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尕在他眼裏看到了這兩天從沒出現過的孤獨神色,即便來到這裏當日,在整個錄製過程充當背景板、多數時間裏一言不發,溫伏也沒露出過若有所失的表情。阿尕湊到溫伏跟前,觀察他的眼睛:“很想嗎?”溫伏一轉頭,瞥見阿尕兩顆澄澈的眼珠子,還有曬得微微發紅的麥色皮膚,承認道:“很想。”阿尕起身跑了出去。沒過多久,阿尕牽著自己的二哥站在門外朝他招手。阿尕的二哥比溫伏小上十歲,皮膚黝黑,個子高瘦,見到溫伏就靦腆一笑,並不說話。兩個人帶著溫伏走向養馬場他們今天來過這裏,上午的錄製內容就是去牧區感受騎馬,溫伏當時學得很快,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能騎著一匹成年馬繞場奔跑。二哥拿著鑰匙開門的當兒,阿尕告訴溫伏,這裏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小馬。阿爸阿媽承諾她,等她到了八歲,她就可以坐在馬背上學習騎馬。很快溫伏看見了那隻所謂的小馬,健壯,挺拔,棕色的皮毛油光發亮,已經有一人高。阿尕說它才三歲半,尚未成年。如果是大哥或者阿爸阿媽,是不會允許阿尕把她的馬借出去的,何況還是借給錄製節目的客人,如果出了事故,沒人擔得起責任。可家裏就是這樣,有人嚴謹,就有人溫和,阿尕第一時間就找到了最好說話的二哥,讓溫伏坐上了她的小馬。“你要安全地回來。”阿尕給他戴上手套,一笑就露出兩顆還沒換好的牙,“不然我會挨罵噢。”溫伏摸摸馬背,衝她很認真地點頭。趁所有人不注意,一匹棕馬衝出馬廄,朝連綿的山路奔去。這裏到鎮上並不遠,隻是天氣影響太大,車子行駛不動。溫伏奔向費薄林的路貫穿了二十裏的大雪,馬蹄和心跳聲交鼓在風中,一切阻力都變得蒼白而無用。二十裏外的費薄林仿佛聽到了遠方的趕路聲,踏入這間在本地來說已算條件最好的酒店房間後,徑直走到窗邊,望著雪白的窗外默默不語。門沒有關,像是在冥冥之中等待著什麽。寂靜之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溫伏在空無一人的酒店外下馬,大街上的雪混著風吹成了白色的氣流,他獨自走上前拉開門,拜托服務生幫自己把馬牽去可以存放的地方,好在酒店後方有一個院子,放是可以放,不過服務生禮貌問了他是否有預定房間。溫伏愣了愣,想起自己沒問費薄林的房間號,於是摘下手套,從包裏掏出手機,對服務生說:“請等一下。”他打開手機屏幕,先擦了擦眼睫毛上的雪乘風跑來一路,頭發和眉毛都凍硬了。電話撥過去,費薄林的手機卻在通話中。溫伏掛掉後,又去找張朝的聯係方式。他不記得自己何時糊裏糊塗添加了張朝的微信,在他的記憶裏,並沒有自己跟張朝互換聯係方式的這一幕,但對方的微信就是有一天莫名其妙出現在了自己的好友列表似乎就是在費薄林第一次去他家,用他的手機定鬧鍾以後。因為不清楚現在是否在張朝的工作時間,所以溫伏選擇了發信息詢問。那邊幾乎是立馬給了回複,並且簡單明了地發送了費薄林的房號。光知道房號不夠,如果沒有進行身份登記,就需要先行打電話問過房間主人,工作人員才會允許溫伏進去。下一秒,站在酒店前台的經理的手機就響起了鈴聲。溫伏還沒對服務生說完房號,經理就走過來,表示自己帶他上樓。一徑上了電梯,從樓層出來後,溫伏把經理留在了電梯裏,打算自己一個人去找房間。這座酒店並不是很大,走廊上也沒有七拐八繞的空間,溫伏看過平麵指示圖,就照著標注往費薄林的位置前行。窩在店裏躲雪的客人很多,基本沒人出去,走廊上人來人往,溫伏出門沒戴口罩,偶爾一兩個跟他擦肩而過的遊客頻頻回頭,疑似認出了他。如此幾次後,溫伏反應過來,幹脆把衝鋒衣拉鏈拉到最高,遮住自己下半張臉,麵無表情地經過每一個朝他投來好奇目光的人,滿臉寫著“全世界都與我無關”。沒過兩分鍾,他就在前頭看到了相應的門牌。費薄林的房間門開著,溫伏靠近時,聽到裏麵傳出模糊的通話聲。他來到門口,發現費薄林背對大門站在窗前,走廊和房間裏都有暖氣,所以對方脫了外套,隻穿一身還沒來得及換下的西裝馬甲,一隻手插在西裝褲裏,裁剪得當的衣料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寬肩和一截挺拔腰身。費薄林沒有察覺到溫伏的到來,站姿隨意,微微低頭看著樓下雪景,正用沒有波瀾的語氣接著電話。“……嗯,黛姐不用客氣。”聽起來不帶任何情緒,隻是出於禮貌的回應。“……小伏的事我都有義務和責任,這不算幫忙,是公司應該的。”“……信?”“……我收到了……沒關係,是應該的,畢竟那個時候我也不夠穩定。”“……小伏不知道就夠了。”“……他一直以為當年我隻是有事沒處理,所以沒去找他。”“……沒有的事。”“……不用抱歉。如果不是黛姐當年……我大概真的會忍不住去接他回來。”“……八年前不騙他,他不會願意上飛機。”“……這是我主張的,不讓他回來也是我決定的,跟黛姐你無關。”“……讓他永遠不知道就可以了。”費薄林這通電話持續了五六分鍾,從頭到尾語調都十分平淡,跟電話那端的ste保持著不遠不近的態度,聽不出到底有幾分真心,對那邊的道歉是否接受。不過雙方都清楚,這些全是客套,ste並不在意他接不接受,他也不在乎ste真誠與否。大家都是商人,解決問題是共同目的,至於昔日的恩恩怨怨,隻要讓最不該知道一切的風暴中心的溫伏永遠蒙在鼓裏才最重要。費薄林掛電話時,瞥見樓下的服務生牽著一匹馬走向後方的院子。他的目光在那匹馬上停頓了一秒。大雪天裏,難道還有人騎馬趕路?他沒有多想,準備回頭收拾行李。剛一轉身,撞見門口臉色冰冷的溫伏。溫伏的衝鋒衣是新買的,費薄林那晚親手放進行李,叮囑他在最冷的天氣裏記得拿出來穿。此時衣服的雙肩處濕漉漉一片,溫伏來時堆在肩頭的雪化成了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淌。連帶著融化的還有幾分鍾前溫伏沒擦幹淨的睫毛上的雪花,這會兒打濕了睫梢,讓本就烏黑的眉睫看起來更加濃長了些。他就靜靜站在原地,用黑不見底的雙眼無聲質問著費薄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可費薄林從溫伏的神情已然看出對方在門口站了多久,聽到了什麽。直到溫伏頭發裏的雪水滴落在地毯上,費薄林忍不住開口:“小伏……”話音未落,溫伏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跑。費薄林不顧一切地追上去,眼睜睜看著溫伏略過電梯跑進安全通道,他二話不說跟著下樓,可溫伏跑得太快,速度像隻脫兔,從小就以逃生技能為目的訓練出的奔跑速度讓溫伏始終甩開費薄林一段距離。兩個人追趕在狂風呼嘯的冰雪世界,說不清跑了多久,費薄林衝前方呼喊:“小伏!”溫伏終於停下。費薄林也停下。溫伏脊背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累的。聽見後麵腳步聲跟上來,他沒有絲毫遲疑,當即又悶頭往前衝。“小伏,停下!”費薄林注意到他們已經走出了主街,周圍除了幾個破爛房子外荒無一人,“先跟我回去。”溫伏沒有回頭,而是一個勁兒邁步,縱使跑不動了,也還是在朝前走。“小伏……”費薄林亦步亦趨跟著他,瞧他不跑了,語氣也就放軟下來,“不跟我回去了?”溫伏不回應,心髒因為剛結束的極速運動而跳得砰砰快。前方積雪越來越厚,他一腳一個雪坑子,逐漸走得艱難,身上又厚又大的衝鋒衣讓他行動笨重。備受阻礙之下,溫伏仍像在跑來找費薄林的那條路一般沒有回頭之意。“小伏。”費薄林沒辦法,穿著單薄的襯衣和西裝馬甲跟著他一起踩雪坑子。一邊踩,一邊喊。“小伏。”走走走。“小伏。”走走走。雪地踩得沙沙響,費薄林無奈,輕聲喊:“妹妹。”這話剛說完,溫伏毫無預兆地彎腰掏起一拳頭大的雪球,轉身就朝他扔過來。雪球沒有壓實,打在身上也是一擊就碎,費薄林別開頭,任由雪球打在自己的側臉上。一瞬過後,雪球瓦解成零零碎碎的雪塊從他臉上散落下來。溫伏顯然沒有用力。費薄林別著臉偷偷笑了一下,轉過臉卻發現溫伏眼睛紅了,跟犯倔的兔子似的盯著他,眼神恨恨的,語氣又憤懣又委屈:“是你先不要我的。”作者有話說:費董:他沒用力,他好愛我第23章2013年,戎州市,一個深秋的黑夜,翠屏區的城中村裏乍然響起碎玻璃落地的聲音。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曾被臨時當做市政辦公室的一處居民樓,因周邊配套設施老化,房屋年久失修,加之近些年城市快速發展,這棟一層隻有兩套房子的老樓已是鮮有人住,即便有,也是一些子女外出打工後沒人照看的留守老人。因此剛才一樓發出那麽大的動靜,周圍也沒有任何人出來查看,整棟樓一旦入夜便跟著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一個瘦削的黑影伶俐地從被打破的玻璃窗裏鑽進一樓的廚房,接著屋裏的燈被撳開,微弱的燈光伴隨著斷斷續續的電流聲亮起,掉皮的紅木門從內部打開,剛才進去的人走出來,到走廊上將少了一個輪子的破爛行李箱拖進了屋裏。通過兩個周的踩點,溫伏確定了這裏沒人居住後,決定從今天起,把它當做自己的第17個“根據地”。而費薄林第一次見到溫伏則是三天後下晚自習的路上。當時是夜裏十一點左右,費薄林上完晚自習,在保安的催促下最後一個離開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