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一點都不急,隻是坐著座椅上,微閉著眼睛,悠悠地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更在一個禮上。”


    他左手敲著廂板,悠悠地念著:“賢才盡登用,秉德各修職。庶邦承覆載,貢獻來九譯。”


    沈一貫眼睛眨巴了幾下,連聲讚歎道:“鳳磐公的製詩寫得好,意味深長,回味無窮!”


    看著意氣風發的張四維,沈一貫心裏知道,這是寂寞多年的鳳磐公,今日終於找到用武之地,在皇上麵前又露了一麵。


    自然心潮澎湃。


    隻是這樣的日子是你想要的嗎?


    我的鳳磐公!


    張四維平複心裏的激動,轉頭問道:“不疑,你打聽到什麽大事。”


    “鳳磐公,學生聽聞司禮監馮公接手了通政司後,進行了一番改革,方案得到皇上首肯,提交給資政局討論通過,現在已經分發到吏部和光祿寺。


    學生有好友在光祿寺,看到了這份方案。”


    張四維目光閃爍,“馮公是怎麽改的?”


    “通政司職責為出納王命、通達下情、敷奏萬機、督其淹緩,負責資政局、禦前朝議會的召開、記錄、決策下達和督辦”


    沈一貫把通政司的職責細說一遍後,張四維的眼睛更亮了,他的左手在車窗邊上來回地撫摸著。


    “如此一來,通政使就責任重大了。”


    何止責任重大,簡直就是鹹魚大翻身,從此前的清閑養老官職,一躍變成了炙手可熱的天子近臣。


    看到張四維的神情,沈一貫知道他動心了。


    動心好啊!


    不動心怎麽努力上進?


    你不努力上進,我怎麽跟著進步?


    “通政使人選,你可聽到什麽風聲?”


    張四維捋著胡須,轉頭看著沈一貫。


    “方案都遞到了吏部和光祿寺,怎麽也該漏些風聲出來。”


    國朝老傳統了,朝中曆來沒有什麽機密。


    很多軍國大事,前腳剛在內閣議定,後腳就傳遍了京師五城,消息跑得比閣老們的腳步還要快。


    皇上以太子秉政後,籬笆紮得越來越嚴,不過上百年的陋習,怎麽可能一時半會就改掉。


    隻要事情還在司禮監、資政局、內閣辦公廳,那必定是嚴絲合縫,一點風聲都出不來。


    但是一旦分發到六部諸寺,那完犢子了,什麽風聲都跑出來了。是真是假,就全靠你自己甄別了。


    現在通政司改革方案分發到吏部和光祿寺,一個審批機構配置,另一個審批編製,按照慣例,確實應該有風聲跑出來。


    “鳳磐公,學生聽說,潘鳳梧、郜子元(郜永春)、曾三省(曾省吾)以及先生你,都被傳聞是通政使的人選。”


    張四維心中一喜,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通政使一職,老夫倒是想去爭一爭,可是強敵如林啊,各個都不是善茬啊,難以得償所願。”


    “鳳磐公,學生認為,先生的機會非常大。”


    “哦,從何說起?”


    沈一貫精神一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


    “鳳磐公。


    郜子元性情剛直,當了通政使除了得罪人還是得罪人,如何連通內外?再說了,他隻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資曆方麵根本無法跟先生和曾三省比。”


    曾省吾有個趣聞。


    他生於嘉靖十一年,在嘉靖三十二年中丙辰科進士。而他的父親曾璠在嘉靖四十一年才中壬戌科進士。


    按照科場規矩,父親曾璠得叫兒子曾省吾一聲前輩,自稱一聲學生或晚生。


    沈一貫繼續分析,“鳳磐公,曾三省朝堂上下都知道他是張太嶽的心腹愛將。皇上會任命他為連通內外的通政使嗎?


    張太嶽聽說跟司禮監馮公的關係,非同一般。”


    張四維欣慰地點著頭,“不疑,你真是大有長進,悟到了,這些官場的玄機,你都悟到了。


    沒錯,皇上這麽精明的人,怎麽會讓張太嶽的人盡據勾連內廷和外朝的要緊之處。”


    沈一貫備受鼓舞,繼續說道:“鳳磐公,如此說來,能與先生你爭一爭通政使的,隻剩下潘鳳梧了。


    他資曆雖然遠不及鳳磐公你,可他簡在帝心,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張四維沉默了一會,隻是答道:“潘鳳梧在順天府少尹職上,政績有目共睹。”


    看到張四維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沈一貫急了。


    鳳磐公,你如此不思進取,以後還叫學生如何追隨你?


    他毫不猶豫地建議道:“鳳磐公與張相關係匪淺,要不要再去說道說道?還有鑒川公,他是西苑舊臣,皇上跟前也說得上話。


    鑒川公怎麽說都是先生你的親舅舅,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要不要學生出麵去王府說一下,請鑒川公在皇上麵前,替先生你美言幾句?”


    張四維不置可否,繼續保持著沉默。


    馬車在繼續行駛著,噠噠的馬蹄聲就像錘子一樣,敲在兩人的心上,窗外的風景,緩緩閃過。


    馬車從西苑南華門出發,沿著西長安大街過承天門,進到東長安大街,再北轉進安定門北大街。


    此前的翰林院在鑾駕庫後麵,跟六部諸寺同在大明門左側辦公區。隻是隆慶年後,翰林院越發地冷清。


    國史館搬到皇史宬,庶吉士被剝離給吏部,製誥擬詔完全歸了司禮監,隻剩下庶務廳、典簿廳兩個空架子的翰林院,被搬到國子監後麵的文廟裏,跟孔老夫子的牌位為伴去了。


    淒涼!


    沈一貫撩起窗簾,看著外麵大明門左側辦公區的高牆,幽幽地說道:“鳳磐公,我們現在從大明門左辦公區的北門過,這裏比文廟那邊,要熱鬧多了。”


    張四維抬起頭,目光透過車窗看著辦公區的北門,警政廳警員在站崗,人員進進出出,走路時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三分小心。


    透過敞開的北門,可以看到辦公區裏,閣屋連翩,人來人往。


    內閣、六部和諸寺,都在裏麵辦公。這裏是大明的心髒,每日數以百計的政令、部令從這裏發出去,傳遞給地方各省,數百上千萬人遵循無誤。


    張四維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裏麵,透出的光仿佛有勾子,勾在裏麵再也扯不動了。


    馬車在繼續行駛,從辦公區北門駛過,張四維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收回來。


    車廂裏又陷入到寂靜中。


    噠噠的馬蹄聲,還有轟轟的車輪聲,更加響亮,在車廂裏回響著,擾亂著兩人的心。


    過了好一會,快到國子監門口時,張四維突然開口了。


    “不疑,你前兩日結識的那位欒永芳欒公子.”


    沈一貫馬上答道:“這位欒公子一直想到國史館向學生請教,回去後,學生就約上他。”


    現在通政使是潘應龍和張四維二選一。要是潘應龍上不去,那張四維不就上去了嗎?


    如何讓潘應龍上不去?


    那就得司禮監大貂璫馮保出麵了。他是內相,皇上跟前最得信任的內侍,他要是出手,能絕了潘應龍的通政司之路。


    張四維欣慰道:“好。欒公子家學淵博,擅長戲曲,不疑,讓他唱上一出好戲。”


    “鳳磐公放心。”沈一貫應道,“隻是這出戲不知是《西廂記》還是《紅拂夜奔》?”


    “管它是什麽,隻要夠精彩就好!”


    沈一貫笑了,“鳳磐公看好了,肯定精彩!”


    西苑裏,朱翊鈞換下一身朝服,換上燕居服,雙手籠在袖子裏,走在中海湖邊。


    此時的中海湖,剛入初冬,深秋尚未完全褪去。


    碧麗的湖水,湛藍的天空,在陽光下絢麗多彩,仿佛畫師手裏的水彩調色板被打翻了。湖邊的樹上還掛著零星的枯葉,還有更多的枯葉,漂浮在湖麵上,遠看去是一團團黃色。


    被湖水底色一映,鵝黃新綠,仿佛初春一般。


    從湖麵吹過來的西北風,帶著初春的春寒料峭,淩厲地撲麵而來。


    金黃、橙紅、深褐等各色的落葉鋪滿湖岸,還有小徑上。踩在上麵,軟軟的,散發出的葉子香氣,讓你忍不住想起它鬱翠的時候。


    季節的更迭和生命的輪回,在朱翊鈞的腳下不起眼地展開。


    馮保緊跟其後。


    “馮保,通政使人選,你有合適的推薦嗎?”


    馮保連忙答道:“皇爺,奴婢是內臣。”


    “你是內臣沒錯了,可通政使是在跟你打配合,一內一外,要是你們倆性格不合,三天兩頭吵架,軍國事都要被耽誤了。”


    朱翊鈞繼續問道,“沒事,說吧,說說你的想法也行。”


    馮保微彎著腰,略低著頭,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朱翊鈞的側後臉,揣摩著他的心思。


    “皇爺,資政局討論通政司改革方案時,張師傅提出的人選,奴婢覺得合適。”


    當時討論該改革草案時,朱翊鈞隨口提了一句,讓四位資政各推薦一位通政使人選。


    胡宗憲、趙貞吉和張居正各提出一位人選,譚綸以自己沒有合適的人選放棄了。


    在馮保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朱翊鈞終於點了點頭,“也是。通政使跟內閣交涉的機會更多,要是三天兩頭跟內閣頂牛,也耽誤事。


    嗯,通政使人選,需要麵麵俱到,朕再想想。”


    “是。”馮保不敢再多說。


    進了欞星門,進到北海湖邊,這裏是西苑“內禁”,住的是朱翊鈞的七位後妃。


    朱翊鈞和馮保往瑤華宮走去。


    到了瑤華宮宮門,皇後薛寶琴帶著女官、宮女出來相迎。


    “天氣冷了,你們不必出來。朕跟皇後夫妻之間,用不著太多的虛禮。”


    薛寶琴沒有出聲,隻是微笑著替朱翊鈞撣去身上的落葉,請到正殿上首坐下。


    “這是新進的信陽秋茶,請皇上嚐個鮮。”


    薛寶琴端著一盞牡丹纏枝茶碗,擺到朱翊鈞跟前。


    朱翊鈞隨手接下,抿了兩口,隨意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薛寶琴也知道他在口食方麵要求不高,很隨意,便直奔主題。


    “皇上,今年是萬曆元年,太後的意思是過個熱鬧年,把籌備的事也交給了臣妾。臣妾籌劃了些日子,有些事情要向皇上稟告一聲。”


    朱翊鈞哈哈一笑,“要朕批條子,找楊金水要錢。好,皇後隻管說。”


    “是皇上。”薛寶琴從女官手裏接過一份簿子,朗聲念了起來:“按照習俗,宮裏從歲暮正旦開始,宮裏人要頭戴鬧蛾。這鬧蛾是用烏金紙製作,畫上鮮豔顏色。或用草蟲、蝴蝶簪於頭。


    鬧蛾此前都是宮裏製作,現在需要在外采辦。”


    以前內廷什麽都自己做,連火藥都自產自用。齊全是齊全,可是耗費太大,效益極低,被朱翊鈞絕大多數都裁撤了。


    “臘月二十四祭灶後,宮眷和內臣們要換上葫蘆景補子和蟒衣。各宮裏要蒸點心,儲備牛羊豬肉,以及雞鴨魚,以供春節二十天之費。


    還有各種堅果、酒水.各種年貨吃食,這是最大的開支.


    還要采辦桃符板、將軍炭、門神畫,以及福神、鬼判、鍾馗等畫。還有床頭懸掛的金銀八寶、西番經輪、編結的黃錢如龍。


    芝麻杆要準備,要插在門框窗欞上。院裏要焚燒柏枝柴,以全焴歲之禮各宮的福賞、窗花.


    諸多的太皇太妃,太妃的年禮,新衣裳.三皇叔、四皇叔,還有四位公主的各兩身新衣裳”


    薛寶琴說的是隆慶帝留下的三皇子朱翊鎬,還沒有名字的四皇子,以及四位公主。


    隆慶帝留下的妃子有點多,現在都成了太妃,也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朱翊鈞點點頭,“一年到頭,就圖個熱鬧。


    該花費的就花費,現在國庫內庫不缺錢,皇後用不著緊手緊腳。


    最要緊的是上元節,順天府已經安排好了,在大明門搭建一座鼇山,在東長安街搭建遊樂區,邀請各地的雜耍表演,就跟端午節一般。”


    薛寶琴笑了,“臣妾知道,今年端午萬壽節,南苑遊樂會是潘少尹操辦,讓人歎為觀止,印象深刻。


    上元節由他來操辦,那必定是熱鬧精彩。”


    朱翊鈞說道:“不能外麵熱鬧,禁內冷清。楊金水早就備好了,等到上元節,在奉先殿前麵的空地上,也置辦一個鼇山,還要舉辦一場燈謎會。


    請外麵的翰林學士們,備好了數百個燈謎,禁內誰都可以參加,猜中有獎。”


    薛寶琴笑得更開心,“那真是太好了。有了楊財神鼎力相助,宮裏的元旦和上元節,一定過得十分熱鬧。”


    一位女官在殿門稟告:“啟稟皇上、皇後,關雉宮來人了,說有要緊事稟告。”


    朱翊鈞和薛寶琴對視一眼,“叫進來。”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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