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曆二六七九年~公紀二○二年~九月二四日


    清早的刺骨寒氣將我自夢鄉喚回現實。


    明明裹著披風才睡的,怎麽這麽冷?望向營火,才發現炭已經快燒完了。


    真糟糕……


    想起昨晚因為高度數蒸餾酒的影響,我早早就睡得不省人事。


    身體凍得不停發抖。我搜索起他的身影。


    沒看到……


    莉莉禮呢──也找不到人。他們是兩人一起上哪兒去了嗎?


    我撐起瑟縮的身體,到原本建有魔法學校的空地看看。


    在腳邊滿是薄霧的空地內,我發現了他們倆,似乎是在觀察地麵上描繪的魔法陣。


    這麽說來,昨晚飲酒作樂時,她好像有提到手繪魔法陣是種早已凋零的技術,現在連描繪魔法陣的工作都理所當然地透過魔法處理。發動魔法時之所以會在空中構築魔法陣,就是這個理由。然後現在盡管也還留有少數魔法必須用自己的血描繪魔法陣才能發動,但似乎都被視為禁忌。


    但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麽會自己一個人花上這麽多天,人工繪製如此巨大的魔法陣呢?一問之下,原因非常單純,這是她弄壞魔法學校校舍的懲罰。這道魔法陣則是用來讓校舍複活的。


    至於其他教師及同學好像是暫時回到希加茲米國,享受著這段假期。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在見習騎士時代被罰留下來練習筆記的往事,頓時略感窩心。明明也可以找救兵幫忙,或選擇其他更有效率的方法,她卻這麽老實地受罰,這點實在令我很有好感。


    劍與魔法。


    縱使我們選擇的道路不同,本質或許卻意外地相似。


    我拂去凝聚在披風上的露水,走向他們倆身邊。


    「動手啊。」


    「就是說呀,好不容易才畫好的。」


    魔法陣雖然完成了,莉莉禮卻對發動魔法顯得猶豫不決。


    照她所說,幾天前還沒遇到我們時,她已經先嚐試了一遍,但那時失敗了,隻複原出一堆能充當營火燃料的東西。她隻好從頭畫起,好不容易才在今早完工。


    也怪不得她會感到不安。


    「可是……」


    不顧迷惘的莉莉禮,他走到魔法陣中心,撿起了某樣東西。


    「幹得差不多了。」


    是木片。


    「那、那個是校舍的!」


    是她打算用來當作觸媒,校舍建築物的碎片。


    「喂,女騎士,拿這個去燒熱水。」


    「喂──!等等啊?」


    沒要發動魔法的話,這個燒了也無所謂吧──他是這個意思。要給營火添柴,幹燥的木頭當然是首選。但明明不管木頭多潮濕,他的紫炎都照燒不誤,實在很壞心眼。


    「觸媒除了這個就隻剩一片了啦,別拿去用在那種地方──!」


    聽來實在不是開玩笑的。不過想激起她的幹勁,這說不定是個好方法。


    終於下定決心的莉莉禮戴上麵具,並從腰包取出大量的光貨,多到得用雙手才抱得起來。


    「討厭……總是那麽霸道~」


    他將木片擺回原本的位置之後,走出了魔法陣。


    我也同樣自陣中離開。


    仍留在魔法陣裏的隻剩她一個人了。


    「不過,一次用上這麽多光貨的快感,其他地方是感受不到的……啊啊~……再窮都無所謂了啦!」


    原來如此,莉莉禮貧窮的理由這下弄清楚了。就因為她老是不用道具,硬要自己親手捏碎光貨,結果那種感觸已經讓她完全上癮。


    一口氣粉碎所有光貨後,她展開了咒文的詠唱。


    她雙手朝天猛伸的動作,像極了要召喚某種物體出來。


    「魔束以弦 命脈竭盡之魂 墜往黃昏之刻 移至晏如之搖籃 欺瞞誕生 欺瞞死亡 折返於暗途 刻於汝身之記憶啊 化身千玄之礎,回歸於此吧!」


    展開於魔法陣內的手繪術式浮現朦朧的青白色光芒,逐漸發亮起來。


    以如此大規模魔法陣進行的魔力操作,就連我也是初次親眼目睹。她說自己是天才,看來不見得是在胡說八道。


    「『regenerate』是嗎?」


    就在莉莉禮即將詠唱出最後的魔法名之前,他如此低聲說道。


    為什麽他會知道這魔法的名字……?


    「『履.建.艾拉.阿提』!」


    周圍的空氣霹靂霹靂地震動起來,朝魔法陣形成一股漩渦,不斷被吸往中心。我跟他的衣服也不斷啪噠作響,要是沒落穩重心,感覺就要跟著被吸進去了。


    魔法陣中心的觸媒朝四麵八方延伸出無數道光的軌跡,開始致密地構築建築物的輪廓。然後,一陣亮得刺眼的光芒湧現,將背景染成一片白,緊接著光束便朝魔法陣中心收縮,回歸原本的景象。


    地麵的魔法陣已然消滅,隻剩下方才展開的術式痕跡還在冒煙。


    原來如此,所以她第一次複原失敗後,才無法立刻進行第二次挑戰,非得從頭開始畫起不可。


    那麽,校舍成功複活了嗎?


    「「「……」」」


    三人都不發一語,靜靜地凝望著存在眼前的物體。


    是校舍。


    「實在──」


    「好小──?」


    他拎起了校舍,擺在我的手掌上。


    高高的硬山式屋頂、厚重的門扉、玻璃窗、石造的牆壁,甚至不忘屋頂上的風向雞,每道細節都堪稱完美。


    除了大小以外。


    「實在重現得非常精密呢。」


    朝裏頭窺伺一番,可以發現連桌椅、黑板都一應具全。那個看起來又細又短的針應該是粉筆吧。


    「莉莉禮,這換個角度看也是很驚人的天分喔。」


    「成不了安慰啦……」


    她蹲在地上攪和著畫有魔法陣一角的泥土。


    「可是,這已經比之前進步很多了對吧?」


    「嗯……」


    「那麽,可能是酒意沒退害妳無法發揮全力,或者是光貨還不夠之類的……」


    莉莉禮猛力抬頭朝我望過來,眼角浮現一滴悔恨的眼淚。看來她原本雖然不安,其實還是頗有自信的。


    「那這次把亞爾緹娜的錢全用光或許就會順利了。」


    「咦?呃,不,這就有點……這些畢竟是國家的錢……」


    「哎唷──我不行了啦~~錢沒了,吃的東西沒了,住的地方沒了,畢業證書也沒了,首席畢業變成經曆詐欺所以也沒人想雇用我了,一輩子都得揹著炸毀學校的炸彈魔這種罪名了。最後就隻能一個人寂寞地在某間養豬小屋的角落沾滿糞尿孤獨地死掉了啦──!」


    一口氣哭訴這麽多喪氣話之後,她突然安靜下來,俐落地起身。隨後擦去淚水,以誠懇的眼神直直望向他。


    「求求你,庵!我什麽都肯做,帶人家一起走吧!」


    還以為她要說什麽,竟然是想和我們同行嗎?


    「你要把人家怎麽樣都可以!不管被怎麽擺布我都會忍耐的!」


    「妳、妳說這什麽話!妳要更珍惜自己一點……不對,庵才不會做那種事!」


    「會失敗是妳功夫還不到家。」


    他總算開了口。我們的對話大概令他很不耐煩吧,那平淡的口吻反而更教人害怕。


    而他丟下這句話之後,便返回營地去了。


    「庵──!」


    雖然很同情她,但我實在無能為力。因為這是魔法學校,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希加茲米國的問題。唯一的辦法,就隻有向校方借貸光貨,重劃一次魔法陣,一步一腳印地努力讓校舍複活而已。即使如此,萬一這個魔法的難度超出她實力所能負荷的範圍,就真的是場不幸了。


    不過,如果問題並非出在魔法的難度或她的實力……


    那我心裏倒是還有個底。


    x x x


    馬匹正咀嚼著牧草,安分地等著我們回來。正因是廢棄道路才能留在這裏這麽久。換作人來人往的大街道,隻怕不出幾小時就會被盜賊或不明人士帶走了。


    我解開綁在樹上的韁繩。總之先牽上馬匹,朝進入森林時經過的入口出發。然後找一條距離最近的大路移動過去。這樣雖然會繞遠路,但比直接穿越森林安全。畢竟地圖可不會連森林裏的詳細資訊都劃清楚。


    到此為止的行程,都是在從魔法學校所在地返回的路上與他商量後定案的。


    現在,由於炎之勇者的傳聞撲了空,導致他頓失目的。即使那本來就是個毫無任何根據的不負責任謠言,肯定還是多少會感到失意吧。盡管他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但從態度仍看得出來,因為他沉默不語的時間變長了。確實,他原本麵對我時就不太多話,


    但現在開口的次數明顯較之前更少。


    等我們抵達道路,是不是就會有些不同呢?


    說到底,在替他擔心之前,我還有別的問題非得處理不可。


    一想到回程路上也得跟那些蜘蛛網格鬥一番,我便頓失幹勁。


    x x x


    沿著希加茲森林與草原的界線,朝西前進了半天的時間。


    我們抵達了連接艾薩加公國語希加茲米國的其中一條街道──「夕茶曦街道」。路麵整備完善,前進時不必再像之前那樣撥開草叢或灌木了。看到路上有一定數量的往來人馬,果真令人安心。


    艾薩加公國與希加茲米國之間,基本上可以自由出入國境,這點有很大因素來自雙方原本是同一個國家。但取而代之的是首都城牆方麵的盤查相當嚴格。另外,不知是否由於希加茲米國的首都距離還很遠,來往旅客或生意人的臉上都開朗得很,不見什麽緊張的神色。


    印象中,隻要從這裏南下一小段路,那一帶應該就有設施能夠用餐與住宿了。那裏是穿越道路山口前的要衝之一,是個便於讓馬匹休息的地點。我提議在那兒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一來天空烏雲開始低垂,感覺就要下起一場大雨,再者我也想和他好好討論今後的方針。


    而且,如果走得太快……


    x x x


    店家的招牌變了。


    現在掛有「幻想亭」招牌的這家店,記得以前是別的名字才對。但若問我以前叫什麽名字,我也想不起來。八成是因為也沒特別感興趣而沒記住吧。


    在這種地方,這類設施光是存在就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即使因為老板或店主換人而改名,也不是什麽大問題。雖說這樣對於那些中意老店名,或喜歡光顧熟店的旅客而言,有點不太好意思就是了。


    在我係好馬匹,喂牠吃牧草的期間,上門的旅客始終絡繹不絕。店家盛況空前,這是好事一樁。隻是,有個詞匯引起了我的注意。旅客間似乎已經掀起了「勇者大人」這個話題。


    這下子,倒讓我煩惱起跟他一起入店究竟是好是壞了,畢竟也不能保證沒人見識過他在比武大會的表現。


    他肯定討厭被人起哄吹捧,不會錯。然後萬一其中又有誰惹他不開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雖然可能隻是杞人憂天,但我的胃一帶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了。


    「是說希加茲森林離這裏比較近,所以旅客在講的也可能是莉莉禮──」


    當我「嗯……」地雙手抱胸,仰頭煩惱時,額頭忽地感到一陣冰冷。


    是雨滴。


    終究變天了。


    飄落的雨滴數量逐漸增加。


    看來短時間內不會停,這是場傾盆大雨。


    他早已躲到店家的屋簷下避雨,我隨即跟進。


    我們彼此肩並肩,靠在店家的牆壁上。我也沒什麽這種時候能聊的共通話題,於是兩個人就這麽呆呆望著雨中濛濛的景色。


    雨勢越來越激烈,路麵也整個濕透了。


    雖說夕茶曦街道的整備完善,卻仍未全部都整頓成密實的石板路,是以下雨天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正因此,路上現在已經沒有半個人影。


    「妳幹嘛不進屋裏去?」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庵你呢?」


    「沒什麽理由。」


    「……」


    他在想什麽呀──當我正如此揣測他的心意時,眼角餘光瞄到了一點動靜。有什麽東西正在街道上朝這裏前進。


    前進的速度很緩慢,始終不見距離有所縮短,但從輪廓看來應該是人。而且在傾盆大雨中前進的那道身影,體型相當嬌小。


    那是──


    領悟到那個人是莉莉禮,我不禁捂住嘴巴,倒抽一口涼氣。


    她連馬都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來到街道之前,被灌木根或岩石磨破了靴襪,隔著靴子也能看到破洞下的腳趾。而且還因為大雨弄得滿腳泥濘。


    裸露處的肌膚也一樣,到處是擦傷,血都滲了出來。


    我一股腦衝進大雨中,緊緊抱住淋成落湯雞的莉莉禮。


    「我討厭一個人……我不要再那麽寂寞了……」


    莉莉禮一麵哭泣,一麵吐露著真心話。


    「當庵跟亞爾緹娜出現時……其實我真的好高興……因為根本沒有人會跑到那種地方去……所以──」


    「對不起,丟下妳一個人離開……」


    我以責難的眼神望向他,他則留下一句「快帶她進去」便轉身進了店裏。隨後,我聽見「請替我們燒洗澡水」的聲音從店裏傳出。


    雖然莉莉禮嫌「好難喝」並一直抗拒,我還是逼她喝下治愈藥水療傷,接著剝光她濕透的衣物,送她進了澡堂,再便把正滴著水的濕漉漉衣物擰幹,將上衣、裙子、襪子,以及內衣依序擺在燒熱水的鍋爐附近烘烤。這樣在她泡完澡以後,應該就能烘幹到一定程度了吧。


    不過……擺放時沒特別留意,但重新望向這一整排衣物,我才注意到她明明年紀比我還小,內衣的款式卻意外地大膽。無論上下都很明顯地用不到多少布料……該不會其實是我穿得太孩子氣吧?


    「亞爾緹娜──……」


    澡堂內傳來莉莉禮的呼喚聲。


    往裏頭一探究竟,竟然看到她仍一絲不掛地站在原地。


    「一一一一一起泡好不好凹凹凹……」


    被大雨奪去體溫的她,發抖到連嘴巴都合不太起來。由於受寒過度,身體已經不聽自己使喚了。懊惱著連這種事情都沒發現的我,作為賠罪的證明──其實也不是這種用意,但總之我趕緊卸下裝備,脫掉了衣服。


    若問我和同性一起入浴一點都不會害羞嗎?我的回答是「會」。然而現在的狀況由不得我顧慮這些有的沒的。先前與哥布林交戰時的負傷已經透過治愈藥水全數複原。這樣就不用擔心那些淒慘的傷痕嚇著莉莉禮了吧。


    輕觸一下莉莉禮的肌膚,感受到的體溫比想像中還冰冷。對她受寒過度的身體而言,這些洗澡水的溫度太高了。想來是貼心的老板特別多加了點柴火吧,就連沒怎麽受寒的我伸手試水溫都覺得燙。


    雖想趕緊讓她進浴桶泡暖身子,但又不能就這麽噗通一聲貿然下水,隻好先從腳開始澆熱水,使下半身能逐漸適應水溫。就在我幫她從腳尖、腳跟、腳踝、小腿肚、膝蓋,直到大腿反覆不斷淋上熱水的過程中,或許她身體總算比較聽話了吧,禁不起寒風煎熬的莉莉禮擺脫了我的製止,整個人飛撲進了浴桶內。


    浴桶內濺起了巨大的浪花,隨後傳出一聲哀號。


    「好燙喔──!」


    那當然啦……


    「所以我不就說了嗎!真是的,講不聽!」


    「不不不不不要緊,忍耐一下馬上就──」


    看到莉莉禮這麽逞強,開始有點想作弄她的我,在回她「喔~這樣嗎」的同時,一起泡進了浴桶。剛剛幫她澆熱水似乎讓我先適應了水溫,沒有覺得太燙。


    「好──燙喔──!不要動到水啦!妳這樣突然泡進來,熱水都往這邊流了!」


    她在我身旁硬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不動,努力忍受就她體感而言很燙的水流。


    頑固成這樣,簡直就像哪間寺院裏的石像似的。而她弓起手腳,縮成一團保護身體的模樣,看起來也像在母親體內沉睡的胎兒。雖說無論石像或胎兒,都不會像她這樣抖個不停,也不會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死盯著不放就是了。


    不過她的身體終究還是逐漸放鬆了下來。


    「嗯哈~~~~……」


    短短幾分鍾之後,莉莉禮發出了這陣恍惚的歎息。


    應該是血液循環恢複,全身都暖起來了吧,隻見她正用手撫摸著身體,確認熱水的感觸。雖然這並非溫泉也非礦泉,就隻是單純的泉水,水質卻相當柔順。一般而言,剛燒好的洗澡水理應會讓人覺得水流有點沉重,這兒的澡堂卻沒有這種感覺。話雖如此,這也並非昨天就燒好的隔夜水,果然是從水源就不同了吧。


    我曾聽說過水分為硬水及軟水。所以這就是軟水嗎?我以手掌盛起熱水淋在肩上,恍恍地想著這些事。


    話說回來,好擠。


    「莉莉禮,妳可以過去一點嗎?」


    「這邊也塞到底了。亞爾緹娜才是,把腳縮緊點啦──」


    大眾浴場以外的澡堂大多都不怎麽寬敞,這間店原本還是隻供員工使用的,所以更顯狹窄。浴桶大概一個成年男性就會塞滿,這會兒讓我跟莉莉禮一起泡進去,自然會發生各種問題。


    「對了,


    不然我們像這樣把腳互相交叉──」


    她移動到我的正麵,突然將腳伸進我的兩腿之間。


    「哇!莉莉禮,妳腳往哪裏伸──」


    「別吵啦──這樣效率比較好吧?」


    這我也明白。隻要放棄自由舒展雙腳的想法,像這樣將彼此的雙腿交纏在一起,就算是狹窄的浴桶,也能有效地利用空間。


    隻不過,即使同樣都是女生,這種第一次經驗仍令我腦袋一片混亂。


    內衣款式那麽大膽,該不會她很習慣這種事情吧……?


    明明體型還那麽嬌小,充滿剛進入成長階段的風韻。


    然而據說也有人對這樣的身材情有獨鍾,認為就是這樣才好,世事果真難料。當我正以這種眼光端詳莉莉禮時,才發覺她的雙眼一直聚焦在我的胸脯上。


    然後──


    「嘿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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