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蕭遠橋心中已經有了算計,他還不知能在長安待多久,於是著急給陸寂留下幾個親臣,待他哪天走了,也能有人扶持一二。回宮後,他差人給程屹安送了嶄新書本,時不時去昌興坊轉轉,督促一下那不愛用功的謝厚壘。這一來二去,幾人竟就這麽熟絡起來,學累了,便相聚一處吃酒吟詩,喝醉了,蕭遠橋就扯著陸寂的胳膊,讓他挨個叫叔。觥籌之間,謝獻書大著舌頭冒出來一句:“哎你說,咱們中間,能不能出一個宰相?”蕭遠橋“噗嗤”一聲笑開,“哈哈哈!如果你謝獻書都能當宰相,那我就叫你一聲爹!”謝獻書也傻嗬嗬笑,“哪是說我,我說定廉呢。”兩人同時望去,程屹安眼角含笑春風滿麵,這次卻沒再否認。謝微星渾身潮濕醒來,他動了動胳膊,才發現自己正被陸寂按在懷中,被子緊緊裹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是汗。“醒了?還難受麽?”陸寂將他裹得更緊了些,“你怎麽都退不了熱,裴鬆芝說,手心腳心擦上藥酒,被子裏悶一身汗出來,自然就退了。”謝微星將額頭抵在陸寂身上,蹭了一腦門的汗。“陸清野,我想出去。”“待會兒。”陸寂掀起一條巴掌厚的縫隙透氣,“待汗落了。”謝微星難受極了,卻也隻能老老實實待著。“陸清野。”他呢喃著,“我好像夢見,秣山結拜那天了。”陸寂低頭,薄唇在謝微星額角輕輕吻著,“程屹安已被關入大理寺獄。”謝微星閉了閉眼,“好。”第二次來大理寺獄,謝微星特意換了身衣裳,臉上戴了麵具,可快要到時,卻生了退縮之意。昨日還有很多話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今日卻突然釋然了。人都是會變的。秉性純真會變成圓滑世故,瀝膽披肝會變成城府深密,不世之材也能從俗浮沉。二十年的時間,改變一個人而已,輕輕鬆鬆……隻因他不在這二十年間,所以無法接受。“厚壘?”前麵牢房中突然傳來程屹安的聲音:“是你嗎?你來見我了?”謝微星輕輕歎氣,繼續邁步。見來人並非謝獻書,程屹安極力盯著那張青麵獠牙的麵具,想要窺探後麵的真容。“你是?”謝微星在程屹安疑惑的注視中走到跟前,“定廉。”程屹安身子一僵,臉上漸漸浮現一個不解的表情。“獨橫?”謝微星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下,兩人僅僅隔著一麵鐵柵,卻仿佛隔著一道跨越二十年的天塹。“不。”程屹安反應過來,“你不是獨橫。”謝微星看著他。程屹安愴然一笑,“想讓我認罪,何必叫人假扮獨橫?我認就是。”不等謝微星說話,他伸出戴著鐐銬的雙手,在身前比劃了一下,“那麽多,那麽多銀子……”“為官十幾載,我向來清廉高潔,從未見過那麽多銀子,張顯忠說,他已找到更好也更賤的木頭做水門,絕不會出事,也已找好翁啟善做替罪羊,隻要翁啟善一死,就算工銀融成碎銀一事敗露,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頭上。”“他要我與他同流合汙,要我與他官官相護,誰能想到,誰能想到……”程屹安雙唇顫抖著,仿佛又回到山灣江倒灌那個清晨,他還在酒醉中數著工銀,便被人摔破美夢。“張顯忠一口咬定是我指使,我百口莫辯,好在他拿不出任何證據,好在有個舞姬替我作證。”誰能想到,他最耿耿於懷的庶族出身,竟成了一張保命符。“張顯忠必須死,他若不死,就是我同厚壘死。”程屹安眼中顯露一絲陰狠,“聞廉說來探望我,實則去殺了張顯忠,並做出他在獄中畏罪自盡的假相。”“可他們卻不信我,折子一張張往王爺跟前遞,於是我又想到一個辦法,差人來刺殺我和厚壘,這下終於有人相信,信我倆是無辜的。”“我本以為這件事會沉入水底,永無再見之日,可沒想到,我同聞廉的議事卻被魏書勝聽了去。”他跪坐起來,慢慢蹭到鐵柵前,“是他自己撞上來的,他也得死。”鐵柵的縫隙僅有三指寬,謝微星隻能看見一雙眼珠。裏頭盛著人類所有惡性的起源貪婪。“隻是為了那些銀子嗎?”謝微星的聲音從木質麵具後傳出已聽不出原本音色,沉悶帶著回響。“你不懂。”程屹安搖頭,“你不懂,你沒見過,自然不會為之所動。”謝微星向前傾身,兩人的視線越來越近,“我是不懂,但我知道,那個歲高定深門一蹴鴻鵠誌的程定廉,他不會做這種事。”程屹安一怔,而後哈哈大笑著滾去地上,“歲高定深門!一蹴鴻鵠誌!歲高定深門!一蹴鴻鵠誌!哈哈哈哈!”“那都是假的!”他倏地坐起身,歇斯底裏,“都是假的!”“有的人一降世便在高樓瓊宇中,手握瑾瑜,身披金衣,而有的人披荊斬棘,窮極一生,卻連一個薄薄的台階都爬不上去,我又該如何一蹴鴻鵠誌?”謝微星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可你明明說過,就算卑官野吏,就算郎前白發,也願意報效朝堂,為百姓謀”“我不願意!”程屹安打斷他的話,一字一頓道:“誰願做那卑官野吏?”謝微星怔愣。“我也要站在高樓瓊宇中。”他的出身仿佛成了一個汙點,連個寒門都算不上,全憑蕭獨橫和陸寂對他青眼有加,才得以走到如今這個位置。可身份依舊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這樣的人,一旦嚐到權利的滋味,就等不及什麽破淤而出,等不及什麽直踏高梯。他要一步登天。【作者有話說】這章是一萬海星加更,前麵還有一章嗷,感謝大家的海星星!長安城鐵三角:蕭遠橋,字獨橫,取自人遠橋自橫,江湖人稱喪彪。程屹安,字定廉,取自安定廉政。謝獻書,字厚壘,取自獻書當厚如壘,江湖人稱厚壘謝。◇ 第78章 燕雀是非枝頭鳥,且遇清風且攀高在官場待得越久,程屹安越明白一個道理。清廉高潔都是做給自己看的。就像他從前說的那樣,一無家族幫襯,二無名師相引,全憑自己又能走到哪裏?連通往青雲端的梯子都看不見,何談登天?今日張家的公子娶了劉家的姑娘,明日劉家的公子便拜進名門;今日孫大人領著周公子戶部任職,明日周大人便領著孫公子禮部上任;今日夫人們宴席上相談甚歡,明日大人們朝堂上報團取暖。就連那梁鳴泉,也是看謝家三分薄麵才願與他交好。他等不及,他要一步登天。可他漸漸意識到,陸寂已不像從前那般容易操控。若魏書勝一案查清,陸寂不會再顧忌從前情麵,他必死無疑。所以他背信棄義,辜負亡友囑托,先是找來西門梓於長安詩會露臉,又勾結陸憑身邊的太監豆喜。他需要一個更聽話的傀儡。可這一切都毀在了一個人身上。謝燦。“謝燦不能死。”程屹安喃喃自語,“謝燦不能死,不能死……”謝微星緩緩起身,沿來時路離開,邁出幾步,又慢慢停下。他沒回頭,“定廉,你可還記得秣山結拜那天?你說終有一日會衣錦還鄉……”“……終有一日我會衣錦還鄉!著傳記!起廟堂!獨橫厚壘,屆時請二位來蜀西,遊山玩水,好不快活!”一提到玩,謝獻書瞬間來了興趣,他舉杯湊上去,“定廉,能不能明年就去?”他實在被牧卿卿那個母老虎給打怕了。“明年?”程屹安想了想,搖頭拒絕,“明年不行,明年我頂多升到七品,還不能回去。”謝獻書笑他是個官迷,“七品還不行?那幾品才能回去?”程屹安但笑不語。蕭遠橋知道蜀西之行不會有他的影子,便嘴角噙笑,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定廉,你說啊!”謝獻書追著程屹安跑,“快說升到幾品才能回蜀西!我實在是等不及了!”醉意朦朧間,程屹安一手抓起桌上的白瓷碗,一手拾起竹箸,輕輕敲擊碗沿,他沒回答謝獻書的話,而是和著韻律,吟唱出口。“懸梁刺股邁柴門,朱袍烏帽坐明堂,燕雀是非枝頭鳥,且遇清風且攀高……”外頭不知何時變了天,謝微星出門時,雨剛好落下來。他抬頭看去,簷角的走獸與烏雲樹影連成一片,張牙舞爪。視線被什麽東西遮擋,謝微星收回目光,頭頂多了一把傘。“冷不冷?”陸寂將手中的披風一掀,嚴嚴實實罩在他肩頭。“不冷。”謝微星甕聲甕氣回答,“陸清野,我好像流鼻”話未說完,陸寂已經發現不對,他臉色突變,抬手將謝微星的麵具掀了,兜在下頜處的鮮血潑地流出,瞬間打濕胸前衣襟。謝微星鬆了口氣,“原來是鼻血,我還以為流鼻涕了。”陸寂俯身半蹲,擰著眉頭看去,血已經止住,但這幅滿臉是血的模樣十分可怖。“沒事,回去洗洗就是。”謝微星毫不客氣,扯起陸寂的袖子隨意一擦。陸寂直起腰,順勢將謝微星攬進懷中,寬大的傘麵稍稍傾斜,“我知你心裏難過,但你病還未好,別總是想著念著,否則傷了自己身子。”謝微星釋然一笑,“沒什麽大事,你還不了解我嗎?就當他死了唄。”每個任務的結束,就意味著要與這個世界所有人說聲永別,不管他們曾經是什麽關係,這些人往後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與他無關。他一個做了十次任務的人,早就練就一副沒心沒肺鐵石心腸的鋼鐵之軀,若每個任務都在乎,人早就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