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溫伏還是湊得很近,近到呼吸拂動在費薄林的鎖骨上方,使費薄林一低眼就看看見他輕輕顫動的睫毛。溫伏低聲問:“你媽媽,去過雲南嗎?”“嗯?”“很久以前。”這話勾起了費薄林的回憶。十幾年前,林遠宜確實去過一趟雲南,似乎是要去進貨。那邊有一種非常出名的酸棗糕,小孩子愛吃,當時戎州斷了貨,市場上又很搶手,恰好戎州離雲南比較近,林遠宜就坐著長途汽車去了。也是那次進貨之後,林遠宜回來就戴著這個佛牌吊墜。從費薄林有記憶起,這個佛牌就有一角缺失。溫伏捧著佛牌,忽然小聲說:“這是我的。”他頓了頓,仰起頭,看著費薄林的眼睛:“是我送給她的。”-溫伏的出生地是雲南一個叫鹽津的小縣城。雖然比費薄林小一歲,可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他和費薄林一樣,人生的變故也來自四歲那一年。早已模糊的記憶裏,他的母親是縣裏出了名的音樂老師,溫伏腦海中所剩不多的關於她的碎片裏,母親似乎抱著他哭訴過自己的不幸。八十年代天賦異稟的小提琴天才,十幾歲就遠赴省會和首都參加各項比賽,本該有一個輝煌遠大的前程,卻被家裏人安排跟鎮上一事無成但湊得出八千塊彩禮、連小學都沒畢業的無為青年結婚,然後入職小學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副科教師。她的家中並非條件不好,隻是他們怕她走得太遠以後不肯認親,就這麽草草決定了她的終生大事。所以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為“伏”。屈就安排,伏低命運。他誕生的那一刻就是母親所有反抗的終結。母親是不愛笑的,對溫伏而言像冬天的太陽,陰鬱而溫暖,隻有在一遍遍教他唱歌、拉琴,學習音符與五線譜時她的眼底會燃起一絲火焰。毫無疑問溫伏繼承了她的天賦,一次次稚嫩但完美的演奏中,母親會不停地灌輸他、像要在他的靈魂裏刻上這句叮囑:要好好讀書,一定要好好讀書,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你要去更大的地方歌唱,能出去就不要再回來。父親酗酒好賭,溫伏在那個家中度過的童年初段,隻要出現了叫“父親”的男人,就永遠沒有安寧。四歲的夏天,一次喝醉後的爭吵中,父親砸了母親的小提琴,還有那幾個常年束之高閣的水晶獎杯。溫伏躲在門後,父親的背影和母親絕望的眼神像一幅黑白默片定格在那年的回憶。不久後,母親自殺了。她在自殺前的那個下午,給溫伏戴上這個佛牌,再一次告訴他: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讀書。接著就消失在門外那條路上,溫伏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隻知道她一個晚上沒有回家,又過了一天街上的人說在河裏撈出一具女屍。除了黃昏時坐在窗邊拉動小提琴的那個背影,這些就是溫伏對母親的所有印象。父親甚至懶得負責母親的葬禮,草草通知了娘家人就把母親的屍體留在被打撈起的河岸邊。母親的棺材運上山那天,父親不在。溫伏趁機跑出家門,企圖找到娘家送葬的隊伍,跟上去看看母親的墓碑立在何處。剛剛跨世紀的邊境小鎮治安混亂,正是人販子猖獗的年代。溫伏就這樣把自己遺失在未名的路邊。起初人販子是把他賣給了鄉下一戶人家,可他不安分,到家的第一晚就翻窗翻牆跑了。人生地不熟的村子,他前腳跑出去,後腳撞上在別處休息的賣家。溫伏被打了一頓,買家不要他了,人販子隻好退了錢,帶著他去別的地方。去一處溫伏就鬧一處,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把新家弄得雞飛狗跳,慢慢地人販子不賣他了,又舍不得放了他,幹脆把他帶在身邊,賤養著,隨時找機會把他賣出去。跟著人販子沒什麽好日子,到了該上學的五歲,溫伏還成天跟著對方到處遊蕩,一天一點剩飯鹹菜,人販子吃什麽,他就跟在後邊吃剩的。對方不擔心他跑,溫伏跑了連那兩口吃不飽的飯菜鹹菜都沒有。有一次人販子在街邊打牌,溫伏餓壞了,左看看右看看,從後牆爬進一家飯館的廚房,伸手就往人家櫥櫃裏偷吃的。汙糟糟的手剛摸到食物,老板從前頭進來,一看他在偷犯,二話不說先把手裏的不鏽鋼菜缽往他頭上砸過來。溫伏被砸得耳朵裏嗡嗡直響,等不及清醒,身體先反應過來,拔腿就跳上窗子往外逃,一邊眼冒金星一邊跑,沒跑兩步就被人逮到,店裏的廚子左右開弓扇了他兩耳刮子,扇得溫伏鼻血長流,店家讓他滾了。聽到動靜趕來的人販子瞧見這一幕,回家又把他收拾一頓,心裏卻冒出個主意。沒過幾天,人販子和他在一個戶口簿上,成了他的養父。溫伏開始被指使去各種各樣的地方偷東西。起先是去超市偷一些貴重物品,然後是去某些單位的車庫偷電瓶車裏的電瓶。他是小孩子,反應快,速度也快,偷東西被發現了隨便找個洞鑽出去就能逃,即便被人逮住,也不過是打一頓,對那位養父而言不痛不癢。最重要的是,就算溫伏被扭送去公安局派出所,也會因為年紀小被口頭訓斥一頓就讓養父帶回去。溫伏個子小,可以鑽各種各樣的牆洞,養父為了不讓他長得太快,喂他吃的越來越少。六歲了,溫伏還跟四五歲的孩子一樣高,不讀書,還在到處翻窗鑽洞,被訓練成了專門的扒手。可偷東西被人逮住的滋味並不好過,溫伏被派去盜取的東西,小到幾百,大到上千,被人逮住無非三個下場:若失竊的是女士,大多數情況他隻會被教育一通,遇上好心的,隻要他歸還了東西,她們見他可憐,還會給他一些錢;可遇上男人,總逃不過先劈頭蓋臉幾巴掌。時間久了,他倒樂意被送去公安局。至少警察講文明,不打人。可養父不樂意。幹過人販子的哪樂意隨時見警察。溫伏每被送去一次派出所,養父把他領回去,他就要挨一頓打和一天餓。那次溫伏餓得受不了,養父又要他去偷一家單位的電瓶,並揚言再被逮住就讓他等死。溫伏餓得兩眼發白地出去,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次隻有死了。他跑不動,去偷東西必然被抓,一旦去了派出所,養父知道還是個打。天氣下起雨來。溫伏路過河邊,看到橋下有一根柱子和橋底之間斷了一截。他慢慢走過去,午後的河岸沒人散步,溫伏翻過欄杆,鑽到那處斷裂的空間,把自己蜷成一團,抱著膝蓋窩在橋下。雨越下越大。有人經過河邊,發現了他。溫伏從上一陣饑餓中緩過神來時,才察覺河水漲潮了,就快漫到他的腳下。如果不盡早出去,他會被淹死在這裏。然後他試著用鑽進來的姿勢爬出去,可是被卡住了。他的頭頂著橋底,喉嚨下就是膝蓋,整個脊背以一種無法改變的角度佝僂著,渾身上下隻有一雙手還能動。河水波動著打濕了他的腳,溫伏意識到自己在下麵待得太久,身體已經麻木。而那麽久的時間還沒回去,養父必定會出來找他,找到他就會把他往死裏打。溫伏奮力把手伸出去,抓住頭頂的橋底邊緣,試圖借力讓自己有一點可以往外探的空隙。頭皮在粗糙的水泥麵上摩擦著,溫伏痛得齜牙咧嘴,幾乎以為自己整個頭頂的皮膚都被剮了下來。“撲通”一聲,他從那個空間了掙紮出去,掉進了河裏。六歲的溫伏還沒學會遊泳。他發了瘋地在水裏撲騰,想要發出一些喊叫,可是一張嘴就有無數河水灌進喉嚨。脖子上那個長長的佛牌漂了出來,在溫伏的動作間不知撞到什麽東西,撞掉了一個角。我要死了。他看著佛牌這樣想。這次真的要死了。滅頂的窒息感淹沒而來,溫伏漸漸停止擺動,就在河水快要灌入鼻腔時,有一股力量從腰部環住他,把他往上送。溫伏在一個窄瘦而溫暖的懷抱裏浮浮沉沉,模模糊糊中吐了許多水。再睜眼時,他先猛然吸了一口氣,隨後看到一個女人。“醒了?”對方頭發濕漉漉的,水滴一滴一滴滴在他臉上。溫伏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他直愣愣地看著她,喊了一聲:“媽媽。”“我不是你媽媽。”女人笑著扶他坐好,“下次不要跑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你家長呢?”溫伏不說話。女人歎了口氣,拿過腳邊在下河前脫下的外套,從包裏拿出五十塊錢:“去換身新衣服吧。”她準備走了,走前問溫伏:“要不要我打電話給你家長?”溫伏還是不說話。女人搖搖頭,剛要起身,衣角就被溫伏拉住。她再次蹲下:“怎麽了?有事要說?”溫伏動了動嘴唇,很想問她能不能把自己領回去,一低眼看到對方腳腕處穿得磨破了的襪子,又陷入了沉默。他抬起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缺了一個角的佛牌,舉在女人眼前,示意對方低頭戴上。“給我啊?”女人笑了笑,“給了我你爸爸媽媽不會罵你?”溫伏搖頭。“那好吧。”女人垂下脖子,讓溫伏給自己戴上那塊佛牌。很多年後溫伏想起來,自己執著於費薄林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第一次是在她身上聞到的。原來斯人雖逝,卻留有指引。第36章那次溫伏回去,沒被抓,但也沒偷來東西,兜裏五十塊錢全給了養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