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伯瀚先生篤定,倘若這法術好用,那麽,他們一家就該倒數——


    倒數搬走的時間。


    西區,西區怎麽樣?


    聽說那兒的房子都用整塊的岩石,刷著漂亮的漆;路麵像桌子一樣平整,空氣中散發著奶和墨水的香味;那裏的男女都把道德頂在腦袋上,有禮的恨不能說話時都要先道歉;


    他們有大把時間消磨在劇院、高級咖啡廳和各式各樣的小活動裏,每個人身上除了浴鹽香,就是那罕見的、滲入骨子裏的香水味。


    他們從不撿地上的便士,哪怕先令都要考慮再三。


    沒人幹活,也沒人提幹活的事兒。


    倘若真有人說,恐怕一個眨眼,就有無數枚硬幣和票卷扔來:


    ‘拿去,快拿去!別在這優雅、神聖、高貴的地方談那低俗的活計!’


    他們昂首挺胸,哪怕便溺也要用鑲了寶石的金盆子,用化了銀鑄成的閃亮漏鬥——而且,隻用一次,就丟到不知哪裏去。


    他們生怕人找到這不幹淨的丟臉東西,還要專門雇人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挖上許多大坑,以便每個月丟那沾了汙物的寶石、黃金和白銀。


    他們不自己吃,也不自己喝,總有人服侍著,用最漂亮的刀叉——至於如何的漂亮,馬修·伯瀚認為,等他到了那遍地奶香的地方,時間一長,就跟著學會了辨識什麽是漂亮了。


    他早晚扣眼上別起花,話也要越講越慢,慢的讓人著急,慢的恨不得問了上午好嗎,結束就到了中午。


    他也許能認識更多非凡的人物,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可不和他一樣,喜歡貴重的,厭惡低賤的。


    他們一視同仁,瞧什麽都好,對什麽都有禮貌。


    他們得和自己握手,然後用力搖上幾下,顯示自己的真誠。


    他們摘了帽子,感歎他的強壯,問他從哪來,又要什麽。


    馬修·伯瀚想了想,到時候,他得這麽問:我從東區來,您該不該厭惡我?


    他肯定會得到不少友善的調侃。


    紳士和淑女們的。


    他們笑他笨拙,說這兒可不是東區,隻要你別再幹那不三不四的事,乖巧和我們享樂,像我們一樣典雅溫和,善良守禮,您呀,就一直在這兒住下去啦。


    那兒的人大概會這樣,但也許…


    也沒這麽好?


    他們可能會在心裏想,不會直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體麵,讓人生了自卑心。


    馬修·伯瀚認為,和這群人打交道,得先找個老師學學才行。


    所以…


    “告訴我,米歇爾。”


    他嗡嗡作響的腦袋裏,此時此刻裝滿了翻滾的寶石和蕾絲手套,再也裝不下其他東區的——哪怕一點習以為常的臭味。


    “…我們的未來就在這兒了!”


    米歇爾有點為難:“我的愛人。”她說,捧著自己丈夫的臉。


    “這可能不合法。”


    “去他的法,我要我的法!”他低吼,像脫髒袍子一樣撕扯自己的窮皮,把他的未來拽了起來,借著燭火,凝視那層細膩的肉:


    “我可是數得上的聰明人,你知道,我就差個機會…就差一個…”


    米歇爾咬了咬嘴唇——如果放在前些日子,馬修·伯瀚會說‘我沒餓著你’,現在,他隻想嚷嚷,把周圍睡著的人都吵醒那樣嚷嚷:


    快來瞧瞧吧!你們這些再也見不著我的窮趾頭!我要走了!


    但他是聰明人,聰明,所以知道現在不能聲張。


    “…怎麽做,米歇爾。”


    他像個密探一樣提起肩,伸著脖子。


    妻子歎了口氣,邁下床,先是哄了不安的三個孩子,又到門口提了個籃子進來。


    裏麵盛滿了新鮮的玫瑰花瓣。


    馬修·伯瀚拍了下手!


    “我就知道!我說昨天家裏怎麽有一籃!原來!原來關鍵在這兒!”


    他看妻子放下花籃,又找了個火盆,吃力地拉到床前。


    三個孩子趴在被子裏偷看。


    “親愛的…這,這可不合法…”


    “來!就讓我不合法!”馬修眼裏燒著火,那火不來自燭,是一股他從未有過、但每個人都該有的莊嚴。


    他午夜裏沉睡的國民用鼾聲和叫聲恭迎一位即將執政的君王。


    “讓我爛在寶石裏…”


    他喃喃盯著炭火旺盛的盆,伸出手,讓妻子為他帶上一條銀色的手鏈——他送給妻子的禮物,花了他半個月的工資。


    然後。


    他被塞了把玫瑰。


    “照我說的念,馬修,我的愛人。”不知是不是錯覺,或者,因為變年輕的緣故——火光中敞懷的妻子看著是那麽的聖潔,那麽的…


    就像背靠十字的聖女。


    他沒見過真正的聖女,可要馬修說,她現在定是比聖女要純潔,更要惹人疼愛…


    ‘枯萎的血肉,永恒的甜膩。’


    ‘有人再次年輕了…’


    一把葉片刀割開了他的手腕。


    當鮮血撒入,手鏈穿過上空的濃煙,馬修·伯瀚感覺自己‘被填滿’了——有什麽像多須的種子一樣植入了他的體內,細長的、讓人舒服的要叫出來的,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長須蔓延伸展,在他的血肉,在他的靈魂…


    這讓他想到大海。他是那海洋的潮汐。


    一次又一次的拍打,上湧,退去,再上湧,再退去…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附和這令他無比沉迷的潮汐上,那彼此為鄰的海膽收縮,迎合著不斷劇烈的潮汐奉獻出自己赤紅或白濁的鮮血——


    不由自主。


    馬修·伯瀚感覺自己…


    枯萎了。


    “…米歇爾?”


    他發現,妻子看他的眼神越發奇特。


    好像,打量一隻長了翅膀的狗。


    “米…”


    他的喉嚨也枯萎了,像那焚毀的玫瑰掉落前幹癟的根莖。


    血越流越多,自他手腕和腰下,止不住的瀑布洶湧迸發。


    他僵直在原地,隻感覺自己不停流淌。


    他像一條河流淌。


    “米歇…”


    他瘦了。


    米歇爾露出一抹詭異地笑容,起身繞過他,打開了門。


    一些戴著頭紗的女人魚貫而入,發出放蕩地笑聲:“米歇爾,你運氣真好。”


    “那並不難。”


    米歇爾笑道,那模樣不似馬修認識的女人,曾經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勤勞、精明又市儈的伯瀚——她好像被剝下皮,套在另一個人的血肉上黏好。


    “謝謝…”


    她嘴角拉出一條非人的弧度,輕輕從那五根枯枝般的指頭裏摘走手鏈。


    閃耀著明亮光澤的手鏈。


    然後,戴在了自己手上。


    一瞬間,她好像更年輕了。


    馬修·伯瀚抖了抖,雙腿無力,幹巴巴砸倒在地板上。


    清脆的斷裂聲。


    他的腿骨摔斷了。


    或者腰。


    他就像一個兩百歲的老人,脆弱的隻剩獨獨留在曆史裏讓後代靜聽哀嚎的骨頭。


    他自願的。


    自願被吮幹了。


    “對嗎?你自願的,我親愛的丈夫。”


    米歇爾眼眸中跳躍著年輕的火焰:“它叫「玫瑰容顏」。”


    她嗬著好聞的香氣,在他耳畔輕聲細語。


    “一個非常棒的…無形之術。”


    “你瞧。”


    “我重獲新生了…”


    幾個女人笑眯眯盯著他,漸漸的,在馬修驚恐的目光中,齊齊將頭顱轉向了床邊。


    “不…”馬修無聲大喊。


    那三個瑟瑟發抖的孩子。


    櫥櫃上的老式圓鏡裏照出了一群饑餓的眼睛。


    這個紅色的夜棒極了。


    ……


    「名稱」:玫瑰容顏


    「類型」:無形之術


    「描述」:將新鮮的玫瑰花瓣擲入火盆燃燒,撒入使用者的鮮血(或別的),用手鏈穿過上空的煙。


    使用者的部分魅力與生命將轉移到手鏈上(或全部)。


    持有手鏈的人精神煥發,重獲青春(效果隨時間衰減)。


    ‘現在。’


    ‘我終於能鬆口氣了…’


    ‘謝謝,我的愛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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