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門參事房裏。


    今日這裏裏三層,外三層,禦馬監淨軍,錦衣衛,四衛營,圍得水泄不通。


    徐渭和南宮冶戰戰兢兢地坐在一旁,時不時偷瞥一眼。


    原來天顏是這樣的,跟個枯瘦老頭沒什麽區別。


    嘉靖帝一身天青色道袍,頭戴紫金道冠,坐在一張太師椅,雙手籠在袖子裏,抿著嘴巴看著朱翊鈞,在一張地圖前侃侃而談。


    “隻要北虜辛愛信了,派兵出來,我們就贏了五分”朱翊鈞指著輿圖上某一點,狠狠地拍了一下,激動地說道。


    嘉靖帝緩緩開口問道:“辛愛是土默特部右翼黃台吉,統領喀喇沁部,草原上的一隻狼王,狡詐多端,他會信嗎?”


    “皇爺爺,他先設下計策,引我們上當,我們隻是將計就計。據我們了解,辛愛黃台吉是個很自負的人。”朱翊鈞答道。


    嘉靖帝點點頭:“嗯,辛愛自負,那就會認為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握中。朕不懂兵法,但懂人心。自負的人,反而最容易被蒙蔽。鈞兒,你繼續。”


    “是,皇爺爺。此計的關鍵在於戚總兵的六千新軍營,能不能在喀喇沁部數萬騎兵的圍攻下,堅持三天以上。”


    嘉靖帝又問道:“喀喇沁部,有多少兵馬?”


    “皇爺爺,根據邊情偵查科偵查的訊息,參事房估算出他們最多能動員四萬騎兵,一般情況下,隻能動員兩萬五千到三萬騎兵。”


    “估算,這玩意還能估算?”


    朱翊鈞看了看徐渭。


    該你了,出來在我皇爺爺麵前露個臉。


    徐渭聲音有些顫抖地答道:“回皇上的話,臣等先讓邊情偵查科通過各種手段,探知喀喇沁部,每年需要多少鹽巴,多少布匹,多少糧食。大概有多少牧場,每年賣出多少牛羊.


    參事房再根據這些訊息來估算,喀喇沁部大約有多少人口,多少青壯,再根據他們出兵的習慣和能力,推算出他們能出動多少兵馬。”


    嘉靖帝看著朱翊鈞,直接問道:“又是你想出來的法子?”


    “是的皇爺爺,孫兒把它叫做抽樣調查,匯總統計。”


    “伱總是有這麽多奇思妙想。”嘉靖帝轉到正題,“六千步卒被三萬騎兵圍攻,就算是占據地利,也是千難萬難。


    戚繼光這次要是立穩了,打贏了,朕會褒獎他練出來的兵,確實為天下第一精銳。”


    朱翊鈞笑著問道:“皇爺爺,你還說不懂兵法。”


    嘉靖帝冷笑一聲,“朕不懂兵法,但是知道現在大明官兵是什麽樣子。


    六千步卒,孤立無援,在三萬北虜精銳騎兵圍攻下,一觸擊潰,那是此前的東南衛所兵。


    堅持半天,那是薊州兵。堅持一天,那是宣大和寧夏兵。堅持兩天,隻能是遼東兵。


    堅持三天讓朕拭目以待吧。”


    自己的皇爺爺,其實對大明現狀是非常清楚的,隻是從二十多年前開始擺爛。


    是什麽原因,讓他從有為青年,迅速“墮落”成貪圖享樂、不思進取的“糟老頭”的?


    希望自己以後不要變成這樣。


    朱翊鈞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繼續精神抖擻地說起自己的整個計劃。


    講完,他期待地看著嘉靖帝。


    “皇爺爺,孫兒的整個計劃就是如此,還請皇爺爺指正。”


    嘉靖帝還是那個姿勢,雙手籠在袖子裏,抿著嘴巴,往椅背上靠了靠,“這份計劃,鈞兒苦心策劃,又得譚綸、戚繼光、徐渭等大才讚畫,想必是萬無一失,定能馬到成功。”


    看著朱翊鈞期盼的眼神,嘉靖帝頓了頓,“朕不擅軍謀韜略,叫朕指正,有些為難。鈞兒,這樣吧,朕下詔給藍神仙,叫他打蘸祈福,再起上一卦,問個凶吉,可好?”


    朱翊鈞喉結抖了抖。


    遇上這樣執迷於封建迷信的爺爺,我能怎麽樣!


    朱翊鈞拱手道:“能請藍神仙打蘸祈福,起卦問凶吉,那是再好不過。隻是此事關係重大,還請皇爺爺遣人去傳旨時,不要說出是軍略,隻是是孫兒心中有大願。”


    嘉靖帝淡淡一笑:“朕知道,藍神仙那個朝天觀.朕讓黃錦去傳話,他嘴巴最緊,鈞兒大可放心。


    好了,朕要回萬壽宮玄修敬天,鈞兒在這裏繼續籌劃吧。”


    “是。孫兒/臣恭送皇爺爺/陛下。”


    朱翊鈞在前,徐渭、南宮冶在後,恭敬地送嘉靖帝回西苑。


    重新回到參事房,氣氛瞬間輕鬆了些。


    不過看到那張輿圖,南宮冶和徐渭的神情又緊張起來。


    南宮冶忍不住問道:“太孫殿下,辛愛會上當嗎?”


    朱翊鈞走到輿圖跟前,抬頭仰望著這張高到屋頂,占滿整個牆壁的輿圖。


    雙手籠在袖子裏,頭也不回地答道:“南宮先生,軍謀韜略,算來算去,落到實處的還是人。辛愛此人,狡詐多端,但是自負貪婪。這就是他致命的弱點。文長先生的將計就計,就是算準了他的這個弱點。”


    南宮冶轉頭看了一眼徐渭,他一臉凝重地看著輿圖,那神情,有七分期待,還有三分虔誠,仿佛在春闈皇榜上尋找自己名字的會試舉子。


    南宮冶還是有些擔心,主動遣兵出關,尋戰北虜,這是百年來大明九邊從來沒有過的事。


    一旦戰敗,後果不堪設想啊。


    “太孫殿下,臣覺得還是過於冒險了。這一仗,臣還是覺得慎重些好。”


    朱翊鈞一個轉身,看著南宮冶:“慎重!大明從洪熙年後,一直慎重到如今。二祖皇帝的十三次北伐,五出漠北、三犁虜庭,記在史書裏,都快沒人記得了。


    土木堡之變後,數十萬九邊將士躲在城牆要塞後麵,每天期盼的就是今日無虜擾邊。南邊歌舞升平,北邊一潭死水。


    天子守國門,說得真好聽,在本殿看來,無非是守戶之犬。煌煌大明,居然要天子來守國門,這守的是國門嗎?是恥辱啊!


    為什麽不能延續二祖的武略?大明為什麽不能重現漢唐驅匈奴、滅突厥的壯舉!”


    徐渭神情複雜地看著朱翊鈞,沒有出聲。


    南宮冶卻嚇得臉色發白,顫聲說道:“太孫殿下,如此窮兵黷武,天下難容啊。”


    “窮兵黷武?漢唐時有多少人口?我大明有多少人口?漢唐時有火器嗎?有直通北京的運河嗎?


    漢唐時的匈奴突厥,一統漠南漠北,橫跨萬裏,控弦數十萬,強盛一時。


    我大明呢,九邊以北一會瓦剌,一會韃靼,一會察哈爾,一會土默特。一群草頭王,就能在大明麵前耀武揚威。


    窮兵黷武?被一群小癟三騎在頭上拉屎拉尿,什麽臉都丟盡了,還好意思說不要窮兵黷武,不要還手!”


    說完,朱翊鈞轉身,繼續看著巨大的輿圖,一字一頓地說道。


    “大明從我開始,不再是天子守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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