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足夠的代價。


    意思是什麽,誰都聽得出來。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


    “…貴人啊,我不知道,我們,您看,家裏什麽都沒有,我們也沒有錢…您知道,我們住在這種地方,怎麽會有錢,您瞧瞧,窗簾都是破的…”


    她竭力把自己‘縮小’,做出一種類似‘苦笑’的表情,以求得仙德爾和羅蘭的同情。


    不得不說,這技巧實在熟練。


    她幾乎眨眼間從「和丈夫爭吵的狂躁妻子」變成了「可憐而苦難纏身的窮人」——這眨眼間的變化,是智慧,也是動物的生存本能。


    “恐怕…不行。”


    仙德爾依然麵掛憂色,緩緩搖頭。


    她抬起手臂,指向幽魂存在的角落——夫妻一瞬間離開了那邊,緊接著,妻子和丈夫又咬牙逃回去,把孩子拽到身邊。


    “那隻幽魂正在嚐試向上攀升…我的意思是,它很快就要變得更可怕了。我奉勸你們要麽盡快處理,要麽搬家。否則,它不止能讓你和你們的孩子生病,而且,還會做出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事…”


    羅蘭一言不發地站在仙德爾身後,靜靜看著她處理。


    “可怕的事…”


    馬修·伯瀚明顯比妻子眼界廣闊些,他多少聽說過什麽。


    他下意識摸了摸褲兜,然後,湊到妻子耳旁,兩個人小聲嘀咕起來。


    比起剛剛的爭吵,現在的討論更加真實了。


    大概過了一兩分鍾。


    馬修·伯瀚猶猶豫豫地看過來:“兩位尊貴人啊,我們,也許,隻能拿出十來個先令…”


    這就足夠了。


    羅蘭認為。


    一支聖水出售給教會,也僅僅能得回兩個到五個先令(半到一個克朗)。


    十來個先令,他們還賺錢了。


    然而仙德爾還是搖頭。


    話和之前一模一樣。


    “恐怕…不行。”


    她那雙杏眼仿佛也跟著麵前夫妻的哀愁而變得向下垂,湖藍色的眸裏遍布憐意——為此,她聲音都放輕了很多,當著女人的麵,彎下腰,將一個膽子最大、靠最近的孩子攬到懷裏。


    輕手理順他雜亂的頭發。


    然後,俯身,親吻了他的額頭。


    “我也隻能這樣祝福伱們了,伯瀚先生,夫人,以及這三位可憐的孩子——願萬物之父庇佑你們一家,願你們永遠沐浴他的輝光…”


    仙德爾十分哀傷,極緩地長歎一聲:“至於其他,我也沒有辦法了…教會並非我說的算。即使,我萬分想要幫助你們,可倘若我不守規矩,為你們付了錢,一旦查出來,我可就…”


    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查出來可是大罪…”


    米歇爾·伯瀚是真的哭出來了。


    她嚎著,使勁搡了丈夫一下。


    “看看!你那些狐朋狗友說的根本不正確!教會的小姐女士先生紳士…”她胡言亂語地卡了殼,又很快接上話:“…他們是多麽善良!你怎麽準許你的朋友在背後說那些個…”


    馬修·伯瀚臉色大變,用力踩了妻子一腳。


    這才打斷了她自爆式的發言。


    然而仙德爾好像沒聽見,依然帶著悲苦哀愁的表情,攬著不大的男孩,手掌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安撫。


    夫妻倆又猶豫了幾分鍾。


    終於。


    馬修·伯瀚咬咬牙:“我們能拿出一鎊,一鎊多三個克朗。”


    仙德爾頓時睜大眼睛:“一鎊就足夠了!太好了!這樣一來,你和你的妻子,孩子,你們的家庭就有救了!!”


    “太好了!”


    她開心的不得了,好像提前為這家人遠離幽魂而慶祝般,眼中充滿了喜色。


    她替他們高興。


    她替一個家庭遠離危險而高興。


    馬歇爾·伯瀚也似乎被她感染,跟著又哭又笑。


    他們注視著仙德爾,看她抽出一支金燦燦的,像陽光般在玻璃管中流動的聖物——他們把孩子圈在懷裏,躲得老遠,就等仙德爾移步上去,對著那個有幽魂的角落。


    “永不熄滅的輝光…”


    “無論鬆枝,或者,我的灰燼。”


    她雙手合十,把那支聖水攏在掌心,低下頭。


    “祂行走在天上,讓我的靈魂脫離遍蟲的皮囊…”


    虔誠低語在屋內格外清晰。


    與此同時,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地十指合攏,垂頭祈禱。


    長長的禱詞,比羅蘭聽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長。足用了五分鍾。


    接著,仙德爾拔掉了瓶塞。


    她喝罵了一句,將聖水揮灑到半空中!


    “邪惡!”


    “你無法傷害到這家人!”


    隨著聖水潑灑,屋內升騰起一股肉眼可見的白霧,嘶嚎聲緊隨其後。


    伯瀚夫婦和孩子們都嚇壞了。


    “你無法傷害他們!你不該在這裏!我是萬物之父的子女!”


    “麵對我!不淨的靈體!”


    她每嗬斥一次,就揮舞一次,直到玻璃管空空如也——直到煙霧消弭,聲音散去,牆體上留下幾滴透明的水漬。


    這才撫上起伏的胸口,微微喘息著。


    ——這段驅邪儀式價值一鎊。


    非常賣力。


    畢竟眼見為實。


    馬修·伯瀚很樂意奉上這枚已經不太規則、磨損過多的大硬幣:雖然羅蘭仍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疼痛’——這些錢的付出,會讓一個艱難、不體麵的、有著三個孩子的家庭更加艱難與不體麵。


    “謝謝!太感謝您了!”


    但他還是選擇交出家庭積蓄,一邊鞠躬一邊送羅蘭和仙德爾下樓。


    到了門口,男人還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舉動。


    除了那該付出的一鎊,他額外又從兜裏摸出一枚小克朗,塞給羅蘭。


    “您們如此辛苦,寒冷的天氣,請多保重貴體…”他說了許多恭維的話,說完後,那枚小克朗也正巧到了羅蘭手裏。


    “萬物之父定會保佑你和你的家人,馬修·伯瀚先生。”仙德爾列行公事了一句,又有些猶疑不定:“但你是否有困難?雖然驅邪是必須的,可你和你的妻子將度日艱難了…”


    瘦弱的男人拍了拍胸脯,打著包票。


    也許是對著仙德爾,或周圍一對對打探的耳朵,他此時的聲音就像演講家一樣洪亮:“我們雖然生活不景氣,可錢,不正是要花在這些地方嗎?請您不要再為此哀愁了…”


    “您耗費精力祝福了我們一家!這一點點的付出算不上什麽——難道我們這點道德都沒有?”


    周圍的一雙雙眼睛亮了起來。


    ——被祝福?!


    他高聲喝著,讚揚教會,讚揚仙德爾和羅蘭,得意洋洋,並不認為家裏出了幽魂是多大的問題——反之,他倒覺得,這可是件必須大宣特宣的榮譽。


    教會的女士親吻了他的孩子呢。


    “是誰來著——”


    丈夫和妻子窸窣細語淹沒在湧動的人聲中。


    伯瀚一家的舊衣服定會被一搶而空。


    “這樣好嗎。”


    羅蘭跟著她穿過人群,緩緩遠離襯裙港。


    仙德爾笑容淡淡:“你說的是‘什麽樣’,柯林斯。”


    “我是說,他們這樣的家庭,很難有存款。一鎊不算少了。”羅蘭的出身使他清楚,這筆錢究竟意味著什麽。“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能出大問題,否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他說這些的時候,羅蘭發現仙德爾的表情有一瞬的…走形。


    那是種十分古怪、充滿惡意的笑容。


    是愉悅。


    是興奮。


    是滿足後的顫抖。


    “柯林斯。”仙德爾搖搖頭,嘴角向下:“希望萬物之父保佑他們一家…況且,你不認為這是件好事嗎?窮人之所以是窮人,正因為他們過於滿足現狀。”


    “而我帶走了這積蓄,將給他們死水般的生活注入活力。”


    她轉過頭看著羅蘭,笑容天真的像孩子一樣,有對世事的不諳,也有對世人的殘忍:


    “這樣一來,他們就又將開始為之奮鬥努力了。”


    “你說,這算是我此日的聖事嗎?”


    羅蘭確定了。


    那不是錯覺。


    金眸凝視中的笑容,格外扭曲滲人。


    “柯林斯?”仙德爾歪了下頭,勾起嘴角,又重複了一遍。


    但不再是問句。


    “這就算是我此日的聖事了。”


    仙德爾·克拉托弗握住雙手,置於胸前。


    “你看,他們還感激我們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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