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盡情享受暑假生活帶來的歡樂的時候,紅梅的生活卻和我們截然不同。


    這天午後,紅梅正準備去麻辣燙店,突然接到妹妹的電話,讓她快點回去。妹妹後麵還要說什麽,就聽見家裏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緊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紅梅急匆匆地跟舅舅道了別,也沒來得及到麻辣燙店告假,她一邊買了回家的汽車票,一邊害怕的瑟瑟發抖。她不知道家裏又出了什麽變故,她更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紅梅家在離縣城20多公裏的一個村上,那個鎮是全縣有名的貧困村,住著好幾個好吃懶做的老光棍,每當冬天太陽曬得很暖和的午後,就看到他們一人穿一個破棉襖,兩手交叉塞進袖筒裏,蹲在牆根曬太陽,他們吃著國家給發的低保糧,整天遊手好閑的。


    紅梅的爸爸是那一帶有名的賭徒,說他有名,不是說他的賭技有多麽高超,或者他贏了多少錢,而是他逢賭必輸,還屢賭屢輸,屢輸屢賭。每次輸了錢,回家他就會拿媽媽撒氣,媽媽每次都被他打得渾身是傷。更可氣的是,爸爸整天遊手好閑,家裏能賣的都已經被他賣了,還欠了一屁股的賭債。紅梅家有五個孩子,紅梅是老大,她下麵還有4個妹妹。爸爸之所以打媽媽,一來是因為賭錢輸了心情不好,還有一點就是媽媽沒給他生下兒子,愚昧的鄉裏人沒有科學生育的概念,就把沒生出來兒子的怨氣都撒在女人身上。


    紅梅的媽媽在家裏養了兩頭牛,剛喂的壯一點,就被她爸當作賭資輸給了別人。後來紅梅的媽媽就開始養雞,除了種地,她還要做些針線活來養活這幾個妹妹。紅梅自打懂事起,就一直是在半工半讀。每年寒暑假,她都要打好幾份工,上高中以來的學費,基本上都是紅梅自己掙的。由於爸爸借遍了家裏親戚的錢,又沒有償還能力,所以家裏的親戚都不跟他們來往。要不是看在紅梅又懂事又乖巧,學習還好的份上,舅舅估計也不會讓她在家裏住。


    紅梅記得這學期快開學的時候,爸爸又賭輸了錢,回家躺在炕上唉聲歎氣。媽媽做完地裏的農活,背著背鬥走進院子,手腳麻利的從背鬥裏取出新割的青菜,用到切得細細碎碎的,然後把青菜碎攬到雞食盆裏,撒上幾把麩子,再加上水,利索的拌好後,拿到雞圈喂給雞吃。


    紅梅爸在床上躺夠了,翻身下地,站到院子裏曬太陽。看見紅梅媽把昨天吃剩的一點麵條順手倒到雞食盆裏時,他的火蹭的一下冒了上來。他快步走到紅梅媽麵前,上手就給了媽媽一巴掌,媽媽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五個手指印,不一會兒就腫了起來。紅梅媽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左邊臉上又挨了一巴掌。


    紅梅正拿著掃把掃院子,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氣炸了。看著旁邊一字排開的四個妹妹,一個個都受了驚嚇,最小的招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緊接著其他幾個也跟著哭。老二伊娃一邊安慰著最小的招弟和盼弟,一邊接過了紅梅手中的掃把。紅梅氣的牙癢癢,她從家門口的杏樹下麵裏找來一根棍子,快步走到那個發了瘋的賭徒身邊,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爸爸的腰就是一棍子。


    “哎喲!他這個碎大大,看我咋收拾你呢?”


    “你要是再敢打我媽,我還打你呢!”


    “你敢?”


    “我咋不敢?不信你就試一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次紅梅出麵的緣故,爸爸收斂了一些,他雖然偶爾也還出去賭錢,但很長時間沒有再找媽媽的麻煩。原本覺得家裏開始太平安穩了的她,才準備暑假在麻辣燙店打工多掙點錢,攢夠學費以後,還可以替那個不省心的爸爸還掉一些賭債。她前幾天還接了一個給小學生補習功課的活,那家叔叔人特別好,又管吃,給的錢也不少。


    可是誰也沒想到,剛放假沒幾天,還沒去給人家補課呢,家裏又出事了。她隱隱感到害怕,胸口憋悶,說不出來的感覺,讓她渾身不由自主地又抖起來。


    下了班車,她還要走2裏地才能到家,但紅梅一刻也不敢耽誤,她匆忙地往家的方向跑著,一不小心她被路上的石子兒墊了一下,猛地向前一撲,摔到了地上,膝蓋的皮都擦破了,手一戳火辣辣的疼,兩個手掌上細碎的小石子嵌進去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坑。紅梅從地上爬起來,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日子過得太苦了,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呀!


    紅梅回到家,院子裏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夕陽的餘暉映紅了西邊的天,偶爾能聽到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顯得這個小小的院落愈發的安靜。


    “盼弟?招弟?你倆在嗎?”沒有人回答。


    “媽,我回來了!”還是沒有人。


    “伊娃回來沒?”


    院子安靜的讓人害怕,仿佛這個小小的院落裏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當紅梅推開虛掩的房門時,她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媽媽安靜地側身躺在上房的磚地上一動也不動,嘴角滲出了血,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兩個小妹妹盼弟和招弟跪在媽媽身邊,惶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媽!媽!”紅梅喊了兩聲,快步走到媽媽身邊。媽媽的手為何這麽冰涼?嘴皮為何黑紫黑紫的?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此刻也冰冰涼涼的。


    “媽,媽你醒醒啊!你說話呀?”


    “媽,你身上怎麽這麽涼?”


    “姐姐,媽媽說她累了,她喝了這個可以好好睡一覺,讓我倆守著她等你回來。”盼弟帶著哭腔,邊說邊從背後拿出來一個綠色的瓶子,紅梅一眼就看到了上麵那三個晃得人眼睛疼的大字:“敵敵畏”。


    紅梅的腦袋“哄”地一下炸開了,她隻覺得手抖得厲害,腿也在抖,抖得她根本就站不住,撲通一聲,紅梅跪在了媽媽身邊。


    “媽,媽!你說句話呀?好盼弟,你告訴姐姐,媽什麽時間喝的藥?啊?快告訴姐姐,媽什麽時候喝的藥?”


    “姐姐,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爸爸和媽媽正在吵架……爸爸說要把你嫁到老劉頭家換錢,媽媽不同意……爸爸還拿鋤頭砸媽媽的背……嫁不嫁不由人……媽媽說除非她死了。”七歲的盼弟竭盡全力地表達著打電話時家裏發生的一幕。


    “然後呢?”紅梅焦急地問。


    “爸爸走了,媽媽不高興,她坐在炕上哭了……她說她累了,很累很累!還說肚子裏的小弟弟不聽話!媽媽說她要睡覺覺。”四歲的招弟也在努力地給姐姐解釋著發生的一切。


    “姐姐,媽媽她拿出來這個就喝了一口,還說這個好苦呀,讓我們倆別喝。”


    “媽媽說她睡不著,她還要喝,她把一瓶全都喝了。”


    “姐姐,媽媽為啥不去炕上睡,她躺在地上手都冰了。”


    紅梅渾身上下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她連滾帶爬跑到隔壁李大爺家,“剛子哥,剛子哥在嗎?我媽喝農藥了,快把你家三輪子開上,送我媽去醫院,求求你了!剛子哥,剛子哥在不在?”說完,紅梅已經哭得不能自己。


    “梅子,你說啥?誰喝農藥了?”李大爺聽到哭聲從房子裏跑了出來。


    “爺,我媽,我媽喝了一瓶‘敵敵畏’,救救我媽,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媽。”


    “哎喲,這咋回事啥?剛子,剛子,趕緊開車拉梅子媽去醫院。”


    “來了來了!”剛子哥一邊穿鞋一邊從屋子裏跳了出來。他快步走進車棚,用搖扳將農用三輪車發動起來,聞訊趕來的鄉親們一起幫著把紅梅她媽媽抬到了車上,那農用三輪車突突突地冒著黑煙,載著紅梅和兩個小妹妹,駛向了未知的前方。


    ……


    “娃娃,你們送來的太晚了,心跳早都停了。”


    “大夫,大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媽媽,救救我媽媽!”


    “孩子,不是我不救,人已經不行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大夫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們了!”


    “孩子,節哀順變。”


    “大夫,我媽隻喝了一瓶‘敵敵畏’,也就半天時間,應該還有救呢!大夫求求你們了。”


    “哎,不知道是造了啥孽啊,好好的人喝了農藥了,肚子裏還懷著一個呢!一屍兩命啊!”旁邊圍觀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媽!媽媽!”紅梅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回蕩在偌大的醫院裏,尖利而無助。


    伊娃和桃子趕到的時候,正看見姐姐領著兩個妹妹,跪在醫院的大廳裏。


    “姐,姐姐,媽怎麽了?”


    “伊娃!桃子!媽——媽——媽——”紅梅泣不成聲。


    “娃娃,走回,爺爺幫你們把你媽拉上回。可憐滴攤上那麽個男人,苦了半輩子,這一哈解放了。”李大爺守在媽媽的屍體旁,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可憐的孩子們,“就是不知道留下這麽小的六個娃麽,以後咋辦呢?”


    “爺爺,你們在這幹啥呢?我媽咋了?”伊娃和桃子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


    “娃呀!走回!聽話,回昂!”爺爺無奈的搖搖頭,不忍告訴她倆真相。


    “爺爺,我媽到底咋了?姐,姐,媽怎麽了?”伊娃感覺到了不對,她惶恐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緊張的直搓手。


    “伊娃,媽她……她……”話沒說出來,紅梅就感覺胸口突然被什麽東西壓住了,那個東西越壓越重、越壓越重,紅梅被壓得一點氣都喘不上來,緊接著,她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姐姐,姐姐你怎麽了?”


    “姐,爺爺,我姐怎麽了?”


    “爺爺,我媽她……?”


    再醒來的時候,紅梅已經躺在李大爺家的炕上。她想睜開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她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說話,那聲音斷斷續續,聽得不是很真切:“哎!梅子她爸爸這個雜碎……梅子媽逼死了麽……”“梅子這個娃娃太可憐的……讓紅梅給田頭家的兒子當媳婦呢……念書……不念書……”“梅子媽不同意……打了一頓……除非我死了……”“肚子裏還有一個呢……男娃……這麽幾個碎娃娃咋辦呢?”紅梅感覺頭快要炸開了,她努力地想要起身去尋找媽媽和妹妹們,卻怎麽也起不來,渾身酸痛,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想聽清楚大夥的談話,但總是斷斷續續的。不一會,紅梅便又睡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好久好久了,紅梅才悠悠轉醒。正迎上李奶奶關切的聲音:“梅娃子?咋樣了?快起來喝點稀飯。”紅梅還是感覺暈乎乎的,渾身沒有力氣,她的嘴唇幹裂了,一點血色也沒有。“李奶奶,我媽她——”說著,眼淚便撲簌簌的往下掉,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娃,你聽奶奶的話,好好把你媽安葬了,你最大,為了你家盼弟招弟幾個小的,你也要振作起來呢。”


    “奶,招弟盼弟呢?伊娃和桃子呢?”


    “都嚇壞了,我安頓到你剛子嫂那睡了。”


    “奶,我該怎麽辦?”


    “娃,車到山前必有路,人這一輩子,不順心的事情多很,躲不過的,就扛過去。”


    “奶,我沒有媽了,我沒有媽了!”紅梅哭的撕心裂肺,她從未這樣哭過,從小到大她隱忍著,努力著,從不表現出懦弱的一麵。可是今天,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心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疼的快要窒息了。


    “哎,可憐的娃娃。”李奶奶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淚,她把紅梅摟在懷裏,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


    直到葬禮那天,那個挨千刀的賭徒爸都沒有出現。立秋剛過,這小山村裏就開始蕭瑟起來,楊樹上的葉子有的已經轉黃,風一吹搖搖欲墜,像是在跳離別前的舞蹈;豌豆已經收了,豌豆地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根行將朽木的藤蔓。紅梅媽媽的葬禮很簡單,除了村裏的幾戶鄰居、李大爺一家和聞訊趕來的舅舅一家,就隻剩下她們5姐妹,孤零零的跪在墳頭,哭成了淚人兒。四歲的招弟還不懂得生離死別的痛苦,她好奇地問姐姐:“姐姐,媽媽說她睡覺覺呢,你為什麽要把她埋在土裏睡覺覺?”


    “招弟,以後讓媽好好休息,你想要什麽,跟姐姐說。”


    “不要,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招弟乖,媽媽累了,她睡覺覺了,噓——不能吵媽媽!”


    小招弟一聽,雖然因為見不到媽媽,心裏還有些委屈,但一聽不能吵媽媽,立馬就止住了哭聲。


    像是有無數的利刃在紅梅的心上劃過,一滴一滴在滴血。她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告訴自己不能讓妹妹們擔心,以後,她就是妹妹們賴以依靠的天了。


    “梅子,這是舅舅的一點心意,你先拿著。”舅舅拿出一個信封,交到了紅梅手上。


    “謝謝舅舅。”紅梅抬頭,感激的看了一眼舅舅,卻不想從舅舅的背後射過來一道淩厲的目光,看得出來,舅媽在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


    “要不,你們幾個去舅家住段時間,舅舅雖然也不寬裕,但好歹能給你們幾個一口飽飯。”


    “飽什麽飽,自己都吃不飽,操那個閑心!”舅媽終於忍不住了,她怪聲怪氣地朝舅舅嚷了一句。


    “謝謝舅舅,不用了,伊娃和桃子還要上學,盼弟和招弟還要我照顧,就不給您和舅媽添麻煩了。”


    “梅子,舅媽也不是不要你們,主要是你看你舅舅我們也不寬裕,加上你輝子哥和你小潤弟弟也還要上學。”


    “謝謝舅媽,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送走了舅舅和舅媽,紅梅有些迷茫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要怎麽樣才能撐起這個垮掉了的家。紅梅抬起頭,西斜的夕陽有些刺眼,陽光照在她哭的紅腫的眼皮上,生疼生疼的。她看著漸漸消失在山腰的太陽,有些恍惚,她好想追隨著媽媽的腳步,離開這個冷酷的沒有意思溫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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