張四維和潘晟等人一起,送李昖三人坐上馬車,待他們遠去,大家拱著手,說著話,三三兩兩便散開了。


    候在那裏的隨從和佐官們,連忙向他們的老爺和主官們迎了上去,很快就圍成了一個個小圈子,大家陸續上了各自的馬車,逐一散去。


    張四維和沈一貫鑽進馬車裏,馬車剛一啟動,沈一貫就迫不及待地說道:“鳳磐公,學生打聽到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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