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阪口孝文


    製道院的圖書館收藏的大半是硬皮書,文庫本隻占三個書架,放在房間的角落。在那裏麵,沒有早在半個世紀前出版的文庫版福爾摩斯探案集。新出版的硬皮譯本放在其他書架,那套舊的估計被處理掉了。


    我來到海外文學的書架前,從福爾摩斯探案集係列中抽出一本,翻開重讀以前讀過的短篇。譯文應該不同,但想到祖母也讀過這個故事,就覺得靜不下心。祖母房間裏的書全都是對她來說實用的書籍,比如時令書或者茶道禮儀相關的指南,感覺一本小說都沒有。我無法想象祖母讀福爾摩斯的樣子。


    (譯注:時令書是日本詩歌按「季語」分類的注釋書。)


    不久後臨近閉館時間,我來到借還書的櫃台。坐在櫃台後的是兩名初中部學生,中川老師正坐在更裏麵的桌前幹什麽活。我向初中部的兩人簡單打過招呼,走到櫃台裏麵。


    「這之後可以打擾您一點時間嗎?」我向老師開口。「我想商量一下劇本的事。」


    中川老師繼續低頭看著手上的資料——那是畢業生捐贈的書籍清單——輕輕點頭。


    「修改還順利嗎?」


    「正陷入苦戰。不過,說不定轉眼間就能解決問題。」


    「那真是太好了。你們想到了好主意?」


    我搖搖頭。


    「如果孑然一身,就隻能淒淒獨歌。」


    這是茅森回想起的《海豚之歌》裏的台詞,但在那之前,我聽過同樣的內容。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聽到這話,中川老師從手上的資料抬起頭。


    「我們閉館後再談吧。」


    她說道。


    八月已經過了十天,還留在製道院的學生少了很多。從明天起,圖書館也要閉館兩周左右。


    閉館後,圖書館裏一片安靜,隻聽得到窗外的蟬鳴。中川老師帶我來到資料室。走進那個保存清寺作品以及相關資料的房間,便聞到一陣淡淡的檸檬芳香。


    看到老師站在放著清寺時生的劇本和關聯書籍的櫃子前,我朝她開口:


    「如果孑然一身,就隻能淒淒獨歌。這句話是聽橋本老師說的。」


    「哦。」


    「但聽橋本老師說,這原本是中川老師說過的話。老師您還記得嗎?」


    「不太記得了,有可能說過吧。」


    「最近,我知道《海豚之歌》裏也有同樣的台詞,是茅森想起來的。我不覺得這是偶然。」


    「就算你不覺得,一樣有這個可能。」


    「這就是老師的回答嗎?」


    如果這個人說一切都是偶然,那麽認為是偶然也沒什麽。如果那是老師帶著誠意的話,我可以相信。我繼續說:


    「聽說清寺先生的著作權由家人繼承,如果他的劇本還留在製道院,那也是應該被繼承的東西。」


    「是啊。」


    「而且,《海豚之歌》對茅森來說是特別的作品。雖然我隻能靠想象,但一定非常特別。」


    茅森的身世並不幸福。想到她本人會不高興,我才時常注意不表現出來,但心裏怎麽也忍不住同情。因為有些東西我生來就有,她卻沒能得到。


    但另一方麵,茅森也擁有我想得到的東西。比如悅耳的嗓音,比如堅持自己信念的生活方式。清寺先生的存在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豚之歌》對茅森的意義,想必與祖母對我的意義相近。雖然形式完全相反,但有類似的功能。


    祖母始終是我的指針。這是指和那個人背道而馳。但如果可以,我更想要更直觀的指針。不是反麵教材,而是能夠尊敬的大人。


    所以我羨慕茅森。她打心底對清寺先生的死感到悲傷吧,而不是像我一樣,抬頭望著火葬場的天空,強迫自己想些不合時宜的東西。而在茅森心中,始終有《海豚之歌》的存在,有顆星星可以讓她抬頭望著徑直前行。


    這簡直太美,也太令人羨慕。我對她感到同情,同時也感到嫉妒,兩種感情都愛著茅森。


    「我覺得誰都不能從茅森手中奪走《海豚之歌》。因為那一定是她沒能得到的東西的代替品吧?家人也好,愛情也好,雖然不知道該怎麽叫,但就是那種她本來應當擁有的東西的代替品吧?」


    中川老師眼神冷淡地盯著我。


    「不該把你的價值觀強加給她。」


    「可是,還能怎樣愛一個人嗎?」


    除了用我的想法來考慮她,還有什麽辦法?


    至今為止,我一直想理解茅森,應該沒有從她身上移開視線。我們一點點積累信賴,慢慢接近對方。


    「我比老師您更了解茅森。這個我有自信。」


    我知道她哭泣的麵容,也知道她的笑臉;知道她會對什麽發怒,也知道她能原諒什麽。


    ——那麽,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經理解茅森了吧。


    就算不安也要挺胸斷言。否則,愛情也好戀慕也罷,要怎麽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如果現在我對茅森良子的認識仍然是自以為是的錯覺,那到底要怎樣才能真正理解一個人呢?


    中川老師相當冷淡的臉上忽然露出微笑。


    「要表白去找她本人啊。」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臉頰發燙,但不覺得自己失言。


    我再次確認:


    「說出和劇本中相同的話,是偶然嗎?」


    中川老師搖頭。


    「那部劇本我的確讀過,現在也在手上。」


    我吐出一口氣。不知不覺中已經相當激動的心情忽然鬆緩,感覺腳下一陣搖晃。


    「為什麽,要瞞著茅森?」


    「因為喜愛清寺時生啊,喜愛他創作的所有作品。」


    「這是什麽意思?」


    「我能說的就這麽多。」


    真是無法理解。老師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我硬是繼續說下去。


    「可以把劇本交給我們嗎?」


    「我做不到。」


    「為什麽?《海豚之歌》是茅森的東西。至少是清寺先生家的東西。」


    「我想再猶豫一下,希望你能給我些時間。」


    到底要猶豫什麽呢?老實說,時間已經不多了。到了月末,就要為章明節上演的劇作開始排練。


    「要等到什麽時候?」


    「下個開館的日子,你到這裏來。」


    「那時可以拿到劇本嗎?」


    「我還沒有決定。可以給你讀,但是有條件。」


    條件。我重複道。


    中川老師嚴肅地點頭,臉上就像流淚前一刻的模樣。


    「《海豚之歌》在我手上,這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今天就說到這裏,老師說道。


    *


    回老家的兩周裏,我和茅森見了一次麵。


    名目是為了完成劇本。


    我家和茅森住的清寺家之間有段距離,坐電車大概要花三十分鍾。我們約好在剛好位於中間的一座大型車站見麵。


    再三猶豫後,我還是決定穿樸素的白色長t恤加上深藍色褲子前往車站。站在檢票口前,沒過多久茅森就出現了。她穿的襯衫仔細看去形狀複雜,搭配著沉穩的綠色長裙,恐怕是昂貴的品牌。劉海少見地被她用發卡別到上麵,露出可愛的額頭。


    我們來到咖啡館,各自點了午飯。我選了蛋包飯,茅森則是三明治。以前別說是單獨和一個女孩,就算是和同齡的朋友,也沒有一起來過咖啡館,心裏有點緊張。


    劇本已經基本完成。


    其實還有一些遺漏吧,到處都不夠好。但無論我還是茅森,都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怎麽改。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仔細地重讀劇本。就像較量耐力一樣,不服輸地找到幾處可以改善的地方。


    「可以拜托你做最後的修改嗎?」


    茅森說道。


    我反問說:「可以嗎?」因為本打算問她同樣的問題。在最後,這部劇本不是應該交給茅森完成嗎?


    「如果你願意寫,我會很高興。」


    「知道了。我當然願意。回製道院之前應該能改好。」


    我們離開咖啡館,走在附近的商店街上。


    兩人並沒有什麽目的,隻是隨便聊著。比如剛上映的電影大作的評價、眾議院上個月解散後的去向、對今早新聞的感想。在偶然逛到的精品店裏各自選一副墨鏡戴上然後互相笑,又在大型書店介紹自己推薦的漫畫。


    穿過商店街來到車站前的街上,再走一會兒便是座寬敞的公園。公園前有塊紀念碑,上麵寫著我們還沒有記事時發生的地震。我們走進公園,並肩坐在長椅上。


    剛剛還麵帶笑容的茅森忽然收斂表情,變得平靜。


    「章明節後再過兩天,是清寺伯伯的


    忌日。」


    我記得清寺先生去世是在四年前的九月。那件事在當時成了大新聞,製道院也舉行了追悼會。但我不記得具體的日期。


    「所以,我討厭九月。」


    「有一個不喜歡的月份,也沒什麽不好。」


    「嗯。我本以為會一直討厭下去。但是現在,我也會想起和你一起吃過的杯裝炒麵。」


    三年前的九月。在那次拜望會拍下的模糊照片,被我放在書桌的抽屜裏,打算什麽時候找一副風格沉穩的相框來裝飾。


    「這座公園,我也和清寺伯伯一起來過。」


    「哦。」


    「那是剛搬到他家不久的事。他帶我逛過車站前的幾棟樓,給我買了幾套衣服,然後吃著31冰淇淋在這裏休息。」


    「那時開心嗎?」


    「嗯。能和清寺伯伯一起買東西就很難得。當時我還感到緊張,但回想起來果然很開心。」


    我也有過和家人去買東西的經曆。父親平時很忙,但一起出門的次數還是多到數不清。


    「在能回憶起清寺伯伯的地方,我偶爾會感到難過。不是每次,真的隻是偶爾。但或許下次來這裏時,我也會想起你。」


    「那就到處都走走吧。今年的章明節肯定也會成為九月裏的美好回憶。」


    茅森聽了點頭。但這樣的話語,一定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安慰。每當她聽到九月,首先想起的永遠會是清寺先生。


    盡管這個時節白天還長,但已經能看到夜晚的序幕。因為打算晚飯前回家,我無可奈何地起身。但茅森仍在長椅上坐著。


    「要牽手嗎?」


    聽了我的話,茅森輕輕歪頭,露出微笑。


    「因為沒找到清寺伯伯的劇本?」


    我不是忘了中川老師的「條件」,但想盡量安慰她,於是說:


    「劇本一定會找到的。」


    「嗯,早晚會。」


    「不是那麽遠的事。很快就會知道在誰手上。」


    茅森沒有笑。她漂亮的額頭下眉毛輕輕一跳,要說變化也就這麽多。


    「騙人的吧?」


    「真的。但我還不能具體解釋,因為答應過那個人。」


    「答應?」


    「應該是有什麽緣故。總之希望你能相信我。」


    「能拿到劇本嗎?」


    「還不知道,但應該沒問題。我會盡力趕上你的生日。」


    茅森「哦」地嘀咕一聲,然後皺緊眉頭。她應該在高興,但總覺得這個表情很真切,似乎相當緊張。明明她在全校學生麵前問候時都沒有露出這副模樣。


    為了盡量讓她露出笑容,我伸出手繼續說:


    「要是找到劇本,我想向你表白。」


    茅森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輕輕笑了。在開始帶上暗紅色的夕陽下,她的笑臉很漂亮,幾乎讓我把街上傳來的任何聲音都拋到腦後。


    「我很期待。」


    茅森說著握住我的手。


    和八月的夕陽相比,她的手心稍有些涼。


    2.茅森良子


    在車站和阪口揮手道別後,感覺腳下輕飄飄的,像是站在雲端。久違地對自己感到厭惡,總覺得想哭。為了忍住眼淚,我與電車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互相瞪視,不知不覺便到了離清寺伯伯家最近的車站。


    雖然從家裏出來時說過晚上七點回家,但好像要晚十五分鍾了。天色已經變暗,路燈亮了起來,我快步踏上歸途。這片街區平地不多,附近的山鄰近海岸。清寺伯伯家在漫長的坡道上頭,在那兒能瞭望海麵。


    抬頭朝那棟房子看去,發現幾扇窗子正透出光亮。我喘著粗氣經過玄關和走廊,打開起居室的門。


    清寺夫人正和兩名傭人在桌上吃飯。那張桌子可以輕鬆坐下八個人,上麵鋪著白桌布。隻有夫人麵前放著紅酒。我開口說:


    「非常抱歉,我回來晚了。」


    夫人微微笑了,伸手拿過紅酒回答:


    「別在意,再晚一點也沒事的。還沒吃飯吧?」


    「是的。」


    「那快坐下,給我講講約會時的事。」


    兩名傭人從座位上起身,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一人前往廚房,另一人從我手裏接過包。我在夫人對麵坐下。


    夫人似乎心情不錯。


    「我們打賭來著,賭你七點之前會不會回來。賠率有三倍,不過結果是我獨贏。」


    「對不起,錯過了一班電車。」


    「被原諒過的事情,就不要重複道歉。這是成為優秀大人的重要準則。」


    「明白了。謝謝您。」


    接著,我沒有再出聲。很快一名傭人把玻璃杯放在我麵前,倒好礦泉水。夫人說:


    「約會不順利嗎?」


    「不,過得很有意義。」


    「可你的表情有點僵。」


    「因為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他做了什麽不該做的?還是有什麽該做的他沒做?」


    「和阪口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今天的我有些奇怪。走進那個公園時,心裏的確因為忽然想起清寺伯伯而傷感,但沒必要說出口。隻要願意,我能輕易露出自然的笑容,然而那時卻經過精細的算計,故意在阪口麵前露出軟弱的一麵。這不符合我對自己的要求。


    我可以拿綠色眼睛博得教師同情,用過去在福利機構的經曆來掩飾現在富足的境遇也不違背自己的原則。可是,和阪口相處時用上清寺伯伯的事就不對。雖然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總之就是違反規則。


    「你總是對自己生氣。」


    「是嗎?」


    「是啊。從一開始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就沒變過。無論吃到好吃的東西,還是穿上漂亮的衣服,你都會生氣。」


    我倒沒這麽想。不過,不靠自己努力就得來的東西的確讓我慚愧。夫人喝了口紅酒說:


    「明明可以多耍一些心眼的,你要學會偏袒自己。雖然不能完全當成習慣,但多少還是必要的。」


    我自認為已經把自己看得足夠特別了,不如說自尊心可能還強得過頭。但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反駁夫人,我隻是簡短地回答說「我會的」。


    不久後,開胃菜和沙拉被擺在麵前,接著是麵包、湯還有盛著主菜的盤子。盡管菜單考慮了西餐的流程,但夫人喜歡和兩名傭人一起吃飯,所以清寺家會把幾道菜品一次性端上桌子。今天的主菜是油封鴨。


    從擺盤像抽象畫一樣漂亮的開胃菜中,我用叉子插起嫩煎西葫蘆放進嘴裏。很好吃,意外地甜。但我仍皺著眉頭,心裏還沒能好好消化今天的事情。


    見此,夫人閉著嘴輕輕發出笑聲。


    「美妙的約會過後,就該笑一笑。他誇你的衣服了嗎?」


    「他不是那麽機靈的人。」


    「啊呀,這可不像話。」


    「不,就是這樣才好。」


    老實說,今天真希望他能誇我穿得漂亮。能給阪口看便服的機會有限,所以今天很寶貴,連襯衫都是我新買的。


    但平時的我不會這樣。雖然會根據場合選擇穿扮,但那和穿上鎧甲上戰場一樣,不是用來吸引對方。阪口的心思應該沒有機靈到能分辨為數不多的例外,而且我也沒有這種期待。


    隻要我們真誠相待就夠了。所以,果然我不該因清寺伯伯的事對他顯得軟弱。那不是我本來的戰鬥方式。


    「你們都去了哪裏?」


    「咖啡館,然後在商店街逛了一會兒,最後到了公園。」


    「就這麽多?」


    「今天的目的隻是完成劇本。」


    「那不是借口嗎?」


    「是真的,很重要。這是我和他的第二份合作作品。」


    「還有第一份嗎?」


    「我當上學生會會長就是。」


    雖然不覺得我要靠阪口才能當上學生會會長,但靠他的力量,我在選舉戰中贏得相當從容。去年這個時候我們正一心忙著選舉,反複討論如何讓紫雲舍放棄參選,最後獲得了完美的勝利。


    「今年的章明節,我也要贏得徹底。」


    「也不是要和誰交戰吧?」


    「是的。沒有敵人,但還是要戰鬥。」


    夫人放下了刀叉,她的油封鴨還沒吃一半。


    「章明節說白了不就是文化節嗎?多放鬆點享受一下不是更好。」


    「我很享受啊,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


    「整理劇本還順利嗎?」


    「基本上順利。不過,說不定會在臨近期限時做很大改動。」


    「哦。為什麽?」


    「因為有可能找到清寺伯伯的劇本。」


    光是把這句話說出口,內心便一陣雀躍,但同時也感到緊張。我對《海豚之歌》的本質理解得充分嗎?有沒有準確領會清寺伯伯的想


    法呢?海豚星永遠是我的理想,但如果我誤解了那部劇本,果然是件遺憾的事。


    夫人皺起眉頭。


    「如果這話要是真的,估計又是不少麻煩事吧。找我說要拍電影啊出書之類的。」


    「那不是很好嗎?」


    「可本人沒有那麽做吧?我還怎麽允許。」


    「清寺伯伯的作品應該向世間公開。」


    「那是粉絲的想法吧?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所了解的那個人不是什麽電影導演,而是一個叫清寺時生的人。」


    我認為清寺伯伯的所有作品都應該讓更多人知道,無關他本人的意誌。但如果夫人說不想公開,那就應該尊重現在著作權所有者的心情。


    「我要演《海豚之歌》這部劇,夫人其實是反對的嗎?」


    「那個不錯。女兒把父親的作品搬上文化節,不是很棒嗎。」


    「但是這樣,《海豚之歌》會被人們知道。」


    「是啊。果然你希望我說不能演?」


    「不。那樣我會很難辦——」


    如果是夫人的指示,我隻能接受。但如果現在再準備其他作品的劇本,時間完全不夠,而且靠清寺時生的名字吸引校友會和社會關注這個計劃也要破產。


    夫人輕輕笑了。


    「剛才我也說過,得到允許的事情,就不要再重複了。」


    「好的。真不好意思。」


    「按你的想法來做就好。無論戶籍上怎麽寫,你都是我們的孩子」


    「知道了。謝謝您。」


    「可是你這個語氣呀,怎麽都改不過來。」


    「對不起。」


    夫人反複和我說過不需要用敬語。有段時期我也曾朝這個方向努力,可換成隨便的語氣後,感情和措辭無論如何都不協調,讓我不舒服。


    「哎,算了,這就當成你今後的課題。」


    「好的。」


    夫人一手拿起紅酒,愉快地笑了。


    「比起這個,我對和你約會的那個人更有興趣。以後可以正式介紹給我嗎?」


    「好的,一定會。」


    那一定會比我不再對夫人用敬語更早。


    他說找到劇本後會向我表白。那句話讓我非常混亂,甚至稍稍化解了「能找到《海豚之歌》」那句話帶來的衝擊,也淡化了我對自己的厭惡。


    我忍不住想笑,於是用力繃緊嘴角。


    劇本一定會找到,章明節也會獲得成功,最後我們將成為戀人。


    無論臉上裝得再平淡,我的未來還是充滿幸福。


    *


    在卡布奇諾的泡沫上輕輕撒上糖粉,靜置一會兒,泡沫上的糖便融化再凝固,變成咖啡味的酥脆甜點。我喜歡用勺子盛起那份甜點送進嘴裏嚼碎。


    在暑假回家的最後一天,我來到了若草之家。禮物帶的是烘焙點心。雖然主要看重數量,但還是選了蠻高級的種類。


    和孩子們玩了一個小時左右,我被院長叫到她的房間,說一起喝杯茶。就是在那個院長室,我第一次見到了清寺伯伯。當時他坐過的那張沙發,現在是我坐在上麵。


    記得院長今年六十二歲,是一名優雅的白發女性,個子不高。


    「那個愛哭的茅森如今會這樣來拜訪,真是想不到。」


    每次我來,都會聽她說同樣的話。


    「有那麽大變化嗎?」


    「當然了,那時你是個感情細膩的孩子。」


    「最近變得相當粗線條了。」


    「不是說這個。現在該細膩的地方還是細膩呀。不過每年都帶著點心來好幾次的孩子,除了你就沒有別人了嘛。」


    總覺得有點難為情,我加快語速回答:


    「這是在播下種子。」


    「種子?」


    「我會在二十五歲獲得被選舉權,但實際上參選,最早也是二十七八歲。到那時候,現在和我玩的孩子們有一半都有選舉權了。」


    院長拿過咖啡杯笑了。


    「你總是這樣裝壞人。」


    「這是真實想法。」


    「不過,真實想法不止這些吧?就算沒有任何理由,我想你一樣會時不時來露麵。」


    「那可不好說。說不定不會買這麽好的點心。」


    畢竟用的是夫人給的零花錢,沒什麽值得驕傲。


    我用勺子試探泡沫上的糖粉有沒有凝固,然後問:


    「孩子們怎麽樣?」


    「都是好孩子。哭著從學校回來的孩子也比你那時少了。」


    「不過還是有吧。」


    「無論什麽家庭都一樣吧?就算不是福利機構,或者不是綠色眼睛也一樣。」


    我在若草之家時,這裏的職員統一是綠色眼睛,但現在已經有了變化。新來的職員中出現了黑色眼睛。


    我用勺子盛起凝固的糖粉,送進嘴裏。院長看著我的動作,但什麽也沒說。如果我還住在這裏,一定會被她提醒要注意形象吧,想到這裏,心裏便有些寂寞。


    「若草之家沒遇到問題嗎?」


    「嗯,事情都很順利。」


    「真的?」


    原本是強力援助者的清寺伯伯去世後過了四年,應該不是完全沒變化。從以前起,就有聲音在指責若草之家,因為這裏隻接受綠色眼睛的孩子。


    院長露出苦笑。


    「偶爾會聽到些無聊的話,不過我都沒放在心上。」


    「是的。但就算隻是聽聽也很累人。」


    因眼睛顏色帶來一定程度上的區別是有意義的。這份意義無法隻靠宣揚理想來跨越。但我早晚會成為隻談理想的人吧。因為我想代表的不是綠色眼睛,而是這個國家。


    「再過十年,我可能就沒法隨便過來了。」


    「你還沒到動不動就談十年後的歲數吧。」


    「但想到不能回家,心裏果然還是難受。」


    老實說,現在我仍覺得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雖然對不起把我當女兒看的清寺夫人,但我不覺得清寺家是自己家。


    灰姑娘和王子結婚,開始在城堡生活後,要過多久才會覺得城堡是自己家呢?感覺無法從時間上來估計,而是需要什麽具體的契機。但另一方麵,我也能接受時間可以解決一切的說法,所以或許再怎麽想也是白費力氣。


    院長帶著笑容搖頭。


    「這裏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我露出苦笑。


    「這話可真夠過分。」


    「如果你還是那個隻有細膩感情的茅森,我就不說這話了。不過,現在你既細膩又粗線條。」


    「嗯,我就把這話當成是對我的鼓勵。」


    「既然已經有了其他的家,你回那裏就好。偶爾能來玩我就很高興了。」


    「暫時當然沒問題。」


    我喜歡到若草之家來。


    看到孩子們接過點心露出笑臉,我很開心。


    如果可以,真希望若草之家永遠是綠色眼睛的孩子們的後盾。但在未來,我或許會說出完全相反的話,比如「用眼睛的顏色來挑選孩子真是豈有此理」。為了稍稍加快這顆星球的自轉速度,我或許會說出自己根本不認同的話。


    想到這裏,我禁不住「啊」地一聲輕呼。


    「怎麽了?」


    「沒什麽,不好意思。」


    我回答說,什麽事也沒有。真的沒什麽。或許一切都是錯覺,但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明白了《海豚之歌》的真相。


    讀過我們寫的劇本後,中川老師說:


    ——最大的問題是太理想化。


    缺乏真實感,沒法讓人有切實的感受。事實正是如此。但或許這正是清寺伯伯的用意。


    畢竟是從弱者的視角描寫現實,清寺作品會不可避免地帶上苦澀。本以為《海豚之歌》中沒有那樣的苦澀,是個例外,但或許我想錯了。


    關於那個故事的舞台,清寺伯伯特地設為並非地球的某顆星球。明明說成是地球上不久後的將來也一樣成立。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把《海豚之歌》描繪成現實,這不正是那部劇本的苦澀之處嗎?


    故事情節保持理想化就夠了,隻需要在作中強調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現在的地球上。換句話說,海豚星是還沒有被我們發現的世界,傳達這一信息便是劇本的主題,也是切實存在的苦澀。


    意識到這點,我便接著想起清寺伯伯在劇本中寫下的一句話。不是台詞,而是一句簡單的舞台提示。


    ——在這顆星球上,太陽從西邊升起。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忘了。但偷偷跑進清寺伯伯的書房時,在《海豚之歌》中讀到這句話曾感到不可思議。那時我不覺得這一設定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沒能準確領會清寺伯伯的想法。


    但現在我懂了。


    重點是海豚星的自轉方向與我們正居住的這顆星球相反。如果時間按現在的速度流逝,現


    實世界一定無法觸及海豚星。指出這一點,便是那部劇本的意義。


    我笑了。


    「怎麽了?」


    院長又問了一次。


    「我第一次覺得能正麵反駁自己尊敬的人了。」


    這顆星球的自轉速度很慢,慢得令人煩躁。


    盡管如此,它還是在腳踏實地地向海豚星靠近,應該沒有朝相反方向轉動才對。所以我才和阪口相識,也認識了其他朋友,就連清寺伯伯也在這顆星球出現。


    海豚星簡直像是長夜過後天亮的地方。但就算現在這顆星球,隻要自轉不停,早晚會迎來黎明。


    證明我們也站在和海豚星相同的地方,永遠是我的目標。


    3.阪口孝文


    給茅森的生日禮物,我選了在古董店發現的座鍾。


    座鍾是黃銅材質,風格懷舊。倒過來的u字形邊框下掛著圓形表盤。表針隻有兩根,沒有秒針,表盤上也不是數字刻度,而是每九十度有一個小小的海豚浮雕。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覺得送這個或許能給她留下不錯的回憶。就算再過十年,看到座鍾應該還是能想起「哦哦,這個東西來自沉浸在《海豚之歌》的那個夏天」。


    我買下座鍾,拜托店員包裝成禮品。包裝紙和緞帶都有幾種不同選擇。本打算選綠色包裝紙和紅色緞帶,但發現配起來簡直成了聖誕節禮物,於是換成沉穩的藍色包裝紙配黃色緞帶。


    但到頭來,那份包裝卻是由我自己打開。


    和選擇帶海豚浮雕的座鍾當生日禮物一樣,其理由還是《海豚之歌》。


    *


    中川老師一臉苦惱地站在書架前。


    八月二十六日,茅森良子過生日的前一天。


    老師要我下午六點到圖書館。下午六點是圖書館的閉館時間,這時已經沒有任何其他學生,圖書館裏一片寂靜。我麵前正放著《海豚之歌》。


    劇本用a4尺寸的白紙打印,沒有一點裝飾。第一頁右側印著標題,旁邊是演員表。演員部分大半空著,隻列出登場人物的名字。但我知道寫在最前頭那個女演員的名字。月島渚。我忽然想,這部劇本會不會隻是為了她一個人而寫呢?


    「有三條規矩。」中川老師說。「第一條,劇本隻準在我麵前讀。第二條,如果周圍還有其他人,果然還是不能讀。第三條,除非你把劇本全部讀完,否則不能帶走。」


    總覺得心裏緊張,我吐出一口氣,稍稍放鬆精神。


    「為什麽有這些規矩?」


    「你很快就會明白。」


    「讀完以後,可以隨我處置?」


    「交給你來判斷。」


    「為什麽要藏起這部劇本?」


    「我沒什麽可說的。」


    中川老師的回答冷淡而生硬。我不知道她有過怎樣的煩惱,或許她現在仍在糾結。


    不過,總之隻能讀了,把清寺時生的《海豚之歌》讀完。


    總覺得相當過意不去。最先讀這部劇本的應該是茅森,接著是真正喜愛清寺作品的人們。當然我也喜歡清寺先生的作品,但算不上忠實粉絲,他的電影隻看過一半左右。為什麽要我第一個讀呢?


    我又吐出一口氣,然後翻過封麵。手指微微發抖。


    中川老師一動不動地在旁邊盯著。讀文章時被人看著,總覺得靜不下心,可剛讀過開頭幾行,我就把老師忘到了腦後。


    眼前出現了熟悉的海豚星。


    那是茅森用她悅耳的聲音反複講述的溫柔的世界。


    我以前從沒讀過電影劇本,但光從文章上看,也能明白清寺時生這個人的才能。每句台詞節奏精巧,讓人感受到不隻停留在表層的深刻含義。換句話說,是句子間的關聯。台詞與台詞聯係在一起,構成生動立體的含義。羅列的文字仿佛化為聲音,將隻有在電影中才能聽到的月島渚的聲音呈現在耳邊。


    但真正觸動我的,並不是對清寺時生的感想。


    茅森。真不知道她對這部劇本產生了多大共鳴。


    早在六年前,她才十一歲時隻讀過一次。然而她對劇本的見解令我吃驚。當然細節上有差錯,不是一模一樣,但理解極其深刻。在十七歲的我眼裏,有些不起眼的台詞本來隻會被草草略過,但聽過茅森的解釋,才明白那句話在整部作品中紮根多深,又是如何與其他部分產生關聯。她才十一歲時,就已經理解到這部劇本的本質,而且過了六年也沒有忘記。她的頭腦簡直太聰明,對這個故事的愛也太熾熱了。


    我拿出筆記本,用自動鉛筆記錄原版和我們一起寫下的劇本之間微妙的差異。哪怕用意相同的台詞與場景,在清寺時生筆下就比我們寫得更加具體,沒有一絲無用之處。字裏行間氣氛濃厚,吸引讀者沉浸到海豚星的世界裏。我敢肯定,隻要以這部劇本為基礎,章明節的劇作一定會變得非常精彩。而且修改應該不難,因為茅森所講述的海豚星和清寺時生的海豚星一致。兩人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正如茅森所說,《海豚之歌》是個隻描寫溫柔的故事,沒有悲慘的現實。但我在其他清寺作品中感受到的一切溫馨的成分都包含在其中。愛、希望還有救贖等等一切,都讓人感到觸手可及。


    快點讀,再快點。明明不是推理也不是懸疑,隻是不斷描寫日常,我卻按捺不住一行接一行讀下去的心情,同時字跡潦草地不停記錄。茅森和我的劇本正急速接近完成,這一體會帶來快感。


    我讀得完全入迷。發現這點,已經是意識被拉回現實的時候。


    「時間到了。」


    聽到中川老師的聲音,我從劇本上抬頭。


    「時間?」


    有一瞬間,我真的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已經這麽晚,必須給圖書館關門了。」


    我這才看了看表,發現就快到晚上八點。


    「拜托了,我再讀一小會兒。」


    因為進度已經過半,剛到茅森還沒讀過的地方。而且也有章明節的因素。原本尋找《海豚之歌》是為了舞台上用的劇本,但現在,我單純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中川老師微微笑著搖頭。


    「不行。明天再繼續。」


    我真想忘記時間,立刻把《海豚之歌》讀完,可一旦注意力中斷,一陣無法抵抗的疲憊便湧上心頭,於是我放棄和老師爭論,曖昧地點頭。


    「那,就明天繼續。」


    「嗯。」


    「不能帶茅森來嗎?」


    「不行。我說過的吧?可以讀這部劇本的隻有你。」


    「可是,《海豚之歌》是茅森的東西。」


    「這是什麽理論?她又沒繼承著作權。」


    「這種事還需要什麽理論嗎?」


    對茅森良子來說,清寺時生不是父親,但在她心中可以取代父親的地位吧。就算法律上不是家人,實際上也沒有太大差別,兩人之間是理想的親子關係,讓人深感尊敬。那麽,那部聯係著茅森和清寺時生的《海豚之歌》,又有誰有權利奪走呢?


    中川老師輕輕搖頭。


    「後麵的,明天再讀。有什麽想法,等你讀完再說。」


    沒辦法,我隻好點頭答應。


    *


    那天晚上我心情激動,在床上翻來覆去。


    綿貫還沒從老家回來,於是我熄燈後離開床,拿出讀《海豚之歌》時記下的筆記,在手電筒的光下從頭看了起來。


    接過清寺時生的《海豚之歌》時,茅森會露出怎樣的笑容?我很期待那個時候的到來,怎麽也睡不著。


    後來,我忽然在潦草的筆記上盯住一句話。


    ——在這顆星球上,太陽從西邊升起。


    看到這裏,我感到幾個不起眼的偶然像命運般連成一串。


    短暫的猶豫過後,我從包裏拿出給茅森買的禮物。小心打開包裝,取出帶海豚浮雕的座鍾。


    實驗沒費太大工夫。


    隻花幾分鍾動手,就得到了期待的效果。


    4.茅森良子


    八月二十七日,十七歲生日這天,我始終板著臉。


    原因是阪口和我說好,下午六點時在學生會辦公室見。


    臨近章明節,學生會各方麵的工作都增加了。給學生分配布置現場或是指引來賓的任務,徹底檢查手冊內容,確認各種器材。每年章明節都會製作簡單的小冊子,那份東西的截稿日期也快到了。


    處理學生會工作的同時,我還要為自己重點參與的劇作做準備。舞台布景及道具已經開始製作,為劇本搭配燈光指示的資料要接下來整理。音樂部分的任務被阪口接下,於是都交給他了,但我想在彩排時就


    加上配樂來預演。


    每件事都安排了日程,但奇怪的是總會有哪裏趕不上進度。每當那時,我都要確認原因,然後增加人手,或是由學生會——雖說基本都是我自己——接手部分工作。再過不久演員們也要開始排練,到時候會更忙。知道以後沒時間,就更要盡快處理手上的事情。但一切安排都有優先順序。比如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在下午六點前卸掉包袱。


    清寺伯伯的劇本,真的能找到嗎?


    ——我會盡力趕上你的生日。


    阪口是這麽說的。


    如果他真的找到劇本會怎麽樣呢?每當想到這裏,我都忍不住笑,於是用力繃緊嘴角。在旁人來看,一個勁板起臉或許顯得相當不愉快吧。與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再會讓我緊張,但我更多心思都在他後麵那句話上。


    ——要是找到劇本,我想向你表白。


    這人說什麽話呢。


    本來,我暫時不打算和阪口成為戀人。製道院禁止學生們談戀愛,做這種事導致評價下降簡直太蠢。按我原本的打算,更可能在畢業典禮後由我表白,和阪口構築起新的關係。不過如果他主動表白,我不打算拒絕。


    問題是阪口沒能找到劇本的情況,那事情就複雜了。雖說他不表白也隻是換回我原本的計劃,但總覺得像是身上一直背著一份被遺忘的包裹,實在別扭。


    為此,我準備了預備方案。


    如果他不表白,就把我的計劃提前,在今天提議說「畢業那天我們交往吧。」雖然離畢業還有一年半,但時間不是問題。感覺就算互相表白,我們的關係也不會有太大變化,無論是今天成為戀人,還是等到畢業那天,我們還是會過一樣的日子。要說變化,最多是把他介紹給清寺夫人時的台詞。


    在口袋裏,我藏了一份hi-crown。就算阪口找什麽「要等找到劇本為止」之類不合理的理由拖延,應該也能拿這個製服他。不過我其實相信阪口能找到劇本,心裏很自然地就是這麽覺得。但另一方麵,就算他沒找到,我也相信自己不會在意。


    不知不覺中,我對阪口的期待已經超過任何人。而且我相信,哪怕期待被他辜負,自己也能接受。這份心情中沒有一絲虛假或逞強,所以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不安的因素,就像新買的襯衫一樣純白無瑕。


    就把這份純白稱之為愛吧。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想笑,於是再次板起臉。


    毫無疑問,今天我有些得意忘形,但我決定用過生日為借口原諒自己。


    下午三點,我結束學生會的會議,把其他成員趕出辦公室。


    櫻井本來建議提前處理後麵的工作,但聽我說「今天我過生日,體諒一下」便爽快地放棄了。


    然後她簡直像順便一樣給了我一套書簽,說是生日禮物。那是仿造彩色玻璃樣式的塑料書簽,一共三枚。


    把禮物遞過來時,櫻井一臉不滿的表情莫名好笑。我老實地笑著說「謝謝」。恐怕她現在仍然討厭我,但更覺得我是朋友。這類朋友實在難得。


    學生會的會議結束後要和話劇社開會。他們準備明天讓演員念台詞,催我快點拿出劇本的完成稿。劇本是我這邊在拖,所以很過意不去。我和阪口已經把劇本修改得足夠交給他們,但如果找到清寺伯伯的劇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和他們說,特別是後半部分可能有大幅度修改。


    最花時間的,是回答演員們的問題。如果是台詞的意圖,來多少問題我都能解釋,但要我指導演技就有難度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和話劇社的社長商量,做出還算像樣的回答。比如「這個場景裏驚訝的心情更像是發現鞋底破了個洞,而不是在房間裏見到蟲子時吃了一驚。」我個人覺得這解釋不太清楚,但社員們卻老實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總算回到學生會辦公室時,離約好的時間隻剩十分鍾了。


    阪口不在,但我桌上放著禮物盒子和一遝打印紙。


    禮物是個方形的扁盒子,外麵有藍色包裝紙配黃色緞帶。緞帶有點歪,搞不好是阪口自己係的。


    而那遝打印紙我不可能看錯。


    是我和阪口寫的《海豚之歌》。


    *


    沒有其他事可做,於是我坐在桌前重新讀劇本。都是因為禮物盒子放在眼前,感覺被人吊著胃口,心裏癢癢的。但意外的是這心情我並不討厭。


    阪口少見地遲到了。大概下午六點過五分,他終於打開門出現。


    「你好慢。」


    我說著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


    因為阪口嘴角浮現的笑容顯得生硬。為什麽麵對我非要露出這種表情?如果非要形容他的表情,那就類似於過去大人們麵對年幼的我時露出的笑容:心裏同情,想要勉強安慰我。


    見阪口輕輕關上門,我開口問:


    「遇到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抱歉來晚了。」


    「那倒無所謂——」


    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視線毫無意義地徘徊。看到包在藍色包裝紙裏的禮物,便搪塞地問:


    「這個,可以打開嗎?」


    「哦哦,嗯。當然可以。」


    我拿過緞帶有些歪的禮物盒子,發現意外還挺重。難道說裏麵是清寺伯伯的劇本?雖然這麽想,但似乎不是。


    我猜到阪口表情生硬的理由。


    恐怕他沒有找到清寺伯伯的劇本。可這件事明明不用在意。就算找不到,我們也有我們的《海豚之歌》。當然我不打算放棄清寺伯伯的劇本,但可以以後花時間慢慢找。


    隻要阪口認真幫忙找過劇本,我就滿足了。就好比兩人並肩仰望夜空,尋找海豚星;或是每天晚上通過對講機,聊著迎來嶄新早晨的溫柔世界。其過程才是幸福,至於結果嘛,在今後漫長的人生中找到就好。


    我盡可能輕柔地解開緞帶,揭開包裝紙上的膠帶,便看到白色的盒子。打開盒蓋,發現是一個座鍾,上麵有可愛的海豚浮雕。


    「生日快樂。」


    聽到阪口祝賀,我回答說謝謝。


    「禮物很棒。」


    「能讓你喜歡就好。」


    真的,我打心底覺得很棒。


    無論是海豚浮雕的尺寸、懷舊風格的黃銅材質還是表盤上溫馨的奶油色,一切都恰到好處,沒有一絲不妥。感覺放在什麽樣的屋子裏都不會顯得突兀。沒有秒針的簡單設計讓我喜歡,跳起的海豚也顯得優雅,仿佛在說周圍沒有大風大浪。如果早上醒來,睡眼朦朧中最先看到的是這個時鍾,想必整天都能有個好心情。


    「你真擅長選禮物。」


    「是嗎?」


    「嗯。你看我,該怎麽說呢,不太懂挑選的標準。」


    「但收到對講機時我很高興。」


    「騙人,你收下時不是有點為難嗎?」


    「那是因為價格比我的禮物高太多。不過多虧了對講機,我才能和你聊很多事情。」


    我又朝海豚時鍾看了一會兒。


    時刻有點歪。因為沒有秒針,我還以為是表停著,但聽到裏麵「嗒、嗒」地傳來細微的聲音。我把海豚時鍾麵朝阪口放在辦公桌上,然後站起身,繞過桌子坐在沙發上。阪口也在對麵坐下。


    我笑了,盡量在臉上露出漂亮的笑容。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沒有什麽表情比這更充滿自信,又不帶一絲陰霾。


    「清寺伯伯的劇本,你沒有找到吧?」


    阪口閉上眼睛。他嘴邊還掛著生硬的笑容。夕陽從窗戶照進學生會辦公室,屋裏染上溫暖的色調,卻又莫名帶著寂寞。過了比眨眼稍長的時間,他才睜開眼睛,開口說:


    「不。我找到了。」


    咦——我禁不住驚呼。


    「真的?」


    「當然。」


    「在哪裏?」


    「就在那兒。」


    阪口伸手指向我的辦公桌。上麵是我和阪口的《海豚之歌》,剛剛我還在讀。


    「什麽意思?」


    「那就是《海豚之歌》。」


    「是啊,我和你寫的。」


    「不對。那就是真正的《海豚之歌》。」


    我莫名其妙,微微低頭。


    「什麽意思?好好解釋。」


    「我們的《海豚之歌》和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一模一樣。所以那就是真貨。」


    「怎麽可能。」


    「為什麽?你對《海豚之歌》的解讀非常準確,所以我們再現出的劇本和清寺先生寫的一樣。」


    「一個字都不差?」


    「嗯。」


    「你在開玩笑?」


    「完全沒有。」


    「不,你在開玩笑。」


    這是怎麽回事?


    到底發生了什麽?


    心裏真不舒服,非常不舒服。眼前的阪口好像不是阪口,仿佛隻是外表一樣,而裏麵完全換了個人。


    「說這種能輕易看透的謊話,有什麽必要?沒找到就說沒找到,那不是挺好嗎。你又沒有錯。我完全不在意,可以笑著原諒你。」


    我嘴上說著,任著性子搖頭。強烈的怒火從心底湧起,那是對頻率無法相通產生的怒火。


    阪口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就像戴著一副麵具,勉強對我露出笑容。


    看著他的眼睛,我再次搖頭。


    「不,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清寺伯伯的劇本原本就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那麽不講道理地發怒,也不會失去對你的信賴。別小看我。」


    他聽了微微歪頭,那姿勢就像傾斜的畫框,讓我沒法冷靜。


    「可是,在我看來你在發怒。」


    「是啊,因為你說了無聊的謊話。」


    「為什麽你覺得是謊話?」


    「那不是當然的嗎?文章怎麽可能完全一樣。就算是你和我寫的東西,也不可能達到清寺伯伯的水平。你的謊話也在看不起他。」


    「可能性隻是非常低,不是完全沒有。」


    「你要我相信幾乎沒有可能的事?」


    「當然不是說讓你相信,但我能說的就這麽多。」


    我想都沒想就伸手朝桌子拍去。


    巨響在學生會辦公室裏回蕩。在清寺伯伯用過的房間,出現了和他不相符的聲音。


    「不。我相信你。當然這不是說要接受能輕易看透的謊話。你這樣愚蠢地固執己見是有理由的,那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把理由告訴我。」


    「我沒說謊。」


    「真的?」


    「真的。」


    「《海豚之歌》對我來說是什麽,你知道嗎?」


    「應該知道,而且恐怕沒有想錯。」


    「但你還是不承認說謊是吧?堅持說清寺伯伯的劇本和我們的劇本一樣,對吧?」


    「嗯,完全一樣。」


    我心裏一陣不甘,莫名感到自己的無力,眼裏滲出淚水。在模糊的視野中,阪口似乎也痛苦地皺著眉頭,嘴角緊繃。


    笨蛋。你到底在固執什麽?你麵前是我啊。有什麽必要固執?理由是什麽?


    「你有你的正義吧,就算這樣。」


    我說著,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底牌。一盒hi-crown。在我們之間成為規則的犯規做法。為了強行扭轉對方意誌、以此攜手共進的最後手段。


    hi-crown被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那也像是調整對講機頻率的聲音。


    「就算這樣,我也要歪曲你的正義。為了我,把實話說出來。」


    隻要這樣,肯定一切都能解決了。隻要他解釋情況,無論多蠢的內容我都能笑著原諒,然後兩人恢複以往的關係。


    阪口一動不動地盯著hi-crown,卻沒有伸出手。


    我轉頭朝辦公桌上的海豚時鍾看去。


    時間不對。現在應該已經到了下午六點二十幾分,時鍾的指針卻指著五點四十分。


    「我隻給你五分鍾。」


    我說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說清楚。」


    阪口帶著生硬的表情,再次別下嘴角。


    5.阪口孝文


    茅森良子十七歲生日那天,下午兩點時我前往圖書館。


    暑假還沒有結束,圖書館的開館日零零散散。今天本來休館,但中川老師為我開了門。


    老師的表情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一些,而清寺先生的劇本,給人的印象則沒什麽變化。那遝打印紙上沒有裝飾,隻注重實用性,似乎對我絲毫不感興趣。但我對那部劇本感到親切。因為我確實感到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融進了茅森的血肉,所以看到劇本就像是見到她的父親。


    在中川老師的注視下,我再次翻開劇本。裏麵依然是溫柔的海豚星。我忘記自己的感官,甚至忘記自己在用眼睛一行一行讀下去,毫無阻礙地踏進了那個世界。那些登場人物在過去幾個月間隻存在於我和茅森想象中,如今真的浮現在眼前,用他們的聲音交談。


    我完全信賴海豚星,就和茅森一樣。


    所以,才會忽視幾處不自然的地方。


    第一處,是作中數次對海豚歌聲做出的解釋。


    作為故事舞台的海與外海之間被半島隔開,是片不算大的海灣。海灣中沒有海豚。但二十年前,一隻海豚與群體走散來到這裏,找不到回去的路。


    為了尋找同伴,迷路的海豚拚命歌唱,始終沒有停歇。


    本來,把這看成悲慘的片段才更自然,但我堅信這是為了抵達幸福結局的踏板。在筆記本上潦草記下的片段旁,我加了一句「迷路的海豚與同伴再會的場景在哪兒?」


    作為這部作品的標題,海豚的歌聲不可能隻代表悲慘的故事。我本來對此深信不疑,但讀到七成左右,開始對這份信賴產生疑問。


    ——離群的海豚身上,有幾處傷痕。


    有個人說道。


    ——海豚會因為心理壓力欺淩弱小的同伴。那隻海豚一定也是在群體中受到欺淩。盡管如此,它還是不停鳴叫,死後被衝上海岸。


    不知不覺中,正在記錄的手停下了。


    劇本的最後三成很悲慘,逐一描繪出海豚星真實的情況。


    那顆星球上的人類正在衰退。出生率持續降低;技術發展停滯;有部分職業已經消失,導致社會機能漸漸麻痹。犯罪事件數量非常少,但平均壽命也不斷降低。


    和現代相比,海豚星上的文明稍有落後。這點從開篇的描寫中也看得出來。年代上大概是一九七零年左右,是個懷舊而溫馨的世界。但到了故事末尾,其意義卻變了。


    作中指出,人類要基於真正優秀的倫理觀維持生活,需要足夠發達的文明。活著又不想殺其他生物,就必須克服食物問題。如果不反複進行動物實驗,就無法找到部分疾病的治療方法。一味顧慮環境,就無法解決能源的需求。要保護所有弱者,就必須有能夠保護所有弱者的社會基礎。


    但海豚星上沒有這些。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卻讓倫理發展為潔癖。那顆星球上沒有災害,也沒有戰爭,但價值觀的變化將人類逐漸毀滅。


    盡管這樣,故事中的他們還是反複說,自己不後悔。


    ——我們發現了,現在的生活比長壽更有價值。


    有個人說,這樣很棒。


    我已經想合起劇本了。在出現破綻的世界上保持潔癖活著,從生物的角度上令人不快。這部作品至今帶來的一切溫暖的東西,全都在把他們引向滅亡。就連對海豚星產生共鳴的我都完全無法認同。內心深處出現的美好事物紛紛發黑變質,破碎不堪,碎片又給周圍帶來傷害。這份痛苦令人作嘔。我這都看了些什麽啊?為什麽要讀這種文章?我什麽都不明白了。


    在心裏,我反複大叫:不可能的。這個故事被茅森良子所憧憬,被那個漂亮的女孩看作前進的指針,不可能是這樣的結局。


    我咬緊牙齒翻過紙頁,期待故事裏會出現某種救贖,但直到最後,我的願望也沒能實現。


    一個主要人物病死了。本來應該能免費接受治療,但醫院已經停止運作。接著,另一個人自殺了,死前寫下簡短的留言,上麵說「我覺得現在死去是幸福的。」


    劇本以獨白形式寫下最後的台詞。


    ——海豚為什麽鳴叫呢?


    獨白中還說,無論怎麽想都得不到答案。


    我合起劇本,從已經崩潰的海豚星上移開視線。全身沉甸甸的,沒有一絲力氣。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氣時,我聽到中川老師的聲音:


    「這部作品否定了清寺時生的一切。」


    老師的聲音在顫抖。


    我轉頭看去。老師低著頭,聲音帶著哭腔,臉上卻幾乎沒有表情。


    「隻要熟悉清寺先生的作品。無論誰讀過都會明白。在這部劇本中,充滿他至今寫過的所有類似希望的東西。他寫下一切希望都得到實現的悲慘世界,然後一次性毀掉。簡直是部自殘般的劇本。」


    她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至少感覺不是對我說的。在麵前的不是我的老師,而是一個名叫中川麻衣的人。


    「第一次讀過劇本,我就覺得這東西不該存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它扔進焚化爐裏忘記。但我不可能燒掉清寺時生的劇本吧?所以才一直藏著,沒有對任何人坦白。」


    她微微轉過頭,綠色的眼睛裏終於映出我的模樣。


    中川老師勉強露出微


    笑。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注視著她。老師繼續說:


    「我一直希望能給誰讀這部劇本。獨自藏在心裏太過沉重,所以希望找到共犯。但是,讓你來真的好嗎?老師和學生可以做共犯嗎?我一直在猶豫。或許應該繼續獨自忍耐吧。但我沒能忍住。」


    我曖昧地搖頭,想告訴她沒這回事,但找不到合適的話語,結果說出了蠢話。


    「真不知道清寺時生為什麽寫了這種劇本呀。」


    無論中川老師,還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但她溫柔地回答:


    「這我不知道。但清寺先生大概不打算向世間公開《海豚之歌》,也不打算靠它來主張什麽。感覺他隻是想在抽屜的某個地方,放一把對準自己的匕首。」


    「可是。」


    我忍不住開口,卻沒能繼續說下去,隻有內心的感情不斷膨脹。


    ——可是,茅森要怎麽辦呢?


    清寺先生一定不打算給茅森讀這部劇本吧。本不想被人知道的東西,偶然被她發現了。盡管如此,就算不提理論或是該由誰來負責。


    海豚星是茅森的理想。最不能否定的東西,被最不能否定的人否定了。


    不該有這種事。


    海豚星必須有個幸福的結局才行。


    「劇本隨你怎麽辦了。」


    中川老師說道,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用不著,什麽時候都可以還給我。」


    我離開圖書館時,離下午五點還有點時間。


    總覺得莫名不甘,經過走廊時我皺起了眉頭。


    心裏什麽都沒法考慮,甚至沒心情考慮。為什麽茅森一直在尋找的東西,要以這種形式被踐踏?而且是以讓人無法反駁的形式。


    學生會辦公室沒有鎖門,但裏麵沒人。我走進屋子,站在茅森的辦公桌前。


    包裏放著藍色包裝紙包著的禮物、兩人寫的劇本、還有清寺時生的《海豚之歌》。


    感覺沒法用正常的表情給茅森慶祝生日。


    我先把禮物放在桌上,然後拿出清寺時生的劇本,靜靜站了一會兒。想象茅森讀這部劇本的情景,眼裏便滲出淚水。


    我用力閉緊眼睛。


    小時候起,我就一直有件想要的東西。我想要標識正確方向的指針,能夠抬頭看著筆直前進,而不需要反向而行。說白了,那就和潔癖類似。在漆黑而漫長的夜裏,想得到可以打心底憧憬的東西。


    那件東西,我的確找到了。


    就和茅森良子心裏的《海豚之歌》一樣,我的指針是她本身。我想要永遠隻仰望著茅森良子走下去。


    什麽是真正的溫柔?什麽是真正的誠摯?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談論這些美好的東西。通過對講機,用帶著噪音的聲音,對那些事物逐一討論、反駁、互相確認後得到兩人認同的結果。


    所以,對於自己尋找的星星,我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答案。


    我明白,把這部劇本交給她,是唯一誠摯的回答。


    我沒有聽茅森說過夢想這個詞。無論是成為首相,還是生活在海豚星上,在她口中都是目標。她不會在意夢想,不允許自己從現實上移開視線。


    ——我從來沒說過謊。


    茅森曾這樣說過。那是我們剛認識不久的事。


    那句話當然是騙人吧,但或許某種意義上也是事實。她絕不會欺騙自己,也不希望被欺騙,選擇接受所有現實然後前進。無論是身世、遇到的不正當對待、還是悲慘的記憶,無一例外被她背負著,卻仍能不斷前行。我從沒見過茅森良子對自己說謊。


    我知道茅森會接受這部劇本。無論再怎麽受到傷害,再怎麽消沉與痛苦,她都會堅持讀到最後。所以,我不能把它藏起來。如果她知道海豚星的真相後會哭,我真正該做的,是想辦法為她擦去眼淚。可是。


    非要讓她再次感到痛苦嗎?


    已經夠了吧?雖然我隻能靠想象,但她背負的東西已經足夠沉重了吧。為什麽就連一直在尋找的星星都非要傷害她不可?為什麽就連始終象征她希望的東西都要變成這樣?


    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我縮起身子,伸手抱起清寺時生的《海豚之歌》,禁不住想跑出去。但還來不及行動,腳步聲已經從學生會辦公室門前經過,越來越遠。


    我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內心一陣不甘,眼裏再次滲出淚水。我胡亂擦掉眼淚後下定決心。


    ——背叛茅森良子吧。


    離開我一直在找,而且終於找到的那顆漂亮的星星吧。


    在辦公桌上,我留下兩人一起寫的劇本。


    為了把清寺時生的劇本還給共犯,我偷偷溜出學生會辦公室。


    *


    然後現在,我坐在學生會辦公室的沙發上。


    正麵坐著茅森。


    我們之間有張桌子,桌上放著hi-crown。


    茅森的眼裏微微漲起淚珠。我才不想看到她的眼淚,無論那讓她漂亮的眼睛發出怎樣的光輝,都隻會讓人心痛。


    「我隻給你五分鍾。」


    茅森說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說清楚。」


    在帶海豚浮雕的座鍾上,表針正指向五點四十分。


    時鍾旁放著我和茅森兩人寫的《海豚之歌》。


    如果那是真正的《海豚之歌》,該有多好呢。和清寺時生的劇本相比,它的完成度很低,也缺乏吸引力,但其中有茅森理想中的世界,是一部隻描寫溫柔的劇本。


    ——這應該不是假貨。


    當然《海豚之歌》是清寺時生的作品。他寫的劇本也是真的。盡管如此,我們兩人寫的《海豚之歌》同樣不是謊言。那個故事由我和茅森一起尋找,寫下了兩人的理想。


    我禁不住要冒出眼淚,於是皺起眉頭忍住。


    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抓起hi-crown,以一片巧克力為借口坦白一切。不,就算不是一切也好。我本可以更巧妙地說個謊話。


    一開始說句「對不起」向她道歉,就不會有這麽多事情了。


    對不起呀,我沒找到清寺先生的劇本。隻要若無其事地說這麽一句,我的所作所為就不會暴露,一切都能恢複原樣。但,我沒能做到。


    對她的背叛不該消失得幹幹淨淨,因為我的確犯下了不可原諒的罪過。我想要被她製裁、被她討厭,而且不能容忍自己愚蠢的一麵被掩蓋。我無法瞞著海豚星的真相繼續待在她身邊。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茅森一言不發地互相注視。這不是互相瞪視。不可思議的是,從她的眼神中也感覺不到攻擊性。在那雙有些悲傷又壓抑的眼裏,模糊地映出我的輪廓。


    是茅森先打破沉重的寂靜。聲音很小,和她完全不相稱。


    「就連hi-crown,你都要背叛?」


    我沒法回答,不知道該說什麽。


    茅森良子現在仍然美麗。無論麵容再悲痛,聲音再柔弱,她都沒有移開徑直注視我的視線。為什麽啊?我在心裏嘀咕道。放棄吧,對我死心就好了。盡情嘲笑我,看不起我,像遇到一塊小石子一樣走過去就好了。


    然而,茅森沒有把我拋開。


    「無論是誰,我都會尊重他的想法,不會逼人說出自己的情況。哪怕聽到再任性的話,或者遇到完全無法理解的價值觀,我也能笑著原諒對方。我已經決定,不討厭至今遇到的每個人,還有今後會遇到的所有人。」


    茅森猛地皺起眉頭。我知道她是在忍住眼淚。


    無論何時,她都誠摯地堅持自己的信念。


    「但是,連你都要站在那個位置嗎?被歸到我決定不討厭的那類人裏,你的自尊能接受嗎?」


    現在的我,哪有什麽自尊。


    如果可以,真想永遠待在茅森身旁,待在能牽住她手的地方,更想待在能緊緊擁抱她的地方。但。


    我戀著茅森良子。


    戀著她的全部。其中尤其喜歡她仰望夜空尋找星星的身影。


    所以,我無法原諒那顆星星對茅森的背叛。其他任何事物成為她的敵人也好,我傷害到她也罷,唯獨堅信一顆星星挺直後背的她,我想要保護到最後。


    恐怕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份戀情。無論再過十年還是二十年,依然會對茅森心懷憧憬。這做法極其自以為是,又一意孤行,就像藏在抽屜深處無人得知的海豚歌聲,帶著痛楚在內心裏反複回蕩。


    我小心不讓聲音發顫。麵對茅森時勉強抑製尖銳的嗓音,真的是好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搜集舞台上用的音樂,是我負責對吧。」


    「沒錯,所以


    呢?」


    「整套我都準備好了。之後和說明用的筆記一起給你。」


    「用不著。你先把hi-crown收下。」


    她吐出一口氣,輕聲說:「已經到時間了吧。」


    我搖搖頭。想等海豚時鍾指向四十五分,還要再過一點時間。


    現在,分針正指向正下方。


    6.茅森良子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盯著表盤看去,便發現分針「哢嗒」一聲動了。從三十分的位置,轉向二十九分。海豚時鍾在逆向轉動。


    耳邊傳來阪口的聲音。


    「我不是想讓你給我時間。」


    見我再次朝他看去,阪口繼續說:


    「hi-crown我不能收下,所以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我咬緊臼齒,想起以前綿貫說過的話。


    ——他是個無藥可救的倔脾氣。


    綿貫說得完全沒錯。這個人真的是無藥可救。


    我用視線指向海豚時鍾。


    「這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阪口特地選了逆向轉動的時鍾做禮物?


    阪口從沙發上起身,低頭看著我說:


    「你沒必要知道。」


    「有沒有必要由我自己決定。告訴我。」


    其實時鍾如何根本無所謂。


    我隻是希望阪口拿起hi-crown,想知道他固執己見的真相。不,就算不知道也無所謂。隻要他在表麵上掩飾過去,給我們留下和好如初的理由就足夠了。


    阪口輕輕吐出一口氣,接著他的麵容似乎稍稍柔和了一點。


    「是啊,我表達的的方式不對。不過要告訴你什麽是我來決定。」


    「你選了沒法解釋理由的東西做禮物?」


    他不再說什麽,轉身背對我,朝門口走去。


    我想拉住他。如果有什麽緣故讓他固執己見,那我就不要什麽真相,更想被他溫柔地欺騙。但,我不可能容忍如此期待的自己。


    至今為止的所有經曆都在反駁自己。我不該待在那種地方,也不該走上那條道路。我不允許自己依賴什麽人活著。可盡管心裏如此主張,視線卻怎麽也沒法從他身上挪開。


    阪口在門前停下腳步。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那個時鍾的含義,那時我必須向你道歉。」


    「用不著。」


    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麽謝罪,而是更甜美的幸福。隻不過想要和他牽起手的借口而已。但我遵從自己的自尊,用完全不同的話繼續說:


    「我隻是想知道真實的情況。這個時鍾有什麽含義?」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不知道的話就隨你怎麽想吧。」


    為什麽,要把我拋開?明明昨天為止你還那麽溫柔。


    ——我好想這麽說,但還是決定拋棄不像樣子的自己。


    我硬是笑了出來,以此掩蓋想哭的表情。


    「明白了。不過按你的說法,其實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劇本吧?」


    阪口一臉疑惑,曖昧地點頭。


    「所以呢?」


    「那你應該有話該對我說吧。」


    真的好累,每句話都顯得沉重,好想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不去考慮。可是,我不知道停步的辦法。


    阪口重新轉過頭來,看著我認真地說:


    「我喜歡你。真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喜歡。」


    我聽了點頭,遵從傷痕累累的心中最後留下的自尊回答:


    「我也喜歡你。和喜歡製道院裏的其他人一樣。」


    我誰都不討厭。才不會討厭阪口孝文。


    無論遇到什麽事,或是遭到多麽過分的背叛,我都能對所有人露出同樣的笑容回應。哪怕現在的表情絕不像笑臉,我也不會放棄努力。


    眼前已經看不到阪口的身影。明明一直在注視他才對,可現在我隻知道他站在那裏,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到了。


    「舞台的音樂,我會在明天找個學生會的人交給他。」


    「好的,謝謝。」


    這便是我和他最後的對話。


    聽到門被關上,我知道阪口離開了屋子。


    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繃緊身體坐在沙發上。回過神時太陽已經落山,屋子裏塗上黑暗的影子。


    我好不容易站起身,卻沒心情走回宿舍,踉蹌著走到學生會辦公室門前,把門反鎖。門鎖發出「哢嚓」一聲,響亮地在屋裏回響。我靠住門,慢慢滑落在地上。


    心裏已經做好流淚的準備。


    我獨自一人,無論流多少淚也不會被誰看到。


    盡管如此,我還是拚命忍住眼淚。臉上皺起眉頭,用力抱緊雙膝,不允許自己哭。


    我在心中拋棄幾份感情,無數次要求自己將阪口孝文歸到多數人之中。


    7.阪口孝文


    離開學生會辦公室後,我不記得是如何走到了什麽地方。


    我什麽也不想做,誰也不想見。在朦朧的視野中看到圖書館,便繞到那棟房子背後。


    我看不到剛剛入夜的天空,還有浮在上麵的星星,雙手撐住圖書館的牆,眼淚垂直滴落。啪嗒,啪嗒,就像開始下雨一樣。


    唉,真是太不像樣子了。


    如果是為了茅森良子,我不在乎失去任何東西。隻要能讓她幸福,就這樣徹底消失也沒什麽,所有的一切連同我的心情一起毀掉就好了。


    明明已經這樣想好,可在內心深處,我還是希望回到她身邊。向她坦白一切,然後道歉,緊緊抓住她不放。


    我不是希望她能原諒我做的事情。真的。就算再笨拙、再愚蠢,我還是想對她說愛她。


    ——但,怎麽能把這稱之為愛。


    雖然我什麽也不懂,但一定是這樣。傷害到最喜歡的女孩後自我滿足的感情,怎麽能有如此漂亮的名字。


    眼淚徑直落下。


    我感到臉頰發燙,喘不過氣來,還聽到尖銳的耳鳴。


    那聲音或許和海豚的歌聲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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