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鋪設榻榻米的大房間中,她隻身佇立。


    盡管雙眼緊閉,女人仍舊美麗。纖細的肢體包藏在紫色的連身洋裝中,自然的金黃色發絲垂在身後。她的皮膚病態般白皙,卻不顯弱小,甚至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性感。


    她吐出豔麗的歎息。


    「禦前、禦前、吾等禦前身處何處?」


    美麗雙唇中吐出的,是莫名混濁的聲音。


    像男人、像女人、像老人、像小孩的聲音……,卻也似是而非。


    閉著雙眼的她輕飄飄地移動身軀,頭發與裙擺飄搖,她翩翩起舞。隨著手足的動作產生的紅色火球,為蹣跚的舞步增添風采。


    突然睜開的眼皮下,是雙宛如火球般炙熱的雙眼。


    那雙眼睛盯著暗影掩蓋的天花板一角,她唱起歌來。


    「禦前、禦前,吾等禦前身處何處?」


    ——無聲無息地,天花板上顯現出巨大的圓鏡。


    「若為禦前,吾等義無反顧。」


    ——巨大的鏡子映照出身穿藍、白、紅、黑色外套的男女交互穿梭的走廊。


    「禦前若所願,吾等將強奪眾人之身、為您獻上其命。」


    ——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坐在整齊排列的桌椅前的男女。


    「撕裂其足、其腹、其胸、其腕、其頭、其腸,奉獻給您。」


    ——飛舞周身的火球化為持有漆黑毛皮的野獸。


    「吾等禦前身處何處?——吾等禦前身處何處?」


    ——巨大的鏡中,映照出身穿紅色外套、梳著油頭、容貌姣好的少年。


    ※


    「好,大家請看這邊。」


    水班一年級的學生們乖乖聽從阪田的指示。


    宣告第四節課開始的鍾聲響起十分鍾後,位於教室大樓三樓的水班一年級講台上站著負責第四節的教師——不,而是班導師阪田,與隨著她終於抵達教室的轉學生——安倍春明。


    看到鍾聲響完立刻來到保健室的阪田,春明不由得差點哭了出來。她好像每節下課都會來探望他。春明老實地說他不知道教室位置,阪田回答「我想也是」,十分樂意地帶他來了。


    「雖然比較晚向各位介紹,不過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大家的新同學,安倍春明同學與式神柊小姐——那麽春明同學,請你簡單自我介紹一下。」


    春明微微點頭,向前踏出半步。他已經預料到這個情況了,因此趁昨晚練習了數十次「我是安倍春明,請多多指教」這句足以達成最低要求的自我介紹。為了讓劇烈跳動的心髒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手。


    「我!我是安倍春明。請、請多多指教!」


    第一個音破音了,但勉強算是說出來了。


    同學們微笑拍手響應,柊坐在鬆了口氣的春明頭上,將整齊的雙腳放上春明的右肩,拿起口中的煙管,呼地吐出一口閃亮的白煙。


    「——咱名為柊。還請各位多多關照咱們倆。」


    說著,柊矯揉作態地叉起了雙腳。男同學間響起「喔喔!」的歡聲,甚至還有幾個學生站了起來。隻不過阪田「嗯哼」一聲清了清喉嚨,他們便立刻坐回椅子上端正坐好。柊「嘻嘻嘻」的笑聲傳來。


    春明的位子,是窗邊數來第二排的最後一個。窗邊的鄰居是說著「這邊」向他招手的賀茂光流,靠走廊的另一邊則沒有人。他原本想為早上的事情道歉,光流卻先說了「您沒事就好」,使春明隻好混雜著感謝與歉意點了點頭。


    阪田看到春明坐好後便離開了教室,換成在窗邊待機的第四節課的老師走上講台,他說了聲「那麽,我們繼續囉~」再次開始授課。順帶一提,這堂是「咒術史【日本】」。


    老師以熟練的板書在黑板上寫下「平安京」、「陰陽寮」等等字樣。


    柊說了句「念書是小孩的工作,咱不打擾汝等工作」飄上天花板附近吞雲吐霧。春明不受打擾地在桌上攤開全新的課本及筆記,拿起用慣了的自動筆,抬起頭來。


    ——走廊邊正中間座位上的男同學打了個嗬欠,他頭上修驗者裝扮的鴉天狗同時打了個嗬欠。


    春明用手按住差點笑出聲來的嘴,把視線與意識轉向黑板。


    ——坐在講台前最前方的座位上的女同學正在打瞌睡。她的肩上坐著一隻尾巴裂成兩條的純白貓又,沐浴在貓拳下的她卻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隔壁座位上的男同學身上纏了條巨大的蛇,傻眼地望著她與貓又。


    將視線稍微移向一旁,其他還看得到身上黏著好幾塊不明黑色塊狀物的女同學,與背著半透明嬰兒的男同學。


    ——水班是非常熱鬧有趣的班級——


    春明邊對腦中響起的光流所說的話點頭,邊對自己低語:


    「真、真不愧是宇羅乃寮學園——————」


    ※


    「來吧,春明大人,我們走吧!」


    這麽說著,第四節下課後一進午休,光流就抓起春明的左手腕。


    慢條斯理整理著課本的春明用顫抖的聲音問:「走、走去哪?」


    「您不是跟三鈴約好了嗎?可不能讓女生久等喔。」


    「!?你、你怎麽知道!?」


    「我聽三鈴說的,我跟她從國中部開始就是朋友。啊,午餐也容我加入吧。我可沒有懷疑春明大人喔?不過,據說男士各個饑渴如狼,三鈴又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不是不是不是!你在說什麽隻有吃午飯而已吧?對吧?沒錯吧!?」


    頭上的柊笑著說「還真受歡迎呢」,但他無暇顧及這些。


    左手被這麽一拉,春明反射性地用右手抓住桌子邊緣。桌子一晃,忘了收好的橡皮擦掉到地上。


    「啊……」


    橡皮擦在地上彈跳、翻滾——落進小小的手中。


    小手的主人是身穿和服的小女孩。她的臉龐看起來有五歲,但身高不過像是剛學會走路的


    嬰兒。


    小女孩用雙手捧起橡皮擦擺到春明麵前,他說了聲「謝謝」把橡皮擦放回桌上,溫柔地摸了摸長著狸貓耳朵的小腦袋。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踩著輕快的腳步轉身離去,狸貓尾巴在漸行漸遠的腰帶下左右搖擺。


    光流「嗯嗬嗬」的笑聲傳來。


    回過頭,抓著春明左手腕的光流溫柔地微笑。


    「水班的學生多為憑依係家族,與使役式神家族的裏繼承人。因此在四個班中是最熱鬧的。」


    「裏?」


    「表裏的裏。」


    邊說,光流邊翻過桌上的橡皮擦。


    「陰、陰陽師本來不就是暗地裏做的工作,不、不是應該沒有分表裏嗎?……」


    「詳情我們邊走邊說。午休雖長卻仍舊有限,現在先前往餐廳吧。」


    這麽說著,光流半推半就地把春明拉進走廊——看來賀茂光流雖沒有體力,卻頗有腕力的。


    光流小小的右手拘束著春明的左手腕,踩著悠閑的腳步在走廊上前進。春明則是在她斜後方踏著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力氣輸給比自己嬌小的女生,身為男人若有似無的矜持隨著抵抗的意識一同瓦解。


    「陰陽師確實不是一般求才刊物上會刊登的職業,又是能於社會暗處一窺人性陰暗的職業,但卻是與犯罪無關、健全而透明的職業喔。」


    光流麵朝著行進方向,就這麽繼續開口。


    「與、與犯罪無關應該很正常才對……」


    「是的,正是如此。這代表陰陽師雖然比較特殊,不過是十分普通的職業。會說是『裏』並不代表在做壞事。這個呢……就感覺而言,尊重傳統與其他領域成功融合的是『表』,持續守護過去製法與人脈的則是『裏』。真要說,安倍家與賀茂家都是裏喔。表方的名字完全不同,因此隻要不清楚背後緣由,就算被當成別的家也無可奈何呢。」


    「名、名字都不一樣不就完全不同了嗎……」


    「這方麵則是有各種大人的原因呢。」


    光流突然停下腳步。


    「賀、賀茂同學?……」


    光流並沒有響應春明的呼喚,取而代之,她念念有詞朝前方舉起左手臂——接著,某個東西撞上她張開的手掌,發出類似放電的聲響粉碎。飄散著新綠香味翩翩飄落的碎片是鮮豔的綠色。


    「……竹葉?」


    看到掉落地麵的碎片,春明茫然低語。


    「施有術法,如刀片般鋒利——除此之外,您說得沒錯。順帶一提,目標是春明大人的脖子。」


    「脖、脖子!?——話說我現在被盯上了嗎!?為什麽!?而且還是脖子——想殺了我嗎!?」


    「隻要持有學生手冊便不


    至於致命——不過,即便如此,這也絕非可以允許的行為。受不了,還真是絲毫沒有品德又粗暴的招呼呢。」


    光流放開春明的手腕,像是弄髒了手一般輕輕揮了揮接下竹葉的手。她的雙眼直盯著眼前的一點。


    走廊上的學生們立刻移動到牆邊,他們臉上的驚訝很快沉靜下來,雙頰染上期待與興奮的神色。甚至還有學生打開窗戶,從教室中探頭。


    除了春明以外,所有的人都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麽事。而且,他們也都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麽事。


    某陣腳步聲壓下興奮不已的氛圍。


    宇羅乃寮學園高中部指定的室內鞋會發出這種聲音嗎——伴隨著足以令人如此懷疑的高貴聲響,從空空如也的走廊正中央悠然現身的,是個身穿紅色西裝製服外套、身材高挑的男學生。


    鮮明端整的麵容也好,紅潤而形狀優美的雙唇也罷,他是個令人無可挑剔的美男子。身為男生稍嫌太長的頭發梳成油頭,但那也合適得不令人反感。


    男學生在距離光流數步的位置停下,四處傳來女生興奮的尖叫。男學生微笑,朝女學生們輕輕招手——動作十分得心應手。


    打斷尖叫的聲音響起。


    「如果沒有要事,能請你快點讓開嗎?土禦門有好。」


    春明一驚。開口的是眼前的光流,但她的聲音比自己熟悉的語調還低上一截,增添一股魄力。隨著她周身刺人的氛圍,頭上的前鬼與後鬼也一同豎起羽毛。


    女生們的尖叫戛然而止,凝聚於男學生——土禦門有好身上的視線轉移到光流身上。光流叉起手,哼一聲抬起下巴。


    「還有,你笑起來很惡心,可以請你不要看我嗎。土禦門有好。」


    「不必每次都用全名稱呼我,光流同學。話說回來,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差呢,光流同學。」


    「在遇見你之前我的心情好得很喔,土禦門有好。還有,很惡心請不要學我,土禦門有好。」


    有好輕輕聳肩,說了句「還真嚴苛呢」,微微地苦笑。


    「不過,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


    有好忽然抹去笑容,將視線從光流移到春明身上。


    突然,恐怖以寒氣的形式包圍了春明。


    絕不是因為他被瞪了一眼。真要說,有好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平穩。但那平淡的雙眼中靜靜搖曳著宛如蒸騰熱氣般的敵意。


    「能見您一麵我備感光榮,安倍家當主,安倍春明大人。我是土禦門有好——土禦門家當主的長子。」


    有好假殷勤地低頭。


    「土、土禦門?」


    「是稍早跟您提過,表麵的安倍家。那個人也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子孫。」


    春明一提出疑問與困惑,光流便以苦悶的表情回答。他戰戰兢兢小聲地問「你們感情不好?」,她隻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回了句「——從小認識」。


    「我雖有耳聞,不過你是真的什麽也不懂呢。」


    有好露出苦笑,右手滑進外套內——碰巧,位於內袋的位置。


    查覺到什麽的光流一聲「前鬼!」喚出自己的式神,但有好卻還是快了一步。邊從外套中拔出右手,他邊在春明的背後兩處,以及自己的左右施放了什麽東西。


    在確認到物體為何之前,有好高聲喊道:


    「水班一年級安倍春明大人!火班一年級土禦門有好向您提出『鬥術』!」


    「是、是!?」


    「!春明大人,不可以!」


    回過頭的光流身影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同時春明的周圍——前後左右各出現一麵紅色半透明的牆壁。從旁看來,或許像是走廊正中間突然出現了一根長方型的柱子。


    跟不上事情發展的春明茫然發呆時,背後忽然傳來光流「呀!」的一聲驚叫。回過頭,他看到光流蹲在牆麵彼端。


    「賀、賀茂同學!」


    春明跑上前——卻被牆麵彈了回來跌坐在地。


    「這是什麽!?」


    「這是結界。在分出勝負前,除了我們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


    他坐在地上轉動上半身向後一望,看到有好也在牆壁內,擺在胸前的右手上握著數枚青青竹葉,葉子表麵用黑色的墨水寫了不知道是文字還是紋路的符號。他突然想起有好之前朝地上丟了什麽,朝旁邊一看,發現紅色半透明的柱子四角插著竹葉。


    「看來是符術,但以竹葉代替紙還真有意思呢。」


    「咦!?」


    被聲音一驚,春明抬頭一看,柊悠然飄浮在空中。察覺到春明視線的柊看了他一眼。


    「怎麽春明,表情比平常還蠢喔?」


    「不是不是不是!比起這個先跟我解釋狀況啊!我完全搞不清楚究竟……」


    「說『是』回答他的不是汝嗎?要負責到最後呀。」


    「那不是回答,隻是嚇到而已啦!」


    「是的,這點小事我知道。」


    以冷冽的視線貫穿春明,有好薄薄一笑。


    「不過,在這所學園中申請『鬥術』時,對方以任何形式回答『是』的當下,申請便受到承認。這記載於學生手冊【鬥術規則】之中——也是取得對方承諾的訓練。」


    春明連忙起身。


    「等、等一下!我、我不知道什麽招什麽術,可、可是這種事我……」


    「用不來——這種話沒有效力。要說為何,因為你身在此地,身旁也有式神。」


    春明一閉上嘴,柊便「嘻嘻嘻」地笑了出來。


    「隻要沒有任何一方失去意識或是破壞結界,『鬥術』就不會結束。」


    「正是如此,式神與主人乃一心同體——咱可不準汝丟臉喔,春明?」


    柊劃破空氣的聲音接連說道。


    「嗚哇!」


    在思考前,春明動了起來。數枚竹葉在他蹲下後以須臾的時間差橫列掃過他的頭頂,一聲不響插進背後的牆上。


    竹葉有一半嵌進牆麵,見狀春明頓時臉色發白——就在此時,紅色半透明的牆壁變成了紅色的土牆。


    「什——!?」


    「難得的『鬥術』,我希望你能不要分心——不過遵守校規,對麵還是看得到我們就是了。」


    一麵這麽說,有好一麵朝蹲在地上的春明再次丟出數枚竹葉。


    「哇!」


    他身體朝右一偏,閃過攻擊。竹葉產生的微風吹拂他的左臉頰,讓他心頭一涼。


    或許是手上的竹葉用完了,他趁有好伸手進外套口袋裏時起身——數枚竹葉朝右半身幾乎以縱一列的形式飛來。他朝左逃——這次換成左半身成為目標。他朝右跑。運動量雖說不上劇烈,但緊張卻使疲勞程度倍增,汗水從他的額上一滴滴落下。


    「隻會逃可贏不了喔,春明。」


    從旁靠近的柊邊笑邊戳春明的痛處。


    春明的視線朝著有好,小聲反駁。


    「你就算跟我這麽說,我又沒受過陰陽師的訓練,又不懂符術?什麽的是啥……——話說,你不是我的式神嗎!?既然是這樣就多少幫我一下啦!」


    柊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怎麽,春明。汝希望咱救汝嗎?」


    「廢話!」


    「少撒謊了,汝不是什麽也沒說嗎?」


    「唔——可、可是我們不是一心同體嗎!?」


    「這跟那是兩回事。式神不過是從屬——沒有主人命令不可擅自行動。」


    「那、那麽快救我!」


    「這麽抽象的命令咱聽不懂。」


    阻止想回嘴的春明的,是有好。在春明與柊爭論之時,排山倒海的連續攻擊宛如不曾存在般乍然停止,盯著他看的有好吐出特大號的歎息。


    「我聽說兩位成為主從不過多久,即使如此也太難看了……你這樣還算是與我們土禦門家相對之安倍家的當主嗎?」


    有好的聲音蘊含著失望與批評。


    羞恥和怒火成為熱度點燃春明的臉頰——他覺得太不合理了。春明確實具有視鬼的能力,但卻不是陰陽師。突然持有式神、轉學來此、受人挑戰「鬥術」——無論是哪件事都太不合理了。


    隻不過,抱怨毫無意義——腦中深處清醒的部分要他平複激動的情緒。


    抱怨並不會改變現狀。既然如此,現在若不盡力而為,往後必將後悔。這件事春明曾經切身體會。


    戴著大大棒球帽的兒時玩伴與浸濕他右肩的鮮紅閃過腦中——直衝腦門的熱血漸漸冷卻。春明邊為隨便要求柊幫忙的自己感到羞恥,邊緊咬牙關,細細品嚐齒縫間的苦澀。


    相反地,有好則是放鬆表情,臉上浮現柔和爽朗的微笑。


    「春明同學,我剛才說結束『鬥術』的方法,


    隻有其中一方失去意識或是破壞結界。不過,我收回這句話。」


    「……咦?」


    指縫中夾著竹葉,有好舉起右手指向春明頭上——指向柊。


    「把你的式神——天一讓渡給我。」


    「咱拒絕。」


    即刻將拒絕說出口的,是柊自己。


    「咱不打算跟隨安倍春明以外的任何人。哪怕他不再屬於安倍家,隻要他一息尚存,咱便不追隨任何人。」


    臉上浮現微笑,真要說的話,柊以輕鬆的語調宣告。


    但春明卻超脫道理,在她的語氣中感受到話中所蘊藏的絕對誓言。


    「這樣嗎。」


    有好寂寞地微笑——將無力垂下的右手反手向上一揮。春明扭身避開飛來的竹葉。再次用完手中竹葉的有好把右手放進口袋中,僅僅一瞬,視線離開了春明。


    ——就是現在!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明朝有好撞去,他雖然不擅長長跑,對短距離衝刺卻頗有自信。有好身高很高,站姿四平八穩,但隻要瞄準他的腳,說不定能讓他跌倒。跌倒後……老實說他一點計劃也沒有,隻能順勢而為——不,無論如何都要找出辦法!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右手插進外套口袋裏的有好伸出空出來的左手,像是招手般動了動食指與中指。接著——


    「其為重。」


    整個背後遭受平底鍋重擊的衝擊與痛楚襲向春明。他連說出「好痛」的機會都沒有,壓力就蓋上趴倒在地上的春明背上。空氣擅自漏出口中,頭腦因疼痛與缺氧而暈眩。


    他想盡辦法移動還自由的脖子看向自己的背。什麽也沒有——不,背上正中央的部分出現了外套沒有的色彩。光以顏色春明就想到了色彩的真身。


    「——竹……葉。」


    聲音宛如呻吟,卻似乎傳進了有好耳中。


    (插圖)


    「沒錯,就算離開我的手,隻要不解除術式,葉子就與我相連。因此我也能要它回來,給它新的命令。」


    邊說,有好邊同時以左手的食指與中指指向柊。接著——


    「其為封。」


    「喔喔。」


    柊的身體被拉向先前春明背對的牆壁。


    刺進牆內的竹葉在牆上畫出巨大的五芒星,發出猶如閃電的光芒纏上柊的身體,剝奪她的自由。柊一如往常「嘻嘻嘻」地笑了。


    「汝之一言可為刃、可為重、亦可為封印嗎。越來越有趣囉。」


    「我參考的是《今昔物語集》中祖先的軼事。」


    「是《安倍晴明隨忠行習道語》中,用竹葉壓扁青蛙的故事呢。」


    「您知道啊。」


    「咱還在場呢。」


    不知該判斷為玩笑或是認真的有好挑起一邊眉毛,柊又「嘻嘻嘻」地笑了笑。


    有好將視線從柊身上別開,再次取出數枚竹葉,將其中一枚射向春明。竹葉劃過春明的左臉頰刺到地上。一陣刺痛擴散開來,什麽東西滴下臉頰——臉頰被劃破了。他在如此自覺的同時,看見血滴滑下地板。


    「現在開始進行你與柊大人的解除契約之儀。要是抵抗,竹葉接下來就會刺中別的地方。」


    春明隔著劉海仰望有好,「你為什麽想要柊?……」開口問出純粹的疑問。


    有好沉默了一瞬,立刻露出微笑。


    「表與裏的統合——這是土禦門家的悲願。為此我需要足以稱為裏的象征的她。」


    「什麽跟什麽啊……我聽不懂。而且,柊的意願就——」


    「差不多——該請你閉嘴了。」


    有好移動到春明正前方,單膝跪下,用左手把春明壓到地板上。


    「唔!嗚……」


    春明邊因痛楚與屈辱呻吟,邊左右搖頭。與地板摩擦痛弄了臉頰與鼻子,但隻要能不讓對方隨心所欲,他就算卯起勁也要繼續掙紮下去。有好「嘖!」了一聲,用壓住春明的左手一把揪住他後腦的頭發,向後一扯。


    聽著啪嘰啪嘰頭發被拔下來的聲響,春明叫了聲「好痛!」,蓋住眼睛的劉海擺向一旁,清晰的視野中映照出有好毫無表情的臉。


    「來——將天一交給我們土禦門。」


    春明將視線移開逼近的竹葉——此時——


    啪嘰——……


    薄冰碎裂般的聲音響起,形成結界的四枚竹葉當中,有好背後的兩枚變成宛如焦炭的顏色後粉碎消散。剩下兩枚則是露出地麵的部分一扭,折成了兩半。


    「——什麽!?」


    察覺異狀的有好鬆手放開春明,以驚愕的表情起身。


    「結界——為什麽!?我的術應該完美無缺才對啊!」


    紅色的牆壁消失無蹤,在另一頭觀戰的學生因突如其來的事態開始喧囂。


    在混亂當中,伴隨結界消失取回自由的柊靠近春明,一口氣吹飛了留在春明背上的竹葉。


    「謝、謝謝你…………柊。」


    「別誤會了,這是娛樂咱的回禮。下次請好好下達命令喔,吾主。」


    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柊低語道。


    「土禦門有好~~~~~~!」


    下一瞬間,光流的腳底嵌進困惑的有好臉上,那是記漂亮的飛踢。


    平安著地的光流瞥了後仰倒地的有好一眼,一聲「前鬼!後鬼!」呼喚自己的式神。


    在地上待機的兩隻小雞身體圍繞在濃煙中,隨後出現了一個管家裝扮的少男,與身穿焦茶色洋裝的女仆裝扮少女。


    年輕男子輕輕鬆鬆地一肩扛起從壓迫中解放,正想起身的春明。


    「——蛤?」


    「前鬼、後鬼,直接朝餐廳go!」


    少女背上的光流指向走廊前方一下令,管家裝扮的少男與女仆裝扮的少女便異口同聲地回了聲「yes!ma`am!」,以驚人的腳力離開了現場。


    ※


    餐廳高朋滿座,但由於午休已經開始了十分鍾以上,因此出入口附近並不擁擠。


    管家裝扮的少男與女仆裝扮的少女在出入口附近停下腳步。


    「春明同學!光流!柊小姐跟前鬼還有後鬼!這邊這邊!」


    從管家裝扮的少男肩上被放下,闊別數分再次以自己的雙腳踩上地麵的春明直直地接收到這聲呼喚。順著聲音來源看去,窗邊的座位上,一位背著竹掃帚的美少女——田村三鈴向他們揮手。


    「三鈴!」


    ——光流興奮地呼喚她的名字。她跳下女仆裝扮的少女的背,跑向自己的朋友。春明也跟著光流,走向窗邊的位子。


    三鈴起身張開雙臂迎接友人到來。當然也張開雙手的光流撲進她和緩隆起的胸部,緊緊的擁抱似乎聽得見「啾~」的聲響。


    「抱歉讓你久等了,三鈴。」


    「沒關係,可是我有點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對不起一再向你道歉,不過三鈴你聽我說。」


    「嗯嗯嗯,我聽我聽——可是在那之前,我們先吃午飯吧?」


    光流回神,微微點了一下頭。她放開三鈴,在管家裝扮的少男為她拉開的椅子上坐下,翻開女仆裝扮的少女遞給她的菜單——然後,管家裝扮的少男跟女仆裝扮的少女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春明眨了眨劉海後方的眼睛,走向三鈴。


    「春明同學也先坐下吧?」


    「那、那個……」


    「奇怪?難道你忘了我是誰嗎?」


    「不、不是,我記得!……田村同學,對不對?」


    「正確答案!——可是用姓稱呼有點拘謹,叫我三鈴就好了喔。」


    「那、那麽……三、三鈴同學?」


    「是,什麽事,春明同學?……」


    三鈴露出微笑,端正坐姿向他敬禮。春明正想開口,但卻找不到話題,就這樣不動了。


    雙方麵對麵數秒——三鈴放下敬禮的手,搔搔自己的臉頰說:


    「——總之先坐下,然後貼個ok繃吧,春明同學?」


    春明闔上嘴,像是要藏起染成紅色的臉頰般深深點頭。


    「咦咦春明同學跟人『鬥術』轉學第一天!?」


    餐桌另一頭的座位上,三鈴停下手大叫。


    在三鈴身旁高雅地吃著三明治的光流皺起臉回道「春明大人是被害人」,三鈴便立刻察覺了什麽,傾身向前。她用手擋住嘴巴,問正在咀嚼親子丼的春明。


    「難不成,對方是土禦門有好?」


    春明一點頭,三鈴便說了聲「果然」,露出苦笑。


    「你、你們認識嗎?」


    「我們同班,從國中部開始就一直都是。」


    重新坐回椅子上的三鈴這麽說著,拉了拉西裝外套的衣領。這麽說來,三鈴的外套跟有好的同色。


    「這間學園會依照異能與家世分成四個班級,因此屬於哪個班級相當受到重視。在自我介紹跟報上名號時,會先報班級再報學年也是因為如此。為了方便區隔,各個班級外套的顏色也不同,基本上也不會轉班。」


    嚴肅的表情一轉,露出微笑的光流滔滔不絕地開始解釋。春明邊說「是喔~」,邊環顧餐廳,看到黑與紅之外,還有藍色跟白色的製服外套。


    「水班黑,火班紅,木班藍,金班白。大致說來,水班是憑依係及裏繼承人,火班是表繼承人,木班是具有才能的一般家庭、或非繼承人的咒術師家族之子,金班則是具有妖怪與怪異血統的人——是如此區隔的。」


    「妖、妖怪血統是……」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汝不也是嗎?」


    朝頭上傳來的聲音望去,在空中盤腿坐著的柊用煙管指著春明說:


    「傳說汝的祖先——安倍晴明的生母是白狐——白色的狐狸。既然如此,生為他子孫的汝不也繼承了白狐的血統嗎?」


    「唔……」


    春明一時語塞,啜著豆皮烏龍麵的三鈴則是笑著對他說:「妖怪血統的話我也有喔。」


    「咦?可、可是三鈴同學不是火班……」


    「這就有點複雜了。我的祖先叫做阪上田村麻呂,他在朝廷擔任武官的時候也有消滅妖魔鬼怪。」


    「阪上田村麻呂是征夷大將軍的那個人?」


    「沒錯沒錯,就是他。」


    「他、他應該不是陰陽師,是在曆史上留名的偉人,也是武人吧?」


    「哎呀,春明大人。」優雅啜著紅茶的光流說:


    「傳承中驅除妖魔鬼怪的主角,比起陰陽師,不如說武人還要多一些喔。」


    「據說消滅咱的源賴光也是武人呢。」


    柊深有感觸地補充道。


    「我自己取名叫武鬥派陰陽師,不過那個田村麻呂先生對應該消滅的鬼女一見鍾情,因緣際會最後把人家娶回家了。所以我們家族繼承了武鬥派陰陽師與鬼女的血脈,不到一定年紀不知道哪邊的血比較濃,因此也到了國中才進入這所學園就讀。」


    「是、是武鬥派陰陽師就是火班,鬼女就是金班的意思嗎?」


    三鈴搖了搖頭。


    「雖然鬼女確實是金班,可是武鬥派陰陽師是木班。」


    「那、那麽三鈴同學為什麽是火班?……」


    「因為我是在武鬥派陰陽師中血特別濃的『田村麻呂』,所以才是火班。繼承鬼女血脈特別濃的人則是取做田村麻呂之妻的名字,叫做『鈴鹿禦前』,可是他們卻是水班——很複雜吧?」


    春明猶豫了一下,但他馬上發現不懂裝懂沒有意義,老老實實地點頭。


    三鈴用手指搔了搔臉頰,帶著苦笑說了聲「我想也是呢」,咬了一口豆皮。


    「——話說回來,剛才『鬥術』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呢。」


    拿起最後一個三明治,光流開口說道。


    用筷子夾起烏龍麵的三鈴重複了聲「不可思議的事情?」,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包圍春明大人與土禦門有好的結界——正確來說,應該是結界關鍵的四枚竹葉,其中兩枚突然碎了。」


    「竹葉碎了代表……——咦咦!?土禦門同學的結界壞了嗎!?」


    「是的,感覺痛快無比。」


    露出開朗的笑容後,光流的眉間刻上了深深的皺紋。


    「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麽結界會突然崩壞——真的十分突然喔?兩枚竹葉幾乎是同時粉碎,土禦門有好再怎麽說也是土禦門有好,就術法方麵分明具有高超的技術與實力……柊大人有察覺到什麽嗎?」


    漂浮在春明頭上的柊將看向一旁的視線移到光流身上,接下來瞥了春明一眼,「哼~」地一聲露出薄薄的微笑。


    「說不定是看不下子孫吵架的安倍晴明動了什麽手腳呢。」


    光流似乎把這句話當作玩笑,說了句「柊大人真是的」,輕聲笑了。在她身旁一起發出笑聲的三鈴一瞬間將視線移向春明——他的心髒跳了一拍。


    但三鈴立刻將視線轉回光流身上,露出苦笑。


    「不過,神仙打鼓有時錯,說不定是土禦門同學狀況不好喔?他最近早上都很早來,放學後好像還留下來查資料。」


    「這——不無可能呢。」


    「對吧?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吃飯吧。」


    光流回答「也是呢」,咬下了三明治。


    把餐具放回回收台,回到座位,隻有三鈴還留在位子上。


    「光流被學長姐借走了,在那邊喔。」


    三鈴以視線指示方向,他卻無法在仍舊人滿為患的餐廳裏找出光流的身影。


    春明慢吞吞地回到原來的座位,端正坐姿後,「那、那個,三鈴同學」,呼喚了眼前美少女的名字。


    「那、那個,謝、謝謝你找我一起吃午飯。分班的事情也好,我什麽都不懂,該說是真的很有幫助…………還是……」


    「畢竟是轉學第一天,這也沒辦法嘛——不過,太好了。」


    春明眨了眨劉海後方的眼睛,他聽不懂「太好了」的意思。


    三鈴臉上浮現苦笑,繼續說道:


    「我邀得很強硬對吧?所以在想,不知道會不會被討厭呢~有點擔心。」


    「才、才不會討厭!」


    「嗬嗬嗬……春明同學人真好——對了!早上的事我還沒謝謝你呢。雖然不知道算不算是謝禮,不過我準備了一點東西。」


    三鈴把手放到背後,拿出一個托特包——看來她放在背與椅背之間。她把手塞進托特包中,開始翻找。


    「不、不用謝禮啦……我最後還昏倒了……」


    「那不是春明同學沒有逃跑,幫了忙的證據嗎?——啊,找到了找到了。」


    三鈴從包包中拿出的手中,握著塑料扭蛋。紅色與透明構成的那個,毫無疑問就是春明愛不釋手的轉蛋玩具。盡管知道盯著禮物很沒禮貌,他還是身不由己隔著劉海凝視著轉蛋。


    「我原本想請你吃午餐的,可是我想春明同學一定不會接受,才換成這個。來,給你。」


    這麽說著,三鈴把扭蛋放在桌上。


    春明猶豫了一陣,朝轉蛋伸手。那一瞬間,開朗的笑容在帶著些許不安的三鈴臉上擴散。光是如此就足以讓他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春明幾乎在意三鈴的存在到了這種程度。說也奇怪,他對這不反感,但仍舊覺得奇妙——春明早早打斷無窮無盡的自問自答,道了句「謝謝」,握住扭蛋。


    扭蛋的內容物,是搭在弦上的弓箭木工。箭羽附近係著繩索,能作為吊飾使用。同為內容物的說明書上寫著「流傳後世的傳統工藝係列~木工~」。


    「我在保健室那邊的福利社買的——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嗎?」


    三鈴的聲音中蘊含著篤定。


    「我是很喜歡……你怎麽知道?」


    相對的,春明的聲音搖曳著驚訝與疑惑。


    三鈴再次把手伸進托特包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大小比手掌大一點的包袱看起來不像是包袱布,而是用和風花紋的手帕包的。


    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解開,出現的是與春明手中如出一轍的扭蛋。紅色與透明的扭蛋旁是似曾相識的說明書與小型木製葫蘆。


    是祖父喪禮當天,春明掉到庭院裏的那個扭蛋。這個係列比普通的扭蛋還貴,個數雖然不多,但由於不是僅有一個,所以同樣的東西在世界上還算是有流通。但春明隻消一眼就直覺知道,這個是自己的扭蛋——那晚,從他手中掉落的扭蛋。軟禁期間,不管在找庭院中找了多久都找不到的扭蛋,如今就出現在眼前。


    「為什麽,這個會…………」


    「春明同學的爺爺喪禮當天,我在那個家的庭院裏撿到的。這是春明同學的吧?」


    春明小聲答了聲「嗯」,抬起頭發現三鈴看著自己。她的臉上浮現笑容,但眼角與嘴角卻蘊含著苦澀,平常跳動飛舞的發梢看起來也很沒精神。


    這時,春明的腦中,回想起那晚佇立在櫻花樹上的少女身影。雖然沒看見臉,但閃耀般白皙的肌膚、清流般飄逸的長發與身上紅色的外套確實烙印在他眼中。而烙印在眼中的身姿,沒有任何一絲不協調地與眼前的三鈴重迭,使春明不由自主「啊!」地驚呼了一聲。


    「難、難道說,那天晚上在櫻花樹上的是……三鈴同學?」


    三鈴張大雙眼。


    「咦……咦咦!?你、你看到了嗎!?我被看到了嗎!?嗚哇啊~~~好丟臉!不、不是這樣!我


    不是偷溜進去的喔!一放學我就離開學校,可是到了的時候就已經是晚上,喪禮也結束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跟你爺爺道別,忍不住照以前的習慣從庭院打擾的時候,這個扭蛋就掉了下來。我在庭院到處找失主的時候,突然有好多人跑出來,我一不小心就直接帶回家了……啊啊~~~對、對不起!」


    三鈴雙手掩麵趴在桌上,指縫間可見的肌膚染成了紅色。春明幾乎是反射性地「我、我沒生氣,沒關係啦」這麽回答。


    「比、比起這個,那個,三鈴同學,你跟我爺爺認識嗎?」


    「……我的老家在春明同學的爺爺家附近。」三鈴雙手遮著臉抬起身,用氣若遊絲的聲音這麽說。


    「我的爺爺跟春明同學的爺爺很要好……我也好幾次到府上叨擾過。」


    「是這樣啊……」


    「嗯,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隨便闖進去對不對。再怎麽親密也不能當隨便——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


    把兩手放在大腿上的三鈴深深鞠躬致歉,臉色完全回歸原樣。


    春明微微鬆了口氣。


    「……話、話說回來,容我冒昧一問……」


    「什麽什麽,問什麽都行!」


    在三鈴的氣勢驅使下,春明下定決心。


    「三鈴同學的家附近,有沒有個跟我同年,叫做太郎的人?他戴著大大的棒球帽,眼睛很大……」


    「嗯~……有幾個什麽什麽太郎,可是沒有名字光叫太郎兩個字的人喔——那個太郎是春明的朋友嗎?」


    春明抿起嘴說「我想應該是兒時玩伴」,拿起手帕上的扭蛋。


    「……我以前不喜歡扭蛋。會開始玩,也是為了跟說看得見妖怪的我是騙子的同學炫耀,沉浸在優越感裏……」


    春明從劉海的縫隙間偷瞄三鈴的樣子,發現她盯著自己看,做好聽他說話的準備——春明繼續說道:


    「可是,小學二年級的夏天,我在爺爺家附近轉扭蛋的時候,有人對我說『這樣不行喔』。那個人就是太郎。他用大大的眼睛看著我說『你作弊對不對?不可以作弊喔』。」


    「你有作弊嗎?」


    「……有。可是那是我第一次被識破。太郎說:『轉蛋就是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才好玩。作弊一點都不好玩。作弊會沒有朋友喔。』我逞強回答:『沒朋友剛好。』,然後他就說:『我不要。』,開始哭……我也開始想哭,結果兩個人就在店前麵大哭了一場。」


    「真青春呢。」


    三鈴收起手帕說,與戲弄般的聲音相反,她的眼神十分溫柔。


    「哭了個過癮後,我第一次不作弊轉扭蛋。然後在轉到的玩具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送給太郎……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喜歡扭蛋了。去爺爺家的時候我一定會跟太郎玩。可是因為一點事情,過了兩年後就漸漸疏遠了……現在已經好幾年沒見了……」


    「你想見他嗎?那個太郎。」


    春明緩緩左右搖了搖頭。


    「老實說,我不知道——不過我一直希望他能過得好好的。所以,就算隻有近況也好,我多少也想知道。」


    「這樣啊……對不起,我幫不上忙。」


    春明再次搖頭。隨後,光流踩著輕快的腳步聲歸來。


    ※


    結束無比充實的一天回到房間的春明,在晚飯後受到猛烈倦怠感的襲擊。他做好了洗澡的準備,卻沒有力氣入浴,決定撲到床上先稍微躺一下。


    「啊啊~……累死了。」


    他邊嘀咕邊扭動身軀翻身朝上。雖然看不到柊的身影,但能微微感受到她的氣息,所以應該沒問題吧。


    身體漸漸沉到床鋪裏的同時,意識反而逐漸清晰。


    「年齡不詳的老師跟巨大小雞、被狐狸附身的女孩子、咒術史、分成表裏的家族、『鬥術』……沒想到,居然真的有能張開結界的高中生。」


    他取代數羊細數今天發生的事件,一苦笑起來,左臉頰便傳來一陣刺痛。他想盡辦法舉起右手,摸了摸中午三鈴為他貼的ok繃。觸碰ok繃的左手背上也有大大的ok繃,無力放在床上的右手背上也有ok繃……


    「滿身瘡痍——或許有點誇張?可是傷還真不少啊……我才剛轉來第一天的說。」


    雖然說轉校並非他所期望,一無所知被丟進新環境中還受了傷。不隻被至今為止連存在都不曉得的親戚要求決鬥,還讓對手失望、被他又踢又踩。更重要的是——


    「培養陰陽師的學校嗎……」


    他搞不懂——這才是真心話。


    再怎麽說,他以為陰陽師隻存在於故事中。


    「很沒道理吧……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眼瞼緩緩落了下來。


    「……雖然搞不懂……但我是第一次覺得上學有趣啊……」


    沉入黑暗中的春明微微笑了。


    「嗯……感覺,還過得去,爺爺……」


    ※


    「小春。」


    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他看到身穿和服便裝的祖父站在熟悉的祖父家庭院裏。


    春明坐在緣廊上應了聲:「什麽?」


    「小學好玩嗎?」


    「……不好玩。」


    皺起眉,春明老實地回答。祖父不改笑容又問「為什麽?」,春明握著膝蓋回答「誰叫……」,噘起嘴。


    「隻要說他們的事情,就會被說在說謊……」


    邊說,春明邊看向緣廊角落。眼前出現全身布滿皮毛三隻眼睛的什麽、穿著和服的小鬼、長著手腳的茶杯——等等,長相奇特的存在。


    怪異——或是稱為妖怪的存在。


    「之前說看得到的人也都說看不到了,說什麽也沒有了。」


    「因為人很聰明啊。」


    祖父苦笑著在春明身旁坐下。


    「本能知道,說看不到活得比較輕鬆。話是這麽說,我們也不是不聰明。我們有我們的使命。」


    「使命是什麽?」


    「這個啊……像是工作吧?」


    「什麽工作?」


    「連係他們與人類的工作。」


    祖父摸了摸一旁小鬼的頭。


    「他們具有人沒有的力量,存在於與人不同的道理中,所以非常容易被誤會。不隻這樣,一般人還看不到他們,所以誤會會越來越深。那種時候,我們就要做為他們與普通人之間的橋梁。」


    「那要怎麽做才好?」


    「用自己的眼睛跟耳朵好好看,好好聽就好。」


    「就這樣?」


    「就這樣喔。可是,這可不容易啊。因為人都戴著叫做知識與感情的有色眼鏡。有色眼鏡偶而會產生很厲害的假象,扭曲真實。可是有些東西不看就不了解,所以好好對話也很重要喔。」


    祖父看向庭院,春明也轉頭看去——瞪大雙眼。


    眼前不是熟悉的祖父家庭院,而是純白的病房。僅僅一張純白色的床上,是一個小孩——他坐起上半身注視著窗外。春明幾乎看不見他的臉,但一旁大大的棒球帽卻訴說了他的身份。


    「……太郎。」


    他發出的聲音不再是小孩了。猛然一驚,往下一看,他的手不再是孩子的手;也稱不上是大人的手。在一旁的祖父不知何時消失無蹤,獨留高中生的春明一人佇立在白色的走廊中。


    「是夢……」


    他嘟噥著,再次看進白色的病房,太郎從床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身穿十二單的美女背對著窗戶佇立著。


    她是個具有一頭金黃色的長發與琥珀色柔和雙眼的美女。除了雙眼顏色不同之外,她的臉與百葉箱前見到的美女如出一轍。


    美女直直地看著春明,接著緩緩張開口。然而不會讀唇語的春明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她的雙眸中寄宿著溫柔與悲傷,一次又一次地訴說著什麽。


    「你……是誰?為什麽會,跟我……」


    發問的同時,春明踏出一步。


    忽然,病房瓦解崩毀——夢境結束了。


    ※


    在床上醒來的春明打了個大嗬欠坐起身。


    看了一眼枕邊的時鍾,他發現現在剛過晚上八點。


    「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去洗個澡吧。」


    自言自語的春明抱起睡衣與內褲打開寢室的門。寢室隔壁是擺著電視櫃、矮桌跟三人座沙發的客廳。


    「好大——話說太大了吧。」


    再次環顧室內,春明苦笑著嘀咕。


    宇羅乃寮學園高中部的宿舍就外觀及內裝來說都是公寓,而且還是足以冠上高級兩個字的公寓。春明聽說安排自己住的房間是標準的單人房,卻有獨立寢室與客廳。浴室與廁所不隻各有分別,浴室裏甚至還有洗臉台兼更


    衣間。


    「好豪華的監獄啊。」


    這不是諷刺,是他直率的感想,同時也是事實。


    他直接穿過客廳,打開更衣間的門——視野被染成一片白色。是水蒸氣。他睜大眼看向浴室的方向,發現應該關上的門開著。


    「怎麽打開了?」


    他懷疑地朝浴室裏瞄——看到水氣的另一頭有動靜。是人。下巴以下的部分都浸在浴缸裏。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裝不下,膝蓋以下交叉著,露出了水麵。


    「喔喔春明,咱先洗囉~」


    一麵這麽說,浴缸裏的人——柊把腳沉入浴缸內,取而代之坐起上半身。


    豐滿的胸部伴隨著水聲露出水麵。


    「嗚哇哇哇哇哇!」


    一瞬間全身染成紅色的春明連忙轉身,但袖子被某個東西勾住的他卻一步也動彈不得。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他看見從浴缸中傾身向前的柊用煙管勾著自己的袖子。他像是要從依稀可見的乳溝,與貼在染成桃色肌膚上的銀發逃開般,轉頭向前。


    (插圖)


    柊「嘻嘻嘻」的笑聲在浴室中回響——此時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春明頭也不回逃出更衣間後,在背後關上了門。接著直接把後腦勺靠上門扉,滑到地板上,仰望天花板口吐歎息。


    多餘的熱意從體內散去——……在他發呆的時候,像是演歌般、音調抑揚有致的哼響從門的另一頭傳來。


    春明像是為自己打氣般嘀咕了聲「——好」,再次站起身。


    他輕輕敲了兩下,不等響應就直接打開更衣間的門。視野被熱氣染白,不過這是第二次了,所以他並沒有特別訝異。一站到浴室前,手肘倚在浴缸邊緣、將下巴靠在手臂上的柊便朝這裏看來。


    紅色的雙唇釋放著甘甜的性感,描繪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偷窺還真不害臊呢。」


    他不理她的玩笑,邊注意不讓柊的身體進入視野之中,邊探出藏在背後的右手。


    笑容自柊的臉上消失,綠色的雙眸緩緩睜開。


    「那、那是————」


    春明像是要從顫抖接近的雙臂中逃開般退後半步,他的右手中緊緊握著一支一升瓶,瓶上的標簽寫著「大吟釀」。


    「這是奶奶送來的。」


    邊說,春明邊拔起瓶栓,將大開的瓶口朝向柊。


    「我有想問的問題——可是,你一定不肯平白無故告訴我吧?」


    「汝還挺識趣的嘛。」


    柊邊笑邊把左手肘擱上浴缸邊緣,用左手托住下巴,伸出右手。她的手中握著不知從哪拿來的大杯子。


    春明傾斜酒瓶,把酒注入杯中。


    瓶中的內容物倒了將近一半後,他抬起酒瓶,拴上瓶口。


    「今天就這樣。」


    「……真沒辦法。」


    雖說稍有不滿,但柊不討價還價,立刻啜了一口。白色的喉頭上下移動。——不知不覺間,酒杯變成了煙管。她拿開煙管,呼出一口閃閃發光的白煙。


    「哈……又活過來囉。」


    「既然複活了,差不多可以了吧?」


    柊銜著煙管點頭。


    春明把一升瓶放在更衣間的地板上,背對浴室盤腿坐下。


    「說話時不是該看著對方嗎?」


    「也有不看比較好的時候吧。」


    柊「嘻嘻嘻」地笑著,在浴缸中大字型伸展。雖然頭跟手腳都伸出浴缸外了,但沒問題。抬頭仰望天花板,她叼著煙管靈巧地說起話來。


    「那麽春明,汝想知道什麽?今天遇到的姑娘們的內褲是什麽顏色嗎?還是三圍嗎?……」


    「什——不要亂講!就、就算我問了,你回答得出來嗎!?」


    「全部無法,不過阪田家的姑娘、光流與三鈴三人可行喔。」


    「——!?」


    血液與熱氣再次集中於春明終於冷靜下來的臉龐。他像是要甩開熱氣一般左右甩了甩頭,怒吼:「少捉弄我!」浴室中響起柊「嘻嘻嘻」的笑聲——好像真的是玩笑。


    「我想問的是你的事。」春明坐正姿勢,說。


    「——先說清楚,我想知道的可不是你的內褲跟三圍啊!」


    他以防萬一這麽補充,浴室裏傳來咋舌的聲音。


    為了改變現場的氣氛,春明刻意咳了兩聲。


    「我想知道你——不對,我想知道柊為什麽憑依在安倍家,而不是土禦門家的原因。」


    「知道又如何?汝要把咱讓給那個土禦門家的少爺嗎?」


    盡管飄著玩笑氣息,柊的聲音亦十分正經,因此春明老實地點頭。


    「看你的回答,我也會考慮這點。」


    「做了這種事,汝可是會被趕出這所學園喔——即使如此也無妨?」


    「…………」


    春明一詞窮,柊便歎了口氣。


    「再怎麽說,咱有這麽礙事嗎?不就稍微跟汝鬧著玩嗎?」


    「什麽稍微——而且跟不是陰陽師的我相比,跟更優秀的陰陽師在一起,對你來說不也比較好嗎?」


    「咱不明白什麽叫比較好,不過若是技術,從今以後再學便可。咱可沒愚蠢到會拿種子跟盛開的花朵比。」


    「又不是學了我就一定會變成陰陽師。」


    柊呼出一口閃耀的白煙——從喉嚨深處發出笑聲。


    「絆倒被狐狸附身的姑娘,輕而易舉地打破汝口中的優秀陰陽師張開的結界,還真敢說呢。過度的謙虛可是會討人厭喔,春明。」


    不禁回過頭的春明視線前端,柊瞇起綠色的雙眸。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汝真的以為咱不知不覺嗎?若是如此,咱或許太高估汝了呢——話是這麽說,咱也不會對汝失望就是了。」


    春明咽下一口口水。


    「你……知道多少?」


    「咱說過了吧?選擇安倍家當主的不是咱,也不是汝的祖父。是因為於跟汝跟汝的祖父一樣,才當上當主的。」


    邊說柊邊起身,春明連忙看回前方。但下一瞬間,他的下巴卻硬是被抬了起來。握著他的下巴的是柊幹燥的左手,她本人則是一如往常地在便裝外披上紅衣,飄浮在空中。她的長發與肌膚絲毫不見方才入浴的痕跡。


    對瞠著雙目全身僵硬的春明露出妖豔的笑容,柊用右手的煙管撥開春明的劉海,在更衣間的燈光下現出平常隱藏於後的三白眼。


    「安倍春明。」


    柊俯視純白眼白中毫無光澤的漆黑瞳孔低語。


    光是被稱呼名字,就使春明的肩膀抖了一下。


    柊的左手從春明的下巴摸上他的臉頰,臉一口氣靠了上來。


    濕暖的氣息搔著春明的嘴唇。


    「咱絕對會讓汝成為安倍家的當主——和汝的意思無關。這是千年以來,黑暗與黑暗的約定。」


    「等、等一下,此為當主是什麽意思?我還不是當主嗎?」


    「還真愛問啊。不過那麽點量,就到此為止。」


    這麽說完,柊翻過壓住劉海的煙管,在春明的額頭上敲了一下。


    「好痛!」


    與輕響相反的劇痛使春明反射性地用雙手按住額頭,就這樣順勢向後倒在更衣間的地板上。


    柊「嘻嘻嘻」的笑聲傳進耳中。


    他眼角泛淚,正想起身抗議。


    「……柊?」


    但柊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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