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石雕。


    是石雕,也是人。


    這時蘿絲才終於明白,為什麽洞裏零碎的白礦並不會被礦工們特意收集了——那根本不是斯特裏特要的東西。


    他們不要礦。


    要挖礦的人。


    這些赤膊光腳的,提著油燈在深井裏幹活的工人們,才是真正的‘白礦’——原材料不需要一點點從那髒乎乎的煤堆子裏挑出來,捏出來,放進口袋裏。


    隻要派人進去挖礦。


    很快,‘人’就成了‘礦’。


    蘿絲親眼目睹。


    幾個工人喊著號子,搬運那麵目猙獰的‘石雕’,把它放倒在一個巨大凹陷的石臼裏,用大錘攔腰砸斷:腹內的髒器輪廓清晰可見,又很快在一錘接一錘下,化為粉末。


    這些手持鐵錘的工人毫無憐憫。他們知道,或者不知道——知不知道,也許並不妨礙他們用鐵錘敲碎石雕化的屍體,用大碾將顆粒滾細,用毛刷小心收集這些讓人發狂的‘屍碎’。


    這就是用來造房子,甚至摻入木屑麵包裏的上好材料。


    他們不被允許吸煙,口中嚼著沾了什麽調料的皮子,反複咀嚼,偶爾和工友調侃幾句女人和國家,汗珠落在粉末裏,砸出坑。


    “我們在吃人。”


    佩姬麵色平淡,靠在牆壁上,靜靜吐出這句話。


    “我們在吃人。”


    她說。


    “因斯鎮,這座礦鎮在吃人。”


    蘿絲盯著玻璃後的畫麵,默然不語。


    金斯萊則感覺渾身發冷。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世界。


    新的,全新的,不是言語描述,而是通過眼球看見的地獄。


    “他們相信我,所以,總以為病會治好,會好起來,被安排到更遠的礦鎮上去——他們在死前變得健康,還見了自己的朋友,和他們告別,說用不了七八年就能回來…”


    佩姬捂著臉,從牆壁緩緩滑落,蹲了下來。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害了那麽多人。”


    蘿絲到她身邊,也蹲下來,用胳膊摟了她一下。


    哭泣的姑娘在發抖。


    “如果你不這樣做,結果會更糟糕,對嗎?”蘿絲輕聲問。


    “…如果我不這樣做,他說,會到鎮上捉人。”佩姬死死攥著拳,驀然抬頭,那恨意透過雙眼,幾乎要融化蘿絲的臉:“他要進行什麽‘研究’——所謂的‘白礦’,說能給世界一個更好的未來…”


    “我不需要什麽未來,雪萊小姐。”


    “我隻希望,礦工死在礦難,死在他們該死的地方——不要死在這病裏,還被我們砸碎,摻在磚和泥裏,摻在麵包…甚至更多的、我無法想象的東西裏…”


    “那太可怕了…”


    “斯特裏特家不應該這樣對待這片土地上的子民。”


    令金斯萊驚訝的是。


    佩姬·斯特裏特隻痛苦了數秒,便從脆弱中掙脫,變得凶狠起來。


    “我也是斯特裏特的繼承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樣摧毀斯特裏特家的榮耀,腐蝕鎮上這些曾擁戴我們的…人。”


    羅蘭忽然開口:


    “你想怎麽做。”


    這句話是昨日佩姬問他的。現在,他返回來,重新問了佩姬·斯特裏特。


    你想怎麽做?


    “我要告訴他!他不能這麽幹!”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羅蘭搖頭:“你要怎麽做,斯特裏特小姐。”


    一個曾受過良好教育的淑女想不出‘該怎麽做’——佩姬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讓他哥哥就範的事,也隻有:“遊行。”


    她說。


    “人們愛戴我,我要給他們新的希望——我們要走上大街,穿過小巷!要到斯特裏特家的宅邸去,要讓他看見我們的力——”


    “我勸你別這麽幹,煤渣子。”她還沒說完,蘿絲就冷笑著打斷:“那一點用都沒有,相信我。”


    象幫的遊行,隻換來無數朵綻放的血花。


    什麽都沒有。


    那些虛偽的、毫無進度的法案,根本不會被這些渺小螞蟻的意誌所擾動。


    一個法案的通過,必然牽動著各方的利益。


    國家的利益,最終涓流到個人的利益上;


    市民的利益,最終涓流到個人的利益上;


    戰爭、貿易,國與國的交好或交惡,某個條律的支持或反對。


    一切都將涓流到某個人,或某個陣營、黨派的利益上。


    ——當我們希望女人走進工廠,不是為了所謂的‘自由’:隻是我們需要她們。


    男人不夠了,需要她們創造更多額外的利益,給我們。


    ——當我們準備禁止雛伎,不是為了赦免女人天生的罪孽,讓她們遠離被糟蹋、蹂躪的痛苦。


    因為我們並不經營伎院,不必考慮那複雜的稅費和貪婪的巡警打交道,繳納繁多的、隱形的‘保護’與‘清潔’費用——


    我們需要讓她們無路可走。


    無路可退。隻能抓起一件件脫掉的衣服,換上工服,走進工廠。


    我們的新型產業,不同種類的工作,同樣無形的牢籠。


    蘿絲不懂這些。


    但她絕對清楚,有些人不可信——安妮的經曆,以及她這些日子,在雪萊家所受的教育告訴她:


    無力的示威,隻是一場大人物眼裏的荒誕鬧劇。


    他們懼怕真正的叛逆,懼怕那高舉的雙手中,忽然拿出了錘頭和彎刀。


    如果亨利·斯特裏特真正聰明,就該禁止礦工們大肆集會,被自己的妹妹邀買。


    他還沒察覺,或已經察覺,但仍傲慢的認為,這並不算什麽大事。


    是個好機會。


    “你該更加有力。”


    她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淚痕未幹的少女。


    佩姬·斯特裏特有理想,有堅定的目標——隻是差了點經驗,以及拚命的勇氣。


    “為什麽不推翻你的哥哥,斯特裏特。”她慫恿她,明示她,誘惑她,行了那預言或占卜中該行的事——她將帶來新的生活,不同的斯特裏特,重煥生命力的因斯鎮。


    也想讓倫敦街頭的慘劇,不再重演。


    這一次不會了。


    “你該真正的反叛,帶領你的追隨者成群結隊走上街頭,用刀劍,火槍,用錘頭和鋒利的鏟子告訴你的哥哥:現在這個鎮,誰說的算。”


    這一番話讓佩姬愣住了。


    她…


    她怎麽能這樣幹?


    “那不合法!”


    “你怎麽會給我提出這樣的建議?!”


    少女低喊了一句,警惕地瞥了眼玻璃窗,掉頭就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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