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魚刺終於被咽下去了。傅斯舟抱緊他,滿意地睡去。“陸總不用擔心,過不了多久,評議院就會讓他重回匯演。”傅斯舟坐在新月大廈三層的會客包廂裏,端起杯酒,敬了對麵的男人一杯。“傅首長辦事我當然放心。”男人說,“不過最好盡快,我這邊撤資讓主辦方很難辦,萬一他們找到了新的投資商…”傅斯舟正要說什麽,男人又笑了一聲道:“不過現在mercury不在匯演名單上,又引發了這麽大的爭議,還有哪個大投資商肯投這場荒唐的匯演呢?”傅斯舟微微頷首,有時他的確低估了阮綏音的影響力。“就說我家裏那位,他可是mercury的忠實粉絲,消息一出,還沒等您找上我,他就氣衝衝地跑來威逼我撤資,差點兒把我從家裏趕出去。”似乎是自己又覺得丟麵子,男人擺了擺手,岔開了話題,“對了,您托到翎東這邊軍工廠的那批槍支進度還不錯,您可以安心。”“托陸總的福,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和高軍團長交代”傅斯舟正說著,就見林森抱著一個文件袋推開包廂的門,神色有些不自然。見狀,事情也說得差不多了,和傅斯舟談話的男人便起身和傅斯舟簡短地道別,隨即離開了包廂。“陸總慢走。”林森目送男人走遠,隨即快步走進包廂,將文件遞給傅斯舟,“傅首長。”“怎麽。”傅斯舟接過來,很快拆開。“我查夫人讚助的那間洛城孤兒院的時候,拿到了這張照片。”林森說。距離傅斯舟第一次讓他去找當年那位唯一的證人已經一年有餘了,可林森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人會在這樣的契機奇跡般地出現,像某種命運的輪回。傅斯舟猶疑地抽出一張照片,目光迅速掃描著上麵的內容。那是十多年前洛城當地富商資助洛城祈明孤兒院時和孤兒院裏的孩子們拍攝的一張合照。裏麵有許多孩子,起初傅斯舟還未搞明白林森要讓自己看的重點在哪裏,直到他從左往右移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了照片角落那個縮著脖子神情膽怯的孩子臉上。傅斯舟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是他……”傅斯舟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張臉。他臉上那占據大半張臉的猙獰胎記凹凸不平深深淺淺,和五官糊在一起,搭襯著那灰蒙蒙的眼神,使他看上去像一個躲在暗處的、陰森可怖的怪物。他毫無疑問是傅斯舟在警視廳門口撞上的那個孩子,那唯一一個願意為他被誣陷的哥哥向斯醒作證、站出來說出真相的孩子。傅斯舟拿著照片緩慢地站起身:“是他…他是誰,現在在哪裏?能不能”話說到一半,對上林森怪異的目光,傅斯舟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思及林森的話頭,他這才想起來,林森會查到這個孩子,並不是出於自己讓他去查這個孩子的目的,而是為了查阮綏音藏著的秘密才查到這裏來。而這兩件事原本毫無關係。“42年的時候,這個孩子還在洛城孤兒院。”林森開口,“而您是在43年的冬天,在三千公裏之外的述京警視廳見到他的。”傅斯舟捏緊了照片,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孤兒院長謊稱自己忘了,並不願意透露關於這個孩子的任何信息,但我從孤兒院的老花匠那裏得知,這個孩子在42年末被無聲無息地領走了,在那之前,他隨孤兒院的創始人姓程,而名是老花匠給取的,叫綏音。”傅斯舟有些發懵,呆怔著杵在原地一動不動,林森的話音一遍遍在他腦袋裏自動回放,但他的大腦不足以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去接受這麽多對他而言太過震撼的事實。他想起阮綏音在傅斯舟誇讚他美得毫無疑問時古怪的反應,想起阮綏音和家人古怪的關係,想起阮綏音那時不時便會外露出來的膽怯和小心翼翼。像一條遍體鱗傷的流浪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是因為害怕被再一次拋棄。最後,他想起了當年在警視廳門口與自己撞了個滿懷的阮綏音。傅斯舟想他一定耗光了所有的勇氣、才敢獨自一人來到警視廳說出那與其他被收買的人完全相反的證言。但傅斯舟此刻思慮的並不是阮綏音為什麽要去做證供,也不是他與當年那件事情有什麽樣的幹係。傅斯舟隻是無法克製地一遍又一遍去回想他撞進自己懷裏時,自己猝不及防看見他那張被胎記覆蓋的臉時做出的反應。驚叫、恐慌、甚至往後踉蹌了兩步,仿佛看見了一個怪物。傅斯舟抹了把臉,忍不住咬緊牙笑了一聲。他簡直罪大惡極。“傅首長…”林森忍不住開口。傅斯舟沒應他,隻是艱難地邁開腳步,拿著照片快步走出包廂。“雖然你穿什麽都好看,”夏翎把一條綴著星球掛飾的黑絲絨choker戴到阮綏音脖子上,十分滿意地抱起手臂看著他,“但沒想到會這麽適合呢。”節目的第二次公演很快便開始了,公演舞台實時轉播,而線上觀眾和線下觀眾會在公演結束後投票,選出最喜歡的表演。出於歌曲的風格,今天阮綏音的穿著和平時很不一樣。他黑背心外麵套了件皮衣外套,穿緊身黑色長褲和鉚釘長靴,搭了許多銀飾,灰調的小煙熏妝讓他的臉龐添了些冷意,不說話時甚至顯得生人勿近。“緊張嗎。”夏翎問他。“有點,畢竟是第一次唱這樣的歌。”阮綏音扯起個笑,“你呢?”夏翎唱的是說唱歌手saber的歌,今天甚至學著saber戴上了鴨舌帽,套了寬鬆的衛衣。“我還好,saber很會教。”夏翎說著,抬手順了順他的頭發,“我突然在想,如果把頭發綁起來會不會更好看?”她說著,順手抽出一條黑色的發帶,站在阮綏音身後攬起他的頭發,高高綁起來,看向造型師:“你看看呢。”造型師打量了一番,笑道:“我看有人想搶我飯碗啦。”夏翎和阮綏音都笑起來,夏翎又說:“我綁得不好,你重新弄一下,就這個高度。”造型師點點頭,夏翎看著阮綏音,摸了摸下巴,墜了滿手的銀戒折射光線:“你要多笑笑,寶貝。”阮綏音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歪歪腦袋:“我一直都在笑呀。”笑容就像他的半永久飾品,隻要有別人的目光、有鏡頭,他都要保持得體的微笑。夏翎笑笑:“或許我應該說,你要開心一點。”阮綏音正要說什麽,臉上的笑卻在徐可陽推門走進化妝間的時候僵了一下。夏翎看他表情不對,回頭看過去,徐可陽和他們打招呼,還讓助理把手裏的幾杯冰飲遞給阮綏音和夏翎。“謝謝。”夏翎接過來,“都快入秋了,天氣還是這麽熱。”夏翎把另一杯插好吸管才遞給阮綏音,阮綏音停頓兩秒,十分不情願地伸出手要接過來,夏翎卻突然縮回了手,嗅嗅杯子裏散開的甜膩氣味。“我記得你的粉絲說你不喜歡甜食。”夏翎看著阮綏音。“啊…!”徐可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夏翎手裏拿過杯子,“抱歉抱歉,我忘了…”阮綏音冷著臉沒說話,隻是坐回椅子上,讓造型師幫他重新綁頭發。夏翎覺得他有些奇怪,換做平時,他應該笑著擺擺手說“沒關係呀”,現在卻顯得冷冰冰的。並且,剛剛才好不容易被自己哄開心了的他,在徐可陽進來之後就沒再露出過半個笑容。這次每個歌手唱的都是平時不會唱的風格,反差劇情吸引了很多觀眾,演出剛開始,直播觀看人數就破了五百萬。徐可陽是第二個表演的,許是因為唱的是阮綏音的歌,他在著裝風格上也有意模仿阮綏音。但那一身素淨的白卻顯然和他過分耀眼的金發有些不搭襯。他很是下了點功夫,將他甜美的蜜嗓壓低了些,舞美設計得也很用心,整個舞台添加了一些敘事風格的動作,幾個伴舞配合著他,而他扮演霸淩受害者,被幾個伴舞圍住,有一會兒鏡頭拍不到他,隻能聽到掙紮的歌聲,伴舞散開時他身上的白衣多了幾道血紅的痕跡,臉上也畫出了傷痕。徐可陽的表現和私下排練的時候很不一樣,他似乎認真聽進去了阮綏音的指導,壓了自己活放明媚的風格,把氣場沉了下去,契合歌曲的情感,但這卻讓阮綏音更加無法接受。阮綏音坐在台下,數個鏡頭對著他,但他隻覺得自己慢慢飄高,無法再控製自己僵硬發麻的軀體,更別談什麽表情管理。徐可陽唱不上去最後的高音,降了一個調,除去阮綏音的粉絲以外,在大部分觀眾眼中,這完全算得上是一個完美的表演。歌曲末尾,鏡頭給了徐可陽一個特寫,像是唱到動情,他尾音帶出了一聲哽咽,眼淚從他眼角滑落,給這個觸動人心的舞台打上了句號。鏡頭拉到觀眾席,不少人被打動了,現場歡呼聲很響亮,彈幕也一片讚揚,而阮綏音向來十分大方得體的粉絲們也禮貌地捧場,說這個翻唱演繹得很好。分崩離析。一半的阮綏音目光四處遊離著搜尋尖銳的利器,這一次他想直接刺穿自己的胸膛,讓劇烈抽痛的心髒停止跳動。而另一半的阮綏音像一條拚命掙紮的涸轍之鮒一般瘋狂地渴望傅斯舟。他什麽都不要,隻想要一個懷抱,隻是還在眷戀那種輕柔疏散的溫度,那令他不切實際地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但即便被撕扯成再也無法拚合的碎片,他仍然能清晰地意識到,長久以來他每每崩潰哭喊、狠手自殘,最後卻還是停止流血、擦幹眼淚,不是因為痛苦不夠強烈,也不是因為沒膽量去死,隻是因為還在渴望著愛。【作者有話說】孫燕姿《任性》作詞:何啟弘第0045章 把虛偽的粉飾還給成長回到家,傅斯舟過分熟練地打開了阮綏音房間的鎖走進去。這一兩個月來他也偶爾會趁阮綏音不在的時候進來看看阮綏音有沒有又自殘,順便翻閱幾封信。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不算上在顧聞景那裏險些自殺的那一次的話,近來阮綏音幾乎沒有再自殘了。隻不過這個神秘人寫給阮綏音的信總像加了密,傅斯舟並不能全都理解到位。信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傅斯舟之前一直從最上麵的看起,像是在慢慢回溯過去,但近幾年這幾百封信的內容都大差不差,無非就是訴說狂熱的愛意、討伐阮綏音身邊對他不利的人,聊聊最近阮綏音的演唱會或是新專輯。而此刻,傅斯舟坐到他床邊的地毯上拉出床底的箱子,直接伸長手臂進去,從箱子底部抽了幾封信拆開來。【頂著別人的身份做個替身並沒有什麽好羞恥,不論是錦衣玉食還是家人的愛,即便不需要頂著別人的身份,你也值得擁有這一切,你值得被愛。】【看到你能夠去掉胎記,不再躲避路邊的反光玻璃和洗手間的鏡子,我為你感到高興。但我想告訴你,不論是以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在我眼中都很美。】【我覺得徐可陽很奇怪,前陣子還那樣欺淩你,為什麽轉眼就換了副麵孔?不要相信他,離他遠點,我實在擔心他會對你做出什麽。】【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相信徐可陽,他隻是在耍弄你,隻是頂著一副親善的麵孔讓你放下戒備,再狠狠撕碎你。被鎖在那個著火的房間裏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瞬間想起過我說的話???為什麽你不肯相信我???為什麽隻是任由他們折磨你???為什麽我沒辦法保護好你…?為什麽我這麽無能…】【你知道嗎?我把他捆在椅子上,逼他把二十個奶油蛋糕吃幹淨,可他哭喊得太厲害,被嚇得神智不清,所以我隻能強行塞進他嘴裏。不知道那一刻他會不會後悔和徐可陽一起對你做了同樣的事情?別著急,他隻是一個開始。我會製裁所有傷害過你的人,一個都不放過。】傅斯舟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緩慢看向信末的日期。十一年前。那時阮綏音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傅斯舟有些頹然地坐在地上,垂手放下信。他一直不遺餘力想扒掉阮綏音那層厚重的保護色,可現在這一切真的赤裸裸擺在他麵前時,他才發現阮綏音的秘密太過沉重,而他根本無法招架這一切,甚至連將眼前這幾封信看下去的勇氣都沒有。而他更無法原諒自己嘲諷阮綏音自私矯情、貶低他痛苦傷痕、甚至還慷他之慨讓他大方一點放下過去、別再和徐可陽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