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頌雅帶你來過這裏,想必他也告訴過你,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吧。”“沒有。”遲燃啞聲道,“他隻是告訴我他小時候喜歡坐在這裏看風景,卻沒告訴我原因。”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艱澀地問,“是因為……他的父母因為公事忽略了他嗎?”“差不多吧。”戴迎舟選了一個好角度,俯視著萬家燈火,“但是,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來這裏可能是因為傷心,但是頌雅不是。他是覺得無聊。”“無聊?”“對。”戴迎舟輕笑道,“我和頌雅認識的時候,已經是小學五年級,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們學校裏轉來一個很漂亮的小男孩,但是性格並不太好相與。我一開始並不在乎這些傳言,直到我父母囑托我,要與之結交。於是我們就這樣成了朋友。後來,我總是聽人說,寧家那位小公子喜歡上高樓,性格那麽冷淡,是不是想要跳樓?我作為朋友很是擔憂,於是大著膽子想要詢問頌雅,結果他隻是對我冷冷地回複一句,‘因為坐在那裏能把整個城區納入眼底’。我後來才明白,他不是因為難過,也不是因為古怪,他隻是想站在這裏看看這世間,人們忙忙碌碌,究竟是因為什麽。”因為錢,因為愛,因為義氣,因為職責……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而寧頌雅,仿佛站在雲端,冷漠注視著這一切,他想要得到答案,卻不在乎答案。他似乎想做的隻是這件事本身,而並不為之賦予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論是我,還是我和他的其他朋友,我們總是對他的行為無法了解,再後來我長大了,我依然不懂頌雅的所作所為,但是我知道,我已經不需要了解了,朋友之間,能做的不過是尊重罷了。”“朋友……”遲燃笑了下,冷風將他的苦楚也消解了一些,他笑了,說出了內心的實話,“我還以為,他那個性格,沒什麽朋友。”“你和我們的‘朋友’的定義或許有所不同。”戴迎舟道,“在我們這樣的圈子裏,能夠互相幫助,合作共贏的,才叫朋友。沒有人推崇真心換真心那一套,因為聽起來很蠢。”遲燃緊握雙手,指甲快要刺進肉裏:“所以我在頌雅麵前,一直都很蠢,對嗎?”他噎住了,黯然神傷,“是,我也覺得我蠢,我竟然蠢到以為我的行為天衣無縫……”“即便如此,他還是帶你過來了。”戴迎舟打斷了遲燃,“遲燃,如果你是個omega,或許在頌雅對你如此縱容和寬心的境況下,你們已經成了。但是很可惜,你不是。”又是omega……又是因為這種身份!遲燃多想掐住上天的喉嚨責問為什麽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他原以為自己可以逍遙一生,卻沒想到依然落入了這光明正大的陷阱!他還能怨誰呢?“如果我是一個omega……”遲燃自嘲道,“這種假設有什麽意義呢?”他隻是一個beta,人生不能扭轉。當他看到那個男人在寧頌雅身邊大獻殷勤的時候,他就該清楚,之前他和寧頌雅之間的身份鴻溝,在他被寧頌雅戳穿從前的所作所為時,已經慢慢露出原本猙獰的模樣。“遲燃,事情還沒到毫無轉圜餘地的時候。”遲燃怔愣:“您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的意思很簡單,現在的科技這樣發達。隻要你想,除了長生不老起死回生,基本也沒什麽做不到的事情。”戴迎舟扭過頭,平和地看著遲燃,“我能為你提供一個辦法,隻要你願意。”第46章 淩晨零點,遲燃被戴迎舟送回家中。打開燈,熟悉的環境和家具,客廳的茶幾上擺放著冷卻的飯菜和藥品,這一切和他離開房子時沒有區別。遲燃原本像扶著牆麵站一會,然而玄關處的臘梅花香太過濃鬱,刺激得遲燃一陣反胃。他快速衝向浴室裏,沒什麽都沒吐出來,而水珠滴在了裝幀精美的醫院宣傳手冊上,模糊了封麵上微笑代言的明星的臉。為了適應市場需要,大部分的私立醫院都會開設“為beta植入omega腺體”的項目,手術的成功率不低,但同時價格不菲。戴迎舟在臨走之前對他說:“這個錢你應該出得起。”當然。也不過是六位數。不過就是刷給餘安的禮物錢,他遲燃還能出得起。可變成omega之後呢……怎麽和父母朋友解釋?手術之後的康複怎麽進行?如果真的成為omega,他又該如何適應新身份?遲燃崩潰地倒在床上,他渾身疲倦,手冊被丟在一旁,潤濕了床被。他的眼前忽地閃過那一柄閃光的尖刀,還有寧頌雅被劃破流血的脖頸……換作平時,他一定會事無巨細地詢問寧頌雅的傷勢,然而現在他在寧頌雅眼中不過是個“出軌”的賤人。他想告訴寧頌雅,自己從未有意傷害對方。可寧頌雅離開時的眼神那樣冷漠,他已經沒有為自己辯白的勇氣。遲燃在天亮之前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手機裏除了父母的日常詢問,沒有任何的消息,他像個真正的病人享受著假期,沒有人敢來叨擾。就這樣行屍走肉過了三天,依然沒有人通知遲燃上班。這三天裏,麥沁每天都會帶著程醫生到遲燃家裏檢查身體,詳細記錄每一項數據,細心得仿佛他才是那個受傷的大老板。在麥沁將晚餐放在遲燃的桌麵餐桌上時,遲燃終於忍不住了:“他是不是想開了我?”麥沁的手停頓了一下,很快恢複如初,隻是沒有再看遲燃一眼:“遲工,吃點東西吧,這幾天你統共就喝了幾碗粥,就靠著吊水續命,這麽耗著也不是回事兒。”遲燃深吸一口氣,望著熱氣騰騰的海鮮粥,他的眼眶發酸。芙蓉市地處內陸,雖然遲燃家境尚可,但小時候交通不便,遲燃想要經常嚐到完全新鮮的海鮮也並非如喝水一般容易,心中也總是惦念。長大後交通方便了,遲燃便更是對海鮮情有獨鍾。這一點,他告訴過寧頌雅,之後他們的餐桌上,總會出現海鮮。他在寧頌雅的專門營養搭配app上,卻隻發現了零星幾條食用海鮮的記錄,營養師告訴遲燃,寧頌雅對這些東西並不喜歡,覺得太腥。“……麥沁姐,你跟著他做事這麽久,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我應該怎麽做?”遲燃捏著勺子,遲遲沒有動餐。麥沁歎了一聲,道:“如果寧總真的想開了你,現在又派我們在這裏守著你幹嘛?”“可是他甚至不願意見我!”遲燃眼睛含淚,回想起那個雨夜,“我想要見他,隻能用最可笑的方式,在雨裏將自己折騰得落魄狼狽,他才有一點心軟。可是,這些都還不夠。我不想要他的那一點點心軟,我想要的是和他像從前一樣……很難嗎,麥沁姐,我隻是想要他而已……”遲燃閉上眼睛,眼睫濕潤了。麥沁不忍道:“或許,寧總現在也很矛盾吧。他不想見你,卻又花心思讓我們對你百般照顧。可若說他想見你,卻又對你百般回避。但總歸,無論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能確定的是寧總對你應該是有感情的,不然以寧總那個性格,斷然是不會對你這麽關心的。他不想和你說話見麵,可能是因為你傷了他的心……”見遲燃又沉默下來,麥沁不再言語,她叮囑了程醫生幾句後,便離開了遲燃的公寓。程醫生極少言語,做事一板一眼,聽說自畢業起就被招攬進了寧家,一直為寧家服務至今。聽聞遲燃和麥沁的對話後,對遲燃不愛惜身體的行為做出了嚴厲批評,像極了讀書時那個既嚴肅又溫柔的班長。遲燃沒有心情再嬉皮笑臉了,他一直在發呆,隻是在對方給他吊水的時候忽然問了一句:“程醫生,你知不知道‘植入腺體’手術?”程醫生立刻睜大了眼睛,麵色嚴肅:“你問這個做什麽?”“……隨便問問。”遲燃把目光移向別處,“我有一個朋友很想知道。”“……”“不說也沒關係。”程醫生瞥了遲燃一眼,默默收拾著醫用垃圾:“這種手術,我沒具體了解過,我隻知道它存在的性質,遠比改變生理男女性別的變性手術更特殊。如果你……你的那個朋友堅持要做,我奉勸‘他’還是慎重起見。”“為什麽?”遲燃自嘲地笑了,“因為手術過程很艱難,手術的失敗率高?”“不。”程醫生搖搖頭,“相反,它的失敗率極低。”“那為什麽要慎重……”“變成omega隻是第一步,也是最簡單的一步。一個例子,隻要人類總結了相應流程和配備了生產線,就可以製造出器械。可任何一種器械都要經過社會的實踐考驗……這就是最難的第二步。”程醫生意味深長地看著遲燃,“被植入腺體的人,他的社會身份就會變成次等omega,這種人在alpha、beta、omega之中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擠,這也導致了許多人會在術後經受不住心理壓力,鬱鬱而終。”“……”遲燃捏緊了被角,垂眸,被上的淺色紋樣變得模糊不清,“為什麽會被排擠。”程醫生笑了一聲:“在alpha心裏,這群人是為了更好搭上alpha金主,所以自甘墮落。在beta心裏,這種人已經‘背叛’了自己的性別,不過是非我族類。而在omega心裏,新加入的次等omega,哪怕不如他們天生婀娜多姿,也同樣是擠壓他們吸引alpha的生存環境……你覺得這些理由,夠不夠?怎麽樣,你的那個‘朋友’,現在還想做這個手術嗎?”遲燃一時語塞。程醫生見狀沒有繼續追問,看到遲燃桌頭的醫院宣傳手冊,無聲地將其放入了最底層的櫃子。在程醫生離開之前,遲燃喊住了他:“程醫生,你也是beta嗎?”“……是。”“你有沒有愛上過不該愛的人?”程醫生的身體僵硬了一瞬,久久才道:“……什麽叫不該愛的人?”“就是哪怕你明知道你們不會在一起,卻在每分每秒都渴望接近的那個人……”遲燃聲音苦澀,“就是你無論在夢裏放棄過多少次,睜開眼睛後的第一眼,依然希望見到的那個人。”“……”程醫生沒有回答。他在晚霞裏站了許久,離開時回頭看了遲燃一眼。他看到這個beta臉上的迷惘和悵然,也看到對方眼神中的癡念的瘋狂。他不知道自己能為同為beta的遲燃做點什麽,又想到自己被寧頌雅派到他身邊,已經算是那位大少爺對遲燃的格外關心和體貼。“……愛本身太過於虛無縹緲,我不信那些。”他隻能這樣說。虛弱的beta隻是看著他,霞光將beta分割成光與暗。“我原本也不信的,”遲燃望向空氣中某個方向,聲音也隨著灰塵往下降落,“等到它真的降臨了,我才發現,我總算是為我的傲慢,受到了嚴懲。”第47章 遲燃渾渾噩噩過了幾天,隨便挑了個日子去上班了,還沒走到電梯裏,往常對他笑臉相迎的人們都降低了說話音量,明顯不如往常熱絡。範晟溪是最後一個趕到的,湊到遲燃身邊環繞一圈,這才小聲問道:“遲燃哥,你最近怎麽回事?”遲燃的雙眼盯著電梯內的鏡麵,心不在焉:“什麽怎麽回事?”他沒有生病,卻比生病更加嚴重,整個身體陷入無盡的疲倦中,像是怎麽也無法掙紮起身。鏡中的男人與往常一樣英俊,卻失去了素日的朝氣。“都在說要把你調走……”範晟溪壓低了聲音,“這是真的嗎?”調走……遲燃總算轉過了眼神,木訥的,沒有生氣的眼神:“誰說的?”範晟溪後背一麻。愛笑的人一旦卸下笑容,殺傷力往往更大。範晟溪忍不住吞咽下了口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聽說的。”“是麽?”遲燃挪走了眼神,漫無目的地盯著那條張開又緊閉的光縫,“我現在沒有收到任何通知,不過我很希望以訛傳訛的人可以到我麵前來問我。”他停頓了半秒,像是刻意,他卻知道自己是無意的,“畢竟,我在這裏去留與否,還輪不到他以外的人說了算。”遲燃的自信來自於對寧頌雅的了解,那個男人不會將這種權力賦予他人。但遲燃卻又害怕自己的猶豫,會讓他人捷足先登。戴迎舟的話言猶在耳,程醫生的話也相當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