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千乘苦笑一聲,又補上一句:“你也走了。”**這話蘇沫不知道怎麽接。一夜之間失去一切的不隻是周千乘。**“今天在西嶺道遇到的伏擊,”周千乘突然換了話題,繼續說,“原本是要回辦公室睡的,但情況不明朗,回去怕還有意外,去醫院也有顧慮,就回來了。”“就住一兩晚,處理完了立刻走。”周千乘用一種複雜難辨的眼神看著蘇沫,“對不起,沫沫,之前答應過你的。”原來如此。蘇沫一進門周千乘就說“對不起”,原來是這個原因。既然答應了在蘇沫住回周宅的時間內他要去別處住,就不能食言。如今受了傷,迫不得已才回來,所以覺得很抱歉。蘇沫就算再有心保持距離,也不可能在別人做出此等退讓下還計較此事。況且這本來就是周千乘的家。蘇沫雙目粼粼,情緒微動:“是什麽人襲擊你?”“第四區來的狙擊手,已經在審了。”周千乘輕描淡寫地說。他隨後又拿起水杯喝水,微微皺眉,中斷方才的話題,跟蘇沫說:“沫沫,你去後麵那個酒櫃裏,抽一支紅酒給我。”蘇沫思路被他帶著走,疑惑問道:“你能喝酒?”“麻藥勁兒過了,”周千乘語氣平常,“我也是人啊,也會疼。”蘇沫覺得哪裏不對,但周千乘實在不像是會賣慘的人,便沒細想,聽話地按照指示去拿酒。“怎麽打不開?”蘇沫貼在酒櫃玻璃上,研究了半天按鈕都沒打開,忍不住嘟囔一句。周千乘遙控指揮:“先往左擰到底,然後往上提。”蘇沫照辦,但門紋絲不動。蘇沫彎著腰,肥大的家居衛衣隨著動作往前滑,細瘦的一截腰若隱若現。他有點近視,但不喜歡戴眼鏡,這會兒眼睛幾乎要湊到按鈕上,手指戳了半天也沒弄開。周千乘欣賞了一會兒,才說:“側麵有個紅色自動按鈕,用那個試試。”蘇沫又摸索到側麵,按了幾下:“……還是不行。”“算了,那不喝了。”“……你不是傷口疼嗎?”蘇沫直起腰,一隻手扶著酒櫃,回頭問,“吃止痛藥不行嗎?喝酒總歸是對外傷不好。”周千乘想了想:“也行。”蘇沫:“……”折騰半天,蘇沫重新坐下的時候,方才的緊張倒是沒有了。他看著周千乘把止痛藥喝下去,時間不早了,剛想告辭,誰想周千乘又把話題切回來:“這幾天你先別出門,臨近大選,盯著周家的人多。你的身份雖然沒公開,但也不是多隱秘。”就怕有人撼動不了周家,進而轉移目標。“雲水間防禦係統嚴密,武器庫和人員裝備也齊全,你在家裏待著安全些,等情況明朗一些再說。”周千乘說。蘇沫不是愛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點頭說“好”。“不用太擔心。”周千乘大約是怕他緊張,“也不是多大麻煩,很快就能解決。”**第九區各方勢力盤踞。前總長卸任之後,第九區總長的位置已空置半年, 內部爭鬥激烈,周邊不少獨立區和國家都想來插一腳。原本九位候選人中,沒有人在春節前的第一輪投票中直接勝選,隻能定在三月中旬進入第二輪角逐。在這期間,第九區暴力事件頻發。其中兩名候選人在參加集會時遭槍殺,引爆輿論。為防止再出現此類暴力事件,議會內部緊急選出得分最高的前三名候選人,直接進入第二輪競選,得票最高者出任總長一職。三名候選人的出身煊赫顯貴,在第九區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除了掌握司法大權的周家,另外兩家實力也不容小覷。這些事情從網絡時政新聞上隨手一搜就一大堆。蘇沫之前就當新聞看看,如今親睹周千乘受傷,才頭一次有了實感。這條通往權力尖峰之路凶險異常,有多少人視對手如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是他們這種平頭百姓不能想象的。**蘇沫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周千乘,最討厭會客,頂不愛交際,對攀在周圍的那些人情往來愛搭不理。蘇沫從未想過那樣的周千乘變成如今這樣子,高深莫測,喜怒難辨,逢場作戲的本事比誰玩得都好。就這樣亂糟糟想著,無端生出一點心累來。而周千乘仿佛會讀心,開口道:“這條路不太好走,上去了就下不來。”他的臉在光影中變幻,除了樣貌再無少年時的神態。可他偏偏頂著一張成熟堅硬的臉緬懷過去:“再不願意,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為所欲為。”“你還記得有一次陪我打球,被一個高年級學生打到額角的事嗎?”周千乘問。蘇沫想了一會兒:“是那個被你踹下看台的男生嗎?”“是,”周千乘微笑著,“你還記得。”“當時有點過意不去。”蘇沫言談之間不知不覺輕鬆起來,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聽說他骨折了,我很抱歉,後來還偷偷給他送過補品。”“是嗎?”周千乘真不知道這件事,淡淡笑著,“你瞞著我做的事真不少。”蘇沫知道周千乘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一件事,好奇問道:“他怎麽了?”周千乘:“他現在議會工作,站我的死對頭,好幾次在議會大樓看到我,都滿臉不屑和憤怒。我一開始沒認出他來,但他的敵意太明顯,顧望就查了查,才發現原來我們是高中同學,竟有這樣一段私怨。”蘇沫聽得有點訝然。“樹敵難免,況且他當時誤傷了你。”周千乘坦然地說,“要是放到現在,我可能就不隻踹到他骨折了。”他說完看著蘇沫,淡笑著,仿佛在等蘇沫回應。兩人像是這樣共同的回憶太多了,如果要一件件說起來,一年也說不完。周千乘浸淫商政兩界多年,談判之術和操縱人心早已爐火純青,把局麵和氣氛調整成自己想要的模式對他來說信手拈來。就比如現在,蘇沫已經單手撐在沙發上,掌心托著下巴,在想那場球場上的細節:包括手裏的零食口味偏酸甜,酸奶上麵撒的堅果碎摻了黑芝麻,以及周千乘全場投籃得了33分。腦海中的畫麵最終定格在突然飛來的籃球以及極速衝他奔來的人身上。◇ 第30章 30、蝴蝶結人魔蘇沫繼而又想到那個男生。雖然周千乘當時過分了些,但蘇沫後來去過醫院探望,並向對方誠懇道過歉,給了相應補償。沒想到過去這麽多年,那男生還這樣記恨周千乘。“那他現在怎麽樣了?”蘇沫問。周千乘位高權重,這種小人物或小事並不在他考量範圍內。要不是顧望覺得不太對勁,也不會發現這人和周千乘曾經有過一段齟齬。蘇沫雖然這樣問,但估計周千乘肯定是不會搭理的。沒想到周千乘卻說:“顧望處理掉了。”蘇沫就一愣。他不知道“處理掉”是什麽意思,但有些不安,怔怔地看著周千乘,希望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周千乘歎口氣:“沫沫,現實如此,沒有不見血的政權交替。那人雖微不足道,可位置特殊,在議會大樓安防組任職,主要負責電梯和消防設備檢修。”顧望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他,也是因為在一次出入電梯時,發現那人看周千乘的眼神古怪。哪怕有一絲可能,顧望也不會容許周千乘身邊出現這種隱患,所以當時就查了對方來曆,順藤摸瓜,牽出背後那樁舊事。“沒有殺他,就是斷了他報複行凶的一切可能。”周千乘說。蘇沫沒再問下去,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他懂。許是坐久了不舒服,周千乘微微動了動身子,左手腕上的繃帶繩結不知怎麽垂下來。他右手抓住兩根綁帶,擺弄了半天也沒弄好,然後有些無奈地抬頭看蘇沫。蘇沫緩了一會兒,才發現周千乘靜靜看著他。這時候不幫忙似乎很不禮貌,他便說:“我來吧。”他說完站起來,下意識搓搓手指,舉手之勞而已,幾秒鍾的事。蘇沫不是個患得患失的人,決定要做的事就不會猶豫遲疑。可當他真的站在周千乘咫尺之間,彎腰給他係上綁帶,鼻尖是淡淡的鬆柏信息素味道,耳邊也是周千乘沉緩有力的呼吸聲,他才知道,靠近周千乘,依然讓他如坐針氈。“好了。”蘇沫係完綁帶,立刻往後退,重新坐回沙發上。是一個蝴蝶結,兩邊一般對稱,垂下的綁帶長度一致。周千乘嘴角彎起,所有繩結一定要打成蝴蝶結的習慣真是一點沒變。蘇沫見他笑,有些疑惑。“沫沫,你記不記得我以前的衛衣衛褲上,所有繩帶都被你打了蝴蝶結。”周千乘這次是真的笑意壓不下來,不光是他的衛衣衛褲,還有他的鞋子,書包掛袋,甚至窗簾和衛生間的毛巾掛繩,一切有垂線的地方,隻要蘇沫看到,就一定會動手係成蝴蝶結。他還給蘇沫起過一個外號:蝴蝶結人魔。蘇沫很不喜歡這個外號,當時氣得好幾天沒理周千乘,說他不懂欣賞。這件事最終以周千乘道歉並且將自己房間裏所有繩帶都讓蘇沫打成蝴蝶結為結束。“你多久沒給我打過蝴蝶結了,”周千乘語速很慢,“十年了。”回憶就是這樣,在不經意間侵蝕,讓人心口和指尖發麻。“你離開之後,”周千乘繼續說,“房間裏的蝴蝶結都留著,後來傭人做清掃,全部拆了,還有那些擺件,以前的東西,父親說玩物喪誌,就都沒了。”蘇沫垂著眼安靜在聽,眼底情緒被遮住了,看不清楚。但他兩隻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右手用力捏住左手指腹,來來回回。周千乘沒有停下回憶。他總能輕巧繞開那些不堪的、痛苦的東西,輕易勾起蘇沫蟄伏在記憶深處的那點漣漪。“你走之後,我就把那套老房子租下來了。過了兩年,那裏拆遷,建了一處市民公園。現在再去,什麽也看不到了。”周千乘不給蘇沫思考的時間,將一個個記憶點密集地扔在對方眼前,然後越來越接近自己最想問的問題,接近某些不能碰觸的隱蔽心事,“你們當時走得急,留下來的東西……我都帶回來了。”聽到這句,蘇沫愕然抬眼。他們當時是倉促離開的,穆夕得知真相後片刻沒停,學校尚未落定就帶他去了新聯盟國。隻怕晚走一步,蘇沫就會遭受更大痛苦。所以很多東西都不要了。蘇沫感覺心跳突然停跳一拍,腦子裏轟一聲,他想起來,當時留下的東西裏,有他的畫。畫了一年多的幾十張人物速寫。都是周千乘。大腦突然一片空白,蘇沫覺得自己像舞台上毫無準備之下被撕下麵具的小醜,漸漸升起一股難言的眩暈和窘迫。可撕掉他麵具、識破他真心的人這次不給他留退路,也不給他思索和撒謊的機會,畢竟那些證據實實在在擺在那裏。“你的那些畫,我很喜歡。”周千乘觀察著蘇沫麵色,除了空茫之外好像沒別的,繼續說,“還有一張沒畫完。我一直等你回來,想親口跟你道歉,也想請你把那張速寫畫完,可以嗎?”蘇沫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量衝擊到,一時間消化不了,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他和周千乘對視,眼尾微微拋出去,帶點天真的欲和媚,像不諳世事的妖姬,麵對著人間險惡有片刻茫然。但很快,他眼神清明起來。周千乘繼續說:“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恨的是什麽,恨你父親害死我媽媽,還是恨你有喜歡的人。如今第一件事已經沒意義了,而第二件……當時看到你的畫,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都說少年時的感情最真摯,也長久,”周千乘終於拋出今晚最要緊的話,“如果能回到過去,該多好。”空氣猶如凝固。周千乘視線密密實實裹住蘇沫,讓他無法逃避。然而這次蘇沫沒想逃。他又開始摩挲胸前掛著的石頭,沒有太抵觸周千乘的話,態度和神情甚至慢慢恢複平靜。也很坦然。“是,小時候是很喜歡你。”蘇沫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境況下把這件事說出來。然後發現好像沒那麽難。周千乘幾乎立刻發覺不對,好像有什麽地方和預想的不一樣。蘇沫不該是這種表現,最初的那點不安和茫然都變了,在他摸到胸前那塊石頭之後,變成了……釋然。“都過去了,”蘇沫冷靜地說,“和第一件事一樣,沒意義了。”周千乘下頜肌肉微微繃緊,一錯不錯看著蘇沫。蘇沫又說:“得往前走,往前看。”這話裏帶著幾分客氣,和方才談到高中生活和蝴蝶結時的神態發生了難以形容的變化。“說忘就能忘掉嗎?”周千乘說話擲地有聲,“我做不到。”蘇沫看著他,似乎在分辨這話裏的真假,然後緩慢地開口:“我隻能忘掉。”“那些開心的,痛苦的,好的壞的,隻能忘掉,才能活得下去。”蘇沫陷在那些如潮水般湧來的過去裏,心中卻始終保持一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