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才說好像有點晚了——可是我們應該還在玩闖關遊戲吧?」


    盤腿坐在地上的春明麵向正麵,朝正座在他身旁的三鈴問。


    「對呀,還在心跳加速☆滿滿陰陽師校內闖關遊戲途中呢。」


    「下定決心,要努力闖關囉~的時候,懷表突然被戴著狐狸麵具的童子搶走,追著追著被帶到奇怪的地方……」


    「感覺有點像艾麗斯夢遊仙境呢——對我們來說完全是現實就是了。」


    「土禦門現身、三鈴同學樣子開始有點奇怪的時候拉門突然打開、周圍變得好暗、美女出現、突然變成金頭發的三鈴同學把全部都燒了……」


    「咦!?我變成金頭發!?」


    「眼睛跟頭發都變成九尾小姐的顏色喔。」


    「這樣啊……我還記得光流在橋上找到土禦門同學的事,可是之後身體的主導權好像移到了九尾小姐上,幾乎沒有記憶。」


    「然後,從拉門裏爬出來給我們忠告的鬼麵其實是昨天狐狸附身的狐狸,它跟我說了很多,還給我素描簿……我不知道素描簿竟然也能拿來當盾牌。」


    「鬼麵的素描簿是特製的,好孩子春明同學可不能把那當作一般的素描簿喔。」


    「被九尾妖狐附身的三鈴同學攻擊我……」


    「對不起。」


    「不不不,三鈴同學沒有錯——然後我總算把九尾妖狐叫醒……」


    「兩人一起掉到黑暗裏……」


    「醒來的時候我就在九尾妖狐設下的結界裏,跟九尾妖狐在榻榻米上大眼瞪小眼——怎麽會這樣?」


    「……差不多該換奴家說話了喔。」


    春明與三鈴的正麵——埋在榻榻米上的坐墊山裏,九尾有些不滿地噘起了嘴唇。稍微逃避了一下現實的春明與三鈴坐正姿勢,異口同聲地說「麻煩您了」。春明頭上的柊「嘻嘻嘻」地笑了。


    九尾清了清喉嚨再度開口:


    「在大多傳承中,奴家不是成佛就是消滅了喔。可是這樣是不對的喔。奴家是一直受到封印的喔。是奴家這麽要求的喔。」


    「要求?」


    聽到春明的問題,九尾點點頭,站起身說:


    「奴家雖身為強力的怪異,比起行使這份力量,反而更喜歡悠悠閑閑、懶懶散散地過日子的喔——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喔。」


    九尾將手高舉過頭,隻有黑暗的空間中突然出現一麵鏡子。


    接著九尾口中念念有詞,鏡子就映照出一根紅色的柱子,以及黏在柱子上痛苦掙紮的人。春明在理解這幅景象之前,鏡子就映照出在大量毒蟲毒蛇中掙紮的女性——立刻又切換成——別種淒厲悲慘的景象。


    三鈴臉色慘白遮住嘴,春明也別開視線幹嘔。


    「他們是為了奴家而被殺的喔。」


    抬頭仰望鏡中,九尾繼續說道:


    「悠悠閑閑、懶懶散散需要財富喔。所以奴家才會化身為美女,接近權力者,獲得他們的寵愛,悠悠閑閑懶懶散散地過日子喔。奴家這樣就十分滿足了喔。可是權力者卻不一樣的喔。以為繼續這種無趣的生活,奴家就會離開自己身邊——擅自這麽想的他們,為了留下奴家,開始準備各種過激的餘興喔。」


    「過激的餘興是……」


    三鈴的臉更加蒼白,九尾看回前方,說「處刑喔」,微微笑了——那是自暴自棄的笑容。


    「奴家說了不要喔,但他們卻把這解釋成『不想看這麽普通的處刑』喔。處刑方法越來越殘酷,罪人全被殺死,就連無罪之人也被帶上了刑場喔。下一個國家也一樣,所以奴家才會在初次看到處刑的時候,撒謊說好看的喔。奴家以為如此一來,普通的處刑就夠了喔。可是,結果還是會越來越過分喔……」


    九尾再次念念有詞,鏡子就回歸成了一般的鏡子。


    「在中國殷朝稱為妲己,印度名為華陽夫人,中國周朝喚作褒姒……就算國家變了、姓名變了,依舊不斷重複的景色讓奴家累了喔。不管多麽溫柔的權力者,隻要接近奴家,便會變得殘暴喔。人類什麽的已經無所謂了,想好好悠悠閑閑、懶懶散散地過日子……奴家便是抱著這種隨波逐流的心情來到這個國家的喔。然後奴家化身為女童,自稱為藻。」


    三鈴「咦?」了一聲瞪大眼。


    九尾瞥了三鈴一眼,再次看向上方。鏡麵上浮現「藻」的文字。


    「念法與三鈴相同,但寫作藻的喔。宛如玉石般美麗燦爛的水藻——奴家正是如此才會被稱為玉藻前的喔。然後,得到鳥羽上皇寵愛的奴家,在宮中與安倍泰成相遇了喔。」


    「真懷念呢。」


    呼一聲吐出閃耀白煙的柊笑道。


    「泰成願意聽奴家的話喔。泰成說,若是奴家覺得難受,他可以封印奴家喔。所以奴家才會跟泰成演了一出戲喔。奴家是假裝被箭射死的喔,然後讓泰成封印在事先準備的容器裏喔——隻是,這時發生了奴家與泰成都沒想到的事情喔。」


    「什麽事……」


    九尾微微苦笑,對皺起眉頭的春明說:「封印奴家的容器凝聚邪氣,形成了巨大的石頭喔。」


    「泰成用盡了一切方法喔。可是,都沒用的喔。接下來兩百年間——直到玄翁出現前,奴家便以殺生石之姿存在喔。玄翁是願意聽奴家說話的第二個人喔。玄翁用大槌打碎殺生石,淨化封印奴家的容器,並妥善保管的喔。奴家便是如此,輾轉來到這所學園的喔。」


    歎出長長的一口氣,九尾在座墊上坐下。


    「日子非常和平的喔。直到一個月前,其中一個學生解除了奴家的封印喔。除了奴家之外,還有很多妖怪受到解放喔。」


    「所以……」


    「一定是畢業生解放妖怪事件呢。」


    春明一低語,三鈴便微微點頭回答。


    「奴家希望能重新獲得封印的喔。可是奴家找不到封印用的容器,也找不到願意聽奴家說話的陰陽師喔。無可奈何,奴家隻好在人煙罕至的地方張開結界,把自己關了起來喔。這時妖狐聚集而來,為了奴家帶來了很多零食與便當喔。也有孩子為了替奴家轉換心情,帶來漫畫與洋裝喔——可是就連妖狐也漸漸開始改變了喔。」


    九尾一看向四周,無數隻狐狸——妖狐便有如包圍這個房間般現身。


    「冷靜,這是幻影。」


    柊用煙管敲了一驚而不禁想起身的春明的頭。


    三鈴手握掃帚,說著「這是幻影?」,難掩驚訝的神色。


    妖狐以後腳站起,將前腳高舉朝天,像是在喊著什麽。


    九尾的手指劃過空中——突然,室內充滿無數的怒吼。


    『禦前,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殺人!』『殺吧殺吧殺吧殺吧!』『我們想看紅色的血!』『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在這裏的人類小孩血肉想必十分美味啊!』『光是想象口水就……』『想把血跟內髒——』『灑出來拖出來!』『禦前!』


    妖狐們布滿血絲的雙眼比口中說出的話語更讓春明感到恐怖——它們瘋了。


    九尾的手指再次劃過空中,妖狐的身影與怒吼同時消失。


    「奴家也跟妖狐們解釋了一切喔。可是,妖狐們卻充耳不聞喔。不隻如此,殺意還日漸濃厚,甚至開始說想殺人喔。簡直就跟過去奴家的夫婿們相同,奴家這時才終於察覺了喔。」


    九尾舉起右手與目同高,掌心燃起黑色的火焰。


    「是奴家吸引了邪氣的喔。奴家身邊的人們都是受到邪氣影響,變得邪惡的喔。所以奴家才逃跑的喔。在結界中留下身體,隻有靈魂逃跑喔。不過隻有這樣,馬上就會被妖狐們找到的喔。這時奴家找到了田村喔。田村身上傳來安倍,還有一點死亡的氣味喔。所以,奴家才能進到田村之中的喔。」


    春明與三鈴麵麵相覷。


    安倍與死——從這兩項,隻能連想到春明祖父的喪禮。


    「這麽說來,我的確是在春明同學祖父喪禮的隔天,開始在沒有東西的地方跌倒、踏錯腳步、感覺身體有點又重又疲倦的呢……可是我完全沒發現自己被附身了,還以為隻是最近比較累……」


    九尾「呀哈哈」地笑了。


    「這個世上有陰有陽的喔。陰與陽是相互對等的喔。正因對等,因此若非同等,則會失去均衡的喔。妖狐乃是屬陰的怪異喔。所以妖狐才會接近持有陽氣的男人喔。可是自陰而生的奴家陰氣特別強烈喔。所以會使普通的男人失去均衡的喔。不過田村應該是屬於陰的女娃兒,卻具有


    特別強烈的陽氣喔。居然有能讓奴家附身而能繼續正常生活的人,連奴家也吃驚不已喔。」


    「真不愧是受到神佛重重保佑,阪上田村麻呂的子孫呢。」


    看向三鈴的臉,柊「嘻嘻嘻」地笑了。


    「奴家並非一直沉睡在田村中喔。偶而會醒來,在田村中尋找願意實現奴家願望的陰陽師喔。然後昨天早晨——奴家找到了安倍喔。」


    九尾一手握熄右手中燃燒的黑炎,接著起身。


    「奴家對安倍有個請求喔。所以奴家才全跟你說了喔。奴家希望安倍能相信奴家喔。」


    「我相信——不,我信。」


    邊說春明邊起身,直直望著九尾的眼睛。


    「九尾小姐的話,跟剛才狐狸對我說的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我想應該不是在說謊。更別說,在夢裏拚命想跟我說話的九尾小姐的眼睛,跟現在的你一樣是琥珀色的。可是在別的地方遇到的九尾小姐的眼睛卻是朱色的……又可怕。」


    九尾握起安倍的手微笑。


    「安倍理解了奴家喔。奴家光是如此就很高興了喔。」


    「花了不少時間就是了——那麽,你的請求是……」


    九尾把自己的額頭貼上春明的額頭,冰涼的體溫有如原野般清爽——同時飄來的甘甜香氣使故作鎮靜的春明有些心跳加速。


    加深笑容的九尾開口:


    「奴家希望安倍能封印奴家喔。」


    春明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大喊:「不不不!我辦不到!」但九尾卻皺起眉頭,「不是辦不到喔!安倍隻要想做就做得到喔!」這麽說著,把握著春明的手越握越緊。


    在九尾白皙的手中,春明的手發出異樣的聲響。


    「好痛好痛!真的!真的超痛的!要斷掉啦!不是,要碎掉了啦!」


    「這樣就傷腦筋了喔。陰陽師的手指很重要的喔。」


    這麽說著,九尾幹脆地放開了春明的手。


    三鈴站起身,舉起一隻手。


    「那個,九尾小姐。春明同學在這之前一直住在跟陰陽師無緣的世界。我想要求春明同學封印您是不是有點勉強?」


    九尾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說:「田村不知道的喔。」


    三鈴嘟起嘴問:「不知道什麽?」


    「安倍的當主是與生倶來的陰陽師喔。而且安倍身上有泰成封印奴家的容器喔。泰成封印奴家的術還留在容器上喔,所以安倍隻要稍微注入一點力量就可以了喔。」


    說完,九尾轉向春明,像是央求零食的小孩般伸出手。


    「所以安倍快點把容器拿出來,快點封印奴家喔!」


    「不是不是不是,我才沒有什麽容器。」


    邊確認手指的狀況,春明邊說。


    突然,驚訝在至今為止一直麵露行有餘力表情的九尾臉上擴散。


    「不、不可能的喔!奴家確實感覺到了容器的氣息喔!」


    「九尾,汝是何時感應到容器的?……」


    在春明頭上坐下的柊問。


    「奴家隱隱約約一直都有感覺到喔!最清楚的是從昨天開始喔!」


    「昨日何時?」


    「下午喔!所以反象才以為安倍早早在校內找到容器,予以淨化的喔!因此奴家才在夢中請求安倍盡早封印奴家的喔!」


    九尾眼眶泛淚瞪著春明。


    「不是不是不是,等一下。再怎麽說我連容器的顏色形狀都不曉得喔?昨天夢裏我也聽不到聲……啊!」


    春明突然想起某件事,大喊:


    「土禦門!容器在土禦門有好身上!」


    ※


    春明與三鈴在畫著綠油油山景的拉門前望向房間中心。


    以兩人的視線前方的榻榻米為舞台,九尾翩翩起舞。


    指尖倏地伸直,隨後緩緩放鬆,鮮豔華麗同時柔和優雅,她婉約而妖豔地——舞著。她在映照出搖擺不定影像的鏡子前不停起舞——不停尋找。


    九尾說這不是跳舞,而是施術。


    她尋找的是稍早春明指名持有容器的有好。


    「春明同學為什麽知道容器在土禦門同學手中呢?」


    春明看向身旁——應該說稍遠處的三鈴。


    三鈴就這麽坐在地上仰望春明,被她那直率的眼神直接射穿心髒的春明響應:


    「三、三鈴同學還記得離開圖書室後,飛在天花板附近的白鳥嗎?」


    三鈴指著自己的手掌反問:「掉羽毛下來那隻嗎?」


    「沒錯,我想那隻鳥應該就是那個容器才對。」


    「那隻鳥?」


    「我今天早上看到土禦門帶著那隻鳥,跟光流同學說了這件事以後,她說那應該是尋找失物的簡易式神。」


    「利用與失物具有淵源的東西,讓它帶你到失物所在地的術對不對。」


    春明點頭。


    「九尾小姐在容器中住了好幾百年,沒有能跟她更有淵源的東西了吧?而且,三鈴同學中沉睡的九尾小姐醒來前,應該消失的羽毛在三鈴同學的手中發光。那羽毛或許就是引誘九尾小姐蘇醒的契機。」


    「這麽說來,那時手好像有點熱熱的……」


    三鈴握了握右手。


    「從土禦門的語氣聽來,他應該是今天早上才察覺到穿著洋裝的大姐姐的真實身份。封印九尾小姐的安倍泰成不隻是我的祖先,也是那家夥的祖先。那家夥家裏留著九尾小姐的數據,如果與記述中封印她的容器相同的物體,在妖怪解放事件之後掉在學校裏的話……」


    「隻要是這裏的學生,就會覺得九尾妖狐的封印解除了呢——嗬嗬嗬。」


    突然笑出聲來的三鈴讓春明一愣。


    三鈴笑了一陣之後才「哈~」地呼出一口氣,說:


    「對不起呢,明明你話才講到一半。」


    「不……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


    三鈴浮現苦笑,說了聲「我想也是」,站起身來。


    「我稍微想起來了,我們以前也常常這樣動歪腦筋呢~」


    這麽說著,三鈴從背後拿出竹掃帚,麵對春明擺出正眼的架式。


    不過轉瞬之間。


    竹掃帚的尖端輕輕碰到春明的鼻尖。


    「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們家族不到某個年齡,就不知道是武鬥派陰陽師還是鬼女——那也有例外,九尾小姐雖然已經說過了,不過『田村麻呂』是陽氣特別強的孩子,『鈴鹿禦前』是陰氣特別強的孩子,所以一出生就知道了。也因為這樣,我一生下來就讓親戚失望了。」


    「失望?」


    「從親戚的眼神還有字裏行間聽得出來,難得的『田村麻呂』為什麽是女生——我越有武術才能,他們就越失望。」


    「所以你才扮成男生嗎?……」


    三鈴取代點頭聳了聳肩,虛無地微笑。


    「我上麵還有兩個哥哥,好像更讓親戚看不順眼,甚至有親戚對爸爸媽媽說閑話……因為這樣我覺得好氣。一氣之下把女生衣服全部撕破,隻穿哥哥的舊衣服。家人都安慰我說三鈴就是三鈴,可是我越聽越固執……在遇到春明同學的時候,是最嚴重的時候。」


    春明不知該說什麽,隻好保持沉默。


    三鈴放下竹掃帚,繼續說道:


    「跟春明同學玩非常開心,可是我怕你一知道我是女孩子,就不願意跟我玩了……我很害怕,所以說不出口。我對春明同學說了自以為是的話,可是其實我……我才是最卑鄙的人。就連在最後見麵的那個夏天……」


    低著頭的春明說:「……對啊。」


    三鈴放棄似地微笑,眼眶泛淚地向後退。


    「可是——」


    一口氣縮短兩人間若即若離的距離,春明朝三鈴伸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三鈴不讓她逃跑,緊緊握住她的手臂。


    「太郎救了我。要是太郎沒有跟我說話、沒有警告我,我一定沒有辦法身為合格的人類活下去。太郎是我的恩人。而且,要說卑鄙的話,連去探望因為我而受傷的太郎都辦不到的我也十分卑鄙。所以,所以……」


    「咦!?等、等一下,春明同學!暫停暫停!」


    三鈴用掃帚的尾端敲了敲春明的臉。雖然力道不重,但還是刺刺的,再加上跑進嘴巴裏還是很危險,所以春明被迫閉上了嘴。


    「因為春明同學受傷……是什麽意思?」


    「咦?」


    春明抓住掃帚尾巴推向一旁,驚訝地眨了眨眼。


    「因、因為那個時候,太郎想救踩空的我,才跟我一起跌到懸崖下……」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再怎麽說,當初說要爬山的人是我。一開始小春不是反對說很危險嗎?可是我說,我會保護你沒關係,硬是把你帶上山,才……」


    「對、對不起,我從最


    剛開始的部分到帥氣的發言全沒印象……」


    三鈴放下竹掃帚眨了眨眼睛。


    「那……那為什麽你不來探望我?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沒保護好你,在生我的氣……」


    「我、我就說了,太郎是因為我才踩空受傷的,我想你一定在恨我。一想到太郎看我的眼神如果有討厭我的感覺,我就……在那之後,我就連看到太郎以外的其他人的眼睛也覺得很恐怖……」


    竹掃帚掉到地上的聲音響起。同時春明的臉頰溫柔地包覆在三鈴手中。


    劉海有些淩亂,露出平常隱藏於後的一隻眼睛。


    三鈴以她星空色的大眼映照出春明的三白眼,用快哭出來的表情笑了。


    「我們兩個真傻。擅自以為對方討厭自己,又沒有勇氣直接確認……我,跟你,都很卑鄙。所以兩個卑鄙的人從現在重新開始,你說好不好?」


    「可是,都怪我太郎才……三鈴同學才受傷是事實。」


    「我可沒有春明同學想得那麽在意我的傷喔?還是春明同學不喜歡不是男生的太郎——女生的三鈴呢?」


    春明左右搖頭。


    三鈴放開春明的臉頰,露出微笑。那不是快哭出來的笑容,而是滿麵的笑容。


    「那麽,我重新自我介紹——我是田村三鈴。叫我三鈴,也不用加同學。」


    「我是安倍春明,然後叫我春明就好。不用加同學。」


    「春明。」


    「三鈴。」


    「抱歉打擾兩位卿卿我我,差不多該回來囉。九尾在傷腦筋喔?」


    將煙管戳進兩人之間,柊不懷好意地笑道。


    春明滿臉通紅地退後一步。


    「我、我們才沒有在卿卿我我————」


    「對啊柊小姐!這是在重新確認友情!」


    三鈴撿起竹掃帚用力宣告。她的臉頰因為興奮微微地帶著一抹嫣紅,周身的氛圍卻絲毫感覺不到嫵媚。


    (插圖)


    三鈴的態度讓春明胸口有些煩悶,但他還是重整心情,看向九尾。


    身穿十二單的九尾靜靜佇立房間中央。


    與他對上眼後,九尾笑了。


    「奴家找到土禦門了喔。」


    呼應這句話,春明等人的背後,有著綠油油山景的拉門開了。


    轉過頭,在鋪著榻榻米的房間中央,出現了微笑異常爽朗的土禦門有好。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您會主動邀我來此……」


    有好腳邊的榻榻米上,圍繞著他插著四枚竹葉。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但頭上的黑暗中也插著一枚竹葉。竹葉以光線相連,形成四角錐的形狀。然後——


    「土禦門,你的手……」


    春明一說,土禦門愣了一瞬後,表示「啊啊這個嗎」,將左手臂舉到胸前。他的左手從指尖到手肘包圍在紅色的火焰中。


    「被三鈴同學——不,九尾妖狐朝光流同學射出的火焰稍微波及到了。原本想熄滅卻好像辦不到,隻好暫時設下結界推遲惡化,但也因為這樣使我動彈不得……正在思考該如何是好呢。」


    「我說你,對了,那個時候光流同學明明在你眼前著火了,你為什麽什麽也沒做,一個人逃跑啊!如果是你應該能做點什麽啊!如果是你——」


    有好對大聲呼喊的春明說「請你冷靜」,露出苦笑。


    「你太高估我了。而且如果是真的火焰就另當別論,不過那隻是趕走對施術者而言不必要之物的術對吧?失去保險雖然十分可惜,不過也僅此而已。」


    「保險?」


    與場麵不符的詞匯使春明歪頭。


    「萬一得跟你或三鈴同學交涉時,讓情勢更為有利的保險。」


    「土禦門同學,那不是保險,是威脅。」


    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表情,三鈴朝同學舉起竹掃帚。


    有好輕輕地睜大眼。


    「三鈴同學,看來你擺脫了身上的附身了呢。」


    「多虧有土禦門同學硬把沉睡在我體內的她叫醒。」


    土禦門用滿不在乎的笑容與一聲「這樣啊」無視三鈴的諷刺。


    「那麽,雖說不上取而代之,請你們把她——九尾妖狐的靈魂交給我。」


    笑容忽然從有好的臉上消失。


    「對你們來說不過是無用的累贅。身體與魂魄兩者為一——不過不代表隨便什麽魂魄都行。正因為有與身體一同成長、獨一無二的魂魄,存在才得以完全。」


    「那麽,讓完全的九尾妖狐蘇醒後——你打算做什麽?」


    有好對春明挑釁似的疑問眨了眨眼,說:「難道你不懂嗎?」


    「就是因為不懂才問的啊!」


    「我忘了。你對這邊的世界還很生疏呢……」


    有好以毫發無傷的右手扶額,像是在說受不了一般左右搖頭。


    春明握緊雙手,壓抑湧上心頭的怒火。


    「聽好了,春明同學。你記清楚。」


    有好把平安的右手食指向這裏,以正經的表情繼續說道:


    「最強的怪異回歸完全的姿態時,陰陽師該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迅速地封印那個怪異。」


    「………………咦?」


    「也就是說,我想要將九尾妖狐完全封印——的意思。」


    「咦?不是,等一下,你在得到完全的九尾妖狐後,難道沒有任何企圖嗎!?」


    有好以訝異的表情說:「你在說什麽?」


    「不是,因為,那為什麽你要隱瞞九尾妖狐的事?」


    「因為我想,如果九尾妖狐的存在公諸於世,一部分教職員跟學生就會拚命尋找她的存在。如此一來就難免發生流血衝突,我想應當盡力避免這個事態發生。」


    「那今天早上你放走九尾妖狐的身體是因為……」


    「光是身體被人看到就會引起騷動,話雖如此,若隻封印身體,我也不知道該藏在哪裏。既然這樣,讓她自己隱藏自己不是比較有效率嗎?隻要在校內,災情也能抑製在最小程度。」春明張大嘴,啞口無言。


    一掃微妙空氣的是九尾一聲「呀哈哈」開朗的笑聲。


    「土禦門也是安倍的喔。感覺對怪異很溫柔的喔。」


    身纏十二單的九尾踩著輕盈的腳步穿過春明身邊,站到前方。


    「這間學園本來就對怪異太溫柔了喔。隻要不害人就不出手處理,就算出手也不予以消滅,給予自身造成的罪孽相等的刑罰,要求淨化邪氣,邊培育消滅怪異的陰陽師卻同時擁護怪異……真是太矛盾了喔。但在這兒卻很舒適的喔。」


    有好端正姿勢,深深行了一禮。


    「這是第一次與意識清醒的您相遇呢,玉藻前大人。」


    「現在的奴家隻是九尾狐而已喔。比起這個,土禦門,把封印奴家的容器交給安倍喔。」


    有好按著外套口袋問:「——我難道不行嗎?」


    瞇起的雙眼閃耀出寂寞的光輝。


    「不行的喔。」九尾苦笑回答:


    「能使用那個的隻有安倍的當主而已喔。這跟才能無關的喔。」


    「我了解了——取而代之,我隻有一個條件。」


    「奴家不回身體喔。」


    九尾不等有好說完,立刻回答。


    「奴家隻要受到封印,那副身體也會消失的喔。如此一來,妖狐們也會受到解放的喔。一切都會回歸原狀的喔。」


    「——您就是這樣欺騙春明同學的嗎?……」


    有好以冰冷的聲音反駁九尾。


    在一旁看著事情發展的春明與三鈴互望一眼後看向九尾。


    九尾在微笑——但那卻是名為微笑的麵具。


    「奴家沒有騙人喔。」


    「不完全告知真實,與欺騙並無不同。」


    有好以足以稱之為冷淡的安靜語調繼續追擊。


    「罪與罰都是由留下來的人所決定。請您思考這件事的重量。」


    「九尾小姐。」


    春明的呼喚,讓九尾戴著微笑的麵具緩緩回頭。


    「請你告訴我是什麽意思。留下來的人是……」


    「安倍,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喔。」


    九尾的微笑變為苦笑,「呼」地歎了口氣。


    「奴家已經存在夠久了喔。所以已經夠了喔。」


    那是肯定春明心中最壞想象的話語。


    即使如此,春明還是不得不問:


    「……隻封印靈魂的話,九尾小姐會消滅嗎?」


    「封印後消滅的可能性很高。」


    回答的是柊。從背後將手放在主人肩上,把雙唇靠到主人耳邊的式神繼續說道:


    「對咱們而言,魂魄便是一切——但魂魄太脆弱了,所以咱們才會穿上類似肉體的外衣,隱藏脆弱的靈魂。畢竟失去身體的靈魂光是存在就會漸漸消失呢。雖然也能創造新的身體,不過九尾的情況,靈魂會先


    消滅呢。」


    「怎麽這樣——」


    「安倍。」


    九尾以類似正經卻又像微笑的表情靠近春明,摸了摸他的臉頰。


    「奴家隻要不受封印,奴家的妖氣便會非關奴家的意誌,繼續傳送給的身體喔。如此一來,妖狐們便會危害人類喔。這就連即將損毀的身體也辦得到喔。九尾妖狐便是這麽強大的怪異喔。」


    「可是,這樣就幹脆把九尾小姐送回身體裏……對了,然後再馬上封印——」


    九尾左右搖頭。


    「奴家的身體已經受到邪氣侵蝕了喔。現在就算回去,奴家也會被邪氣吞噬,變得不再是奴家喔……如果會變成這樣,奴家想回去了喔。回到奴家誕生的陰之中……更別說,奴家已經不希望任何人在奴家的名下受傷了喔。」


    春明開口試圖反駁,就在此時——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頭上降下混濁的尖笑聲。


    天花板的黑暗表麵宛如沸騰般劇烈冒出氣泡,但仔細一看,看似泡泡的突起全都是染成黑暗的狐狸臉。


    看向頭頂說著「不妙!」的有好將手滑進外套內側,與此同時,插在黑暗上的竹葉高速變色——在有好取出竹葉的同時腐朽落下。包圍他左手臂的火焰一口氣增強,覆蓋他全身。


    「土禦門!」


    春明在思考前跑了起來,有好直直地看著他,把手塞進外套口袋中——就這樣與火焰一同消失了。


    「禦前!」


    混濁的聲音擊碎感傷。回頭仰望,房間中央——春明正上方的黑暗中長出美女的上半身。紫色的洋裝破爛不堪,衣不蔽體。從垂下的金發間可見閃閃發光的朱色瞳孔顫抖竄動。


    「禦前!」


    陶瓷般的肌膚龜裂,從中竄出金黃色的毛發。


    「您在這裏啊!」


    金黃色的毛宛如蛇一般蠢動,包覆美女的身體。同時狐狸的臉一個接著一個融入黑暗之中。


    「您回來了嗎!」


    半掩的黑暗之中,金黃色的繭四處隆起膨脹,接著——


    「吾等禦前……啊啊現在就來迎接您!}


    撕裂金黃色的繭現身的是隻巨大醜陋的野獸,唯有輪廓看似具有九條尾巴的巨大狐狸,覆蓋身體的金黃色卻是無數張野獸的臉。頭、耳、身、四肢甚至九條尾巴——全都由嚴重扭曲的獸臉覆蓋。


    「被黑暗吞噬得更深了喔。」


    不知不覺間移動到春明身邊的九尾寂寞地低語——以九條尾巴橫掃春明的身體。


    「唔!」


    春明的身體受衝擊向後飛去,穿過敞開的拉門,掉到鋪在地板上的榻榻米上——不可思議的是,他並未感受到痛楚。


    「春明!」


    坐起上半身,他看到三鈴朝他跑來。她背後——繭的碎片化為白光傾注而下,醜陋巨大的野獸發出咆哮般的聲響,一蹬黑暗。


    野獸沒有眼睛,雙眼的部分也隻有獸臉。


    然而野獸卻確實捕捉到身穿十二單美女的身影。


    身穿十二單的美女也直直地看著野獸。


    充滿挑戰、充滿悲哀貫穿野獸的琥珀色雙眸在剎那間轉向春明。


    琥珀的雙眸中是放棄——以及細微的喜悅。


    接著,身纏十二單的美女就這樣從頭被野獸吞進血盆大口之中。


    春明發出尖叫。


    吞噬九尾靈魂後,醜陋而巨大的野獸當場蹲下。


    布滿表麵的獸臉也緊閉口鼻陷入沉默。


    但從它的身體卻漸漸揚起濃到可以用肉眼看見的不祥氣息。


    「春明!我們先離開這裏!」


    三鈴抓住坐倒在地,茫然看著野獸的春明。她直接靠蠻力拉起他,打開畫著沉沒雪中之山景的拉門。


    「來到這裏就安全了嗎?」


    三鈴在沒有牆壁也沒有天花板,隻有石地的荒涼空間停下腳步。


    春明委婉地撥開三鈴的手。


    「春明……」


    三鈴擔心地望向春明,他抬起頭露出微微的苦笑。


    「謝謝你,三鈴。可是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三鈴隔了一拍輕輕點頭。


    「柊。」


    一呼喚她的名字,柊就立刻降落到春明雙眼前的高度。她的雙唇上刻劃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怎麽,吾主?」


    「我能做什麽?」


    柊瞇起雙眼,反問:「為何問咱這個問題?……」


    春明撩起劉海,用那雙三白眼瞪著柊。


    「你說過。我當上當主是因為我跟爺爺一樣。那麽,就代表安倍家的當主代代都跟我一樣,然後,你則身為式神,一直看著跟我一樣的當主。我想借用你的那份知識——現在的我,要怎麽使用我的力量才好?我要怎麽做才能救大家?……」


    「大家是指?」


    「大家就是指大家。我跟三鈴、土禦門跟光流、九尾小姐跟妖狐們、這個學園裏的學生跟老師、還有居住於此的怪異跟碰巧路過的幽靈所有人。」


    柊「嘻嘻嘻」地笑了。


    「真貪心呢,還傲慢又高壓。」


    「不行嗎?」


    「怎麽會!這才配做安倍家的當主。」


    妖豔微笑的柊將煙管指向春明的雙眼。


    「如汝所願,吾主——咱向寄宿著黑暗的雙眼發誓。」


    ※


    利用學生所不知道的通道,阪田紅子爬上北體育館的屋頂。


    屋頂上已經有幾個人先到了,每個都是阪田的同僚。


    他們一同抬頭看向天空。今天的天空萬裏無雲,隻不過宇羅乃寮上空緩緩盤旋著漆黑的烏雲。


    冷風輕撫阪田的臉頰。


    「好強的邪氣——這樣下去,不到一個小時,應該就連一般人也看得見了吧?」


    附近的年輕男老師說了句「還真悠閑呢」,歎了口氣。


    「現在還很穩定,不過這也隻是時間的問題喔。比起一般人,現在應該先擔心學生的安危才對。再不避難差不多就糟糕了喔?」


    「怎麽能避難呢。現在正在愉快的闖關遊戲中呢。」年輕男老師以目睹怪物似的眼神看著臉上浮現微笑的阪田。


    「你瘋了嗎!校內的妖怪如果吸收邪氣凶暴化的話,最先犧牲的可是學生啊!」


    「年輕人少賣弄聰明了。」


    阪田露出溫柔的微笑,以低沉的聲音響應。年輕男老師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凝結般動彈不得。中年男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說得沒錯,不過就是太急了點。」


    阪田對中年男老師的話給予首肯。


    「看來有很了不得的家夥潛藏在學校裏呢。然後現在才就真正的意義開始覺醒……狀況十分危險。不過,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立刻出手。這樣對學生不好。」


    「……你要對學生見死不救嗎?」


    年輕男老師嘴唇不停顫抖,這麽問阪田。


    阪田莞爾一笑。


    「不要小看我們的學生。因為,盡管年輕,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是陰陽師。」


    ※


    口中所發出的,是臨死前的悲鳴,亦是誕生的哭嚎。


    覆蓋在巨大醜陋的野獸表麵上的獸臉消失,取而代之,它的身體包覆在金黃色的皮毛中。睜開的雙眸——看似濃豔的琥珀色,也像是鮮烈的朱紅。


    一定不會有人再覺得野獸醜陋了,但它的身體中滲出的妖氣漆黑無比,腳邊的地麵在轉瞬之間腐朽,拉門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黑暗中,僅剩下一頭美麗巨大的野獸——九尾妖狐。


    但是這九尾妖狐,身為九尾妖狐卻非九尾妖狐。


    數十、數百隻妖狐與其邪念怨念混合的身體獲得了九尾妖狐的靈魂,不過是在模仿它原來的姿態罷了。


    然而九尾妖狐卻對自己便是九尾妖狐深信不疑。


    它反複閱覽取得的記憶中特別殘酷的光景——並陶醉其中。


    它還想再看一次這個光景——為此,它得離開這裏不可。


    不過這隻九尾妖狐卻抱著些許的不安。


    由破爛的身體及消磨的靈魂聚集而成,重新形成自我的九尾妖狐並不完整。更清楚說來——妖氣十分不足。即便如此,它也有不會輸給隨便一個陰陽師的自信。隻不過身為九尾妖狐的矜持,使它拒絕以不完整的狀態現形。


    突然,九尾妖狐想起這裏還有兩個人類。兩個小孩,其中一個明明是男孩,卻持有異常龐大的陰氣;另一人明明是女孩,卻持有過多的陽氣。


    吃了吧——它立刻做出結論。


    吃了那兩人吧。如此一來應該就能累積妖氣了。


    吃了那兩人吧。如此一來就能聽到慘叫了。


    多麽美妙的想法。九尾妖狐不抱任何疑問,投身黑暗之中。


    絲毫沒發現閃閃發光的白煙正搔著自己的


    鼻尖。


    徹底相信一切隨心所欲……——


    九尾妖狐立刻找到了兩個人類小孩。兩個小孩站在石地廣場中,手牽著手直直看向前方的樣子宛如不知所措、迷路的小孩。


    九尾妖狐臉上浮現嘲諷的笑容——在孩子們視線前方降落。酒吞童子守在兩個孩子背後,但對身為九尾妖狐的自己來說不足為懼。


    笑容漸深的九尾妖狐開口:


    「不逃嗎?」


    口中發出的是美麗的女聲,對這最為訝異的或許是九尾妖狐自己。但盡管對此感到訝異,它仍舊繼續說道:


    「放棄了嗎?」


    「沒有。」


    回答的是女孩。銳利的眼神看著九尾妖狐,她伸出左臂,張開緊握的拳頭——某個物體自她的中指垂下。


    是能藏在手掌中,小小的木製弓箭根付。


    「用這點玩意想做什麽?」


    「您不知道嗎?九尾妖狐是死於武官所射出的箭矢之下喔。而我是繼承武官阪上田村麻呂血脈之人——資質十分足夠。」


    「那麽,你想用那箭矢射穿我這九尾妖狐嗎?」


    女孩靜靜地點頭。九尾妖狐笑了,但女孩卻麵不改色。


    這讓它頗為不滿,萌生徹底淩遲這個女孩的想法。


    接著,一直不動的男孩把右手放上女孩的左肩。


    「的確,光是這樣還射不穿你——可是啊。」


    下一瞬間,男孩的劉海像是受風吹拂一般飄了起來。


    現出的眼窩中沒有光芒,唯有純粹的黑暗。


    那不是空洞,而是埋在人類的臉中,凝聚為眼球形狀的黑暗。


    黑暗爬出眼窩,在男孩臉上留下紋路般的痕跡,以驚人的速度侵蝕他的體膚。如此不過瞬間,紋路便抵達了他的指尖。


    若有眨眼的時間,九尾妖狐就能危害兩個小孩。然而,在看到男孩眼窩中的黑暗那一瞬間,九尾妖狐就被囚禁在恐懼之中。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隻能強忍顫抖。


    九尾妖狐以這樣的自己為恥,像是要甩開恐懼般左右甩頭。


    「……你,分明是人類,體內卻寄宿著黑暗嗎!」


    「不是你,我是安倍春明。高中生,姑且算是陰陽師,姑且算是安倍家當主。」


    男孩以平淡的聲音說。以空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然後這叫做『暗之眼』。爺爺說這是產生黑暗、操縱黑暗的結晶。」


    「惡心!」


    九尾妖狐口吐惡言,男孩卻苦笑著說:「我也這麽覺得。」


    「……你在玩弄我嗎?」


    「不是,我是真的這麽想。其實,我還曾經很排斥這股力量。可是現在,多虧有了這股力量,我才能消滅你——所以我覺得太好了。」


    「區區人類也想消滅我?」


    「絕非區區人類——在此的是安倍家當主。」


    以殘酷的微笑回答的是飄浮空中、守護主人背後的酒吞童子。


    「能力足以擔任一社之神的白狐之子——這是繼承安倍晴明之血最為濃厚之人。怎會無法消滅隻是徒具外表的九尾妖狐呢?……」


    「閉嘴!伺候人類的叛徒!那男孩身上的黑暗比起神社中祭祀的神,更接近受人畏懼的我們不是嗎!」


    酒吞童子「嘻嘻嘻」地笑了。


    「那又如何?無神不殘虐、無妖不慈悲,汝不會說出這種無稽之談吧?妖怪本為人類所定,咱們僅是身負人類無可奈何的力量而存在罷了,……」


    「~~~~~~~!!!!!!!」


    九尾妖狐憤恨咬牙。


    ※


    「還好嗎?」


    「嗯,我隨時都可以喔。」


    春明將視線留在九尾妖狐身上,詢問三鈴。


    三鈴也緊盯著目標,以開朗的聲音回答。


    「……不覺得惡心嗎?……」


    「什麽?」


    「我。」


    「為什麽?」


    「……抱歉,當我沒問。」


    三鈴「嗬嗬嗬」地輕聲笑了。


    「不行,你問了。剩下的下次再說——現在先專心跨越眼前的障礙吧。」


    「——說的也是。」


    兩人一瞬以視線交換了笑容。


    黑暗溢出春明的右手,沿著三鈴的左手臂吸進弓箭根付中。


    弓箭根付染上黑暗——下一瞬間,三鈴的左手握著漆黑的長弓。


    她從背後拔出竹掃帚,掃帚的把柄上也係著弓箭的根付。掃帚一架上弓,黑暗便從接觸弓的部位染上竹掃帚。竹掃帚上的弓箭根付被黑暗吞噬時——二者合一,成為一支漆黑的響箭。


    正在跟柊爭辯的九尾妖狐一驚,看向兩人——外表完全就是野獸,但它的表情相當豐富。九尾妖狐拔腿奔跑,和三鈴輕鬆拉起與自身同高的弓箭,兩者幾乎同時。


    「negative——退·散!弓箭版!」


    三鈴瞄準九尾妖狐眉心,射出箭矢。


    九尾妖狐看著伴隨悲鳴般的聲響飛來的箭矢,笑了。


    邊笑它邊蹬地板,臉上掛著笑容,將身體橫向翻了一圈,響箭穿過背的軌跡所描繪出的圓正中間。


    發出尖銳刺耳尖笑聲降落地麵的九尾妖狐立刻以後腳猛蹬地板,舉起前腳撲向手持漆黑的弓、佇立原地的三鈴——卻無法如願。


    「——!什麽!?」


    九尾妖狐的身體在空中陡然停止。


    向後一看,其中一隻尾巴被響箭釘在地上。九尾妖狐試圖移動尾巴,卻動不了。就在它嚐試各種方法時,九尾妖狐的腳落到了地上。


    「為什麽!……為什麽動不了!」


    九尾妖狐踩著地麵,再次試著移動尾巴,結果仍然毫無改變。


    不隻如此,黑暗還從箭矢刺到的地方漸漸侵蝕九尾妖狐的身體。


    「方才不是說過了嗎,下位是無法挑戰上位的。」


    混雜著歎息的聲音自頭上落下。


    九尾妖狐抬起頭,看到黑暗中的柊與春明。


    春明的手中握著漆黑的大槌,圓形的槌麵上不知為何用ok繃貼著一枚符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尾妖狐奮不顧身地扭動尾巴與身體——響箭在此時鬆脫。


    取回自由的九尾妖狐毫不迷惘地在地上奔馳,縱身跳進黑暗之中。


    「呀!呀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拚命揮舞四肢的九尾妖狐笑著在黑暗中前進——逃跑。


    「誰!誰會被消滅!我是九尾妖狐!眾人畏懼、殘害眾生的九尾妖狐!怎麽可能會在這裏地方,被那種小孩消滅!呀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用的喔。」


    九尾妖狐將笑聲吞了回去。


    手持大槌的春明從眼前的黑暗中現身。


    「我說過了吧?這雙『暗之眼』能操縱黑暗——這裏的黑暗已經全是我的了。所以隻要在這裏,你就逃不了。」


    宛如在為這句話背書一般,黑暗纏上了九尾妖狐的身體。


    它感受不到痛楚,但九尾妖狐卻因無邊無際的無力感大吼。


    「我是九尾妖狐!九尾妖狐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你是九尾妖狐啊。」


    春明蓋過九尾妖狐的悲歎說。


    「因為你是九尾妖狐,所以你才會被箭矢射中、身體變得跟石頭一樣僵硬,最後被大槌打碎成佛。」


    「怎麽可能!我不是為了這樣才成為九尾妖狐的!我是、我是——」


    彷佛像是在尋找消散在空中的話語,九尾妖狐張口閉口好幾次——但是無論過了多久,都找不到。


    「我是……吾是……人家是……妾身是……在下是……某是……阮是……」


    (插圖)


    濃琥珀色的雙眼滲出淚水。


    春明抿起嘴,雙手緊握大槌的把柄。柊把手放上他的肩膀,伴隨春明高高飛上空中,移動到九尾妖狐眉間正上方。接著——


    「「這樣就告一段落了。」」


    主從異口同聲地說,柊輕推了一下春明的肩膀。


    自黑暗中落下的春明揮下大槌,猛力朝九尾妖狐的眉間敲落。


    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九尾妖狐的身體就消失在純白的光芒中。


    ※


    打開不知不覺間緊閉的雙眼,晴朗的天空映入眼簾。


    視野中加入三鈴與光流的臉。


    「春明,你還好嗎?」


    「身體有那裏會痛嗎?春明大人?」


    春明眨了好幾次眼睛,應了聲「嗯」坐起身來。那裏是武道館與室內泳池間的空地,春明向上倒臥在各式花草之間。


    再次看向三鈴與光流,兩人都浮現放下心來的表情。


    「光流同學……你平安無事,太好了……」


    「春


    明大人。」


    「……結束了……嗎?」


    他如此低語,隨後額頭被用力敲了一下。「好痛!」他這麽叫著抬起頭,看到柊拿著煙管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柊……」


    「還剩下最後的收尾喔,吾主。」


    柊用煙管指向某處。一看,原本看似百葉箱的木片上浮著一顆光球,大到足以容納三個大人。


    「那是……而且,百葉箱怎麽壞了?……」


    「九尾妖狐就是藏身於那個百葉箱之中。汝等剛才便是身處九尾妖狐於百葉箱中創造的庭院。然後,那道光就是受到淨化的妖狐們。」


    「它們為什麽還留著?」


    「它們在守護它們的禦前啊。畢竟,九尾的身體隨著它們的邪念與怨念粉碎了。」


    「喔喔~身體……喂!等一下柊!你不是說,因為身體跟靈魂融為一體,所以我用力敲也沒問題嗎!?」


    「這個啊。」柊把手浮上臉頰,矯揉作態地歎了口氣,說:


    「身體與靈魂的消耗比咱預料得還劇烈呢。」


    「不是劇不劇烈的問題,這樣九尾小姐會怎樣啦!」


    「這樣下去會消滅吧?」


    春明一把揪住「嘻嘻嘻」地笑著的柊的衣領。


    「柊。」


    「冷靜吾主,難得收起來的黑暗要漏出來囉?……」


    「柊。」


    「知道了知道了,咱說就是,汝也放手。」


    春明心不甘情不願地鬆手,柊便刻意整理了衣領後妖豔地微笑。


    「汝若是想幫助九尾妖狐,隻要把那家夥變成自己的式神便可。」春明瞪大雙眼。


    「這種事情……辦得到嗎?」


    「辦得到。」柊間不容發地斷言。


    「汝隻要給予她新的名字就好——不難吧?」


    「名字?」


    「正是。『九尾』可不行喔?還有就是能馬上容納她的『附體』呢。」


    「那就由我來提供吧。」


    回過頭,有好舉起一隻手靠了過來。


    「……!土禦門!」


    「這所學園中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土禦門家的人,希望你能盡量以『有好』稱呼我。」


    他這麽說著,伸出的手掌上放著以竹葉包捆住的白色石頭。白石比一般的彈珠還要小上一輪,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澤。竹葉似乎與有好隨身攜帶的相同,但卻沾到了什麽黑色的汙漬。


    瞄了有好手心一眼的光流說:「竹葉跟——這是珍珠呢。」


    「珍珠是過去封印九尾妖狐的容器——然後,你好像沒有發現,所以我姑且跟你說,竹葉上的黑色汙漬是春明同學,你的血。」


    「蛤!?為、為什麽我的血會……」


    有好歎了口氣。


    「你果然沒發現嗎——你的血液具有增幅咒術的效果。你昨天早上就是使用這份力量,淨化了附身在女學生身上的妖狐。」


    「昨天早上……可是那個時候你不在吧?而且,那難道不是三鈴用的封印妖怪的符咒的效果嗎?剛才好像也淨化了九尾妖狐……」


    「我在窗戶外。那時我已經撿到了容器,但由於邪氣過於濃厚使術法無效,才會為了率先取得情報在校內散步——然後,那個符咒沒有這種效果。頂多隻能封住妖怪的行動而已。」


    春明啞然打開緊握的左手。掌上是粉碎的小槌吊飾、符咒的碎片、以及0k繃。ok繃上微微黏著春明的血。


    「所以你才要我用ok繃把符咒黏在槌子上嗎……」


    做出指示的本人「嘻嘻嘻」地笑了——這就是答案。


    春明把小槌跟碎片塞進口袋裏,突然想起某件事。


    「難道說,昨天土……有好向我提出『鬥術』也是……」


    「是,為了借用你的血淨化附著在九尾妖狐容器上的邪氣。多虧有你的血,結果當然非常成功,今天早上我才能查明她的根據地在百葉箱。我隨後發現你們在公園受到九尾妖狐襲擊,她的身體還與靈魂分離,讓我大吃一驚。啊,不過『鬥術』時跟你說的話可沒有騙人喔。我還沒放棄柊大人,未來請容我再次向你挑戰。」


    「不不不,這就請你放棄吧。」


    「隻要我還是土禦門、你還是安倍,我就不可能放棄。」


    這麽說完,有好靜靜地微笑了。


    春明歎了口氣轉換心情,向包在竹葉中的珍珠伸手。


    「……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畢竟我拿著也沒有意義。」


    「你難得這麽大方呢,土禦門有好。你有什麽企圖?土禦門有好。」


    有好聳了聳肩,以微笑響應光流冰冷的視線與問題。


    「我沒有什麽企圖。不過說的也是——安倍家當主的評價隻要降低,說不定會影響土禦門家的聲望——我的確有這種想法。」


    春明對有好道了聲「謝謝」拿起珍珠,剝開竹葉。珍珠發出淡淡的光輝。


    春明緊握珍珠,走向光球。


    「九尾小姐……你聽得見嗎?……」


    沒有響應,但春明還是繼續說道:


    「妖狐們就算被淨化還是保護著你,它們這麽重視九尾小姐,不希望你消失。我也不希望九尾小姐消失,所以……所以你能成為我的式神嗎?」


    沒有回應,但光球看似在顫抖。春明繼續說道:


    「暫時就好,到妖氣累積夠為止就好,在『附體』中沉睡就好——我隻希望你能待在我身邊,我希望你不要消失。」


    光芒突然擴散。回過神來,春明站在純白的光芒之中。


    稍遠處,佇立著身纏十二單的九尾。她頭上的獸耳朝向這邊,背後九條尾巴也像是在觀察自己般蠢動。


    春明朝一臉傷腦筋地微笑的九尾伸出右手。


    「九尾小姐。」


    但是九尾卻不動。春明正想踏出一步時,白皙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沒有回頭,僅以「柊」在口中呼喚自己式神的名字,耳畔便傳來一聲哼笑的氣息。


    「汝可不能靠近喔,吾主。不讓九尾自己前來便毫無意義。」


    「讓她自己前來是……」


    「呼喚她的名字便可——如同那晚汝呼喚咱的名字一樣。身為十二神將之名會隨之而來,現在隻要呼喚眼前對方的名字便可。」


    春明放下右手。


    在那個結界中所見到的醜陋而巨大的野獸,以及接受巨大野獸的美麗女性的身姿閃過腦海之中——……飛舞飄散的繭宛如櫻吹雪。


    他張開口,深吸一口氣。接著——


    「白麵金毛九尾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櫻花!」


    笑容自九尾的臉上消失,她瞪大琥珀色的雙眸。


    春明張開雙臂。


    「來吧!櫻花!」


    下一瞬間,浮現滿臉微笑的九尾妖狐出現在眼前。九尾妖狐用雙手扶上春明的臉頰,毫不猶豫地獻上一吻。嘴唇傳來一陣痛楚,九尾妖狐的額頭上浮現五芒星。


    「是的喔。隻要此血此緣尚存,奴家就是安倍的櫻花喔。」


    放開嘴唇,稱為九尾妖狐的美女——櫻花天真無邪地微笑。


    白光散去,回歸鮮豔的景色。


    ——與此同時,空地中央應聲龜裂,從中噴出熱水。


    「不是不是不是——為什麽?」


    仰望噴灑熱水與熱氣的水柱,春明抽動著嘴角低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學園陰陽師 高中生,安倍春明。踏上了陰陽師之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狐尾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狐尾花並收藏學園陰陽師 高中生,安倍春明。踏上了陰陽師之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