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綏音看見坐在桌前寫信的他疊好信紙塞進信封,然後站起身,轉過頭來。鏡片的反光遮掩住他的眼睛,他抬起手,用食指推了推眼鏡,微微揚起下頜。然後阮綏音驟然被拉入了一串飛速閃回的畫麵之中。他看見陳帆將孤兒院欺負他的孩子推入池塘之中,看見陳帆將徐可陽的幫凶拖入暗巷,還看見陳帆將一封封信送到他的儲物櫃、他的課桌抽屜,最後送到粉絲不計其數的萬萬封信裏,變成那最不起眼卻永遠都不可能會被淹沒的一份。如此渺小,如此盛大。第88章 人類不宜飛行阮綏音醒來時問候的第一個人不是傅斯舟,更完全不關心自己的傷勢,甚至連意識都沒有完全清醒就死死抓著傅斯舟的手臂問陳帆的下落。傅斯舟一時無言,在他看來,陳帆不過是一個愛阮綏音愛到病態、愛到癡狂的瘋子,甚至不惜為了阮綏音而在大庭廣眾之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但要說愛到病態、愛到癡狂,愛到不惜犯下罪行,傅斯舟想自己恐怕也是不遑多讓。“別太激動…”傅斯舟箍著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有什麽等傷養好了再說”“陳帆在哪??”阮綏音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話,隻是拚命要掙開他幾乎沒使什麽力氣的束縛,“我要見他…”“冷靜一點…”傅斯舟咬咬牙,意識還不太清晰的阮綏音在掙紮間甚至將指甲前進了他的手臂,傅斯舟擔心他傷口撕裂,隻能又製住了他的手。“帶我去見他…”沒辦法動彈的阮綏音已經泣不成聲,傅斯舟敢擔保,如果下一分鍾他將會走向死亡,那麽他的遺願不是見傅斯舟,也不是別的什麽人,而是陳帆。隻有陳帆。無奈,傅斯舟隻能妥協:“你先冷靜一下,我就帶你去見他。”對於傅斯舟要讓阮綏音見一下陳帆的請求,梁亦馳原本是沒理由同意的。陳帆顯然是一個情緒極不穩定、具有危險性的嫌犯,而阮綏音作為被他用槍擊傷的受害者,本沒有見他的必要。但從陳帆被當場逮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36個小時,但軟硬兼施之下陳帆始終一言不發,並不打算坦白從寬,似乎已經提前給自己判了死刑。在這種情況下,梁亦馳想讓他見一見阮綏音,或許不止是對他們兩個人而言,而是對警方也有幫助。因此在阮綏音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二天晚上,傅斯舟就親自將他帶到了警視廳。梁亦馳和楚宴親自到了門口來迎,傅斯舟在薄雪中為阮綏音撐著傘,從夜色中走出來,廊簷的暖色燈光映亮了他蒼白的臉龐,那一刻楚宴突然覺得有些落寞的意味。這次消息保密得很到位,媒體沒收到消息,因此也沒有在警視廳門外圍堵,而阮綏音的身邊也不再跟著總是麵麵俱到的助理陳帆和盡忠職守的保鏢,隻剩下了傅斯舟。阮綏音的身畔總是有那麽多人,粉絲、記者、工作人員,他似乎理所當然就是要活在眾人的目光之下,活在愛他的人的目光之下,而現在的情景難免顯得寂寥,這使他蒼白的美也被鍍上了一層憂傷的冷色,仿佛一個戰後的天使,拖著殘損的羽翼步過狼藉的廢墟,甚至已經不再有為人類歌唱的餘力。停在廊下時,他終於輕輕掀起了那始終低垂的眼睫,看向梁亦馳和楚宴。他的眼神總是那麽悲傷,令人不由要小心翼翼與他說話,悲傷的人是有特權的,他始終享有這一份至高無上的權利。“他已經在等你了。”楚宴說著,伸長手臂虛攬過他的肩膀,將他帶進警視廳,拐過兩條走廊之後,在會麵室門口停下。阮綏音站停在門口,等待著楚宴打開房門的那幾秒,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急促,有一種喘不上氣的窒息感,即便他很清楚,此刻正坐在裏麵的人,是一個與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在此之前,他們幾乎每天都要見麵,形影不離,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或許比阮綏音和傅斯舟待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久。但阮綏音知道,自己今天來見的人並不是他的助理陳帆,也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槍擊自己的暴力狂,而是十多年來、與他素未謀麵卻又始終陪伴在他身邊,與他相互扶持著走過那些日夜的、他最親密的情人。的確,情人阮綏音反複斟酌過這個用詞,也許有些不妥,但足夠貼切。他們毫無疑問是相愛的,並且愛得深刻又瘋狂,偏執又頑固。阮綏音看著那一封封信,想到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在心裏描摹他的形象,不需要是高大的、不需要是英俊的,因為那張臉龐、那副軀體無論是什麽模樣,在阮綏音的心中都是如此的神聖。他每每想到,這副軀體、這張臉龐死去了,他堅信他也不能再在這個世界上苟活一秒,他們早已成為呼吸和血脈都貫通流動的共同體。楚宴打開門,側身示意阮綏音進去。阮綏音攥緊了手,將指甲嵌進手心,努力平複了下呼吸才抬腳,走進房間。他低垂著頭,一直走到桌前坐下,才緩慢地抬眼,對上對麵的人的目光。陳帆被銬在椅子上,坐姿有些懶散,上半身斜靠著,就連衣領都歪了些。他過分平靜地看著阮綏音,阮綏音甚至恍惚看見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但他身上已經沒有半分那個助理陳帆的影子。他們長久地對視,誰都沒有先開口。傅斯舟在房間一側的單麵玻璃外和兩個警察一起看著裏麵的情景,他能從陳帆身上感到一種透徹的坦然,而阮綏音卻似乎有些退縮和忐忑,因此遲遲沒能出聲。顯然,以陳帆視自己為造物上帝的立場,阮綏音在他眼裏本質上是一個由他創造的作品,他自然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在阮綏音麵前,他坦坦蕩蕩,並將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冠上“為了阮綏音”的名頭,倘若有任何人提出異議或表現出不理解,都會被打成叛主的異教徒。“這次是我失誤了。”最後陳帆先開口了,就連語氣也輕描淡寫,甚至有些傲慢。“你知道的,我不會是有意想傷害你的。”隻一句話,阮綏音霎時就紅了眼睛:“為什麽…?”他不明白陳帆為什麽要對自己最愛的人下殺手。他無法對陳帆產生一絲一毫的怨懟,並不是因為他不愛傅斯舟,而是因為他太信任陳帆。他完全地信任這個默默守護在他身邊十餘年、幾乎為他付出了一切的人。就算那天陳帆的槍口對準的原本就是他,他也願意相信陳帆必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而阮綏音願意無條件地接受他甚至不一定正當的理由。換句話說,阮綏音的生命原本應該永遠停在13歲的那個傍晚。而他之所以一直活到了今天,獲得無數人的喜愛,隻是因為陳帆曾經用無聲的陪伴延續了他的生命。但令阮綏音感到痛苦至極的是,陳帆的槍口瞄準的是傅斯舟。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從兩個相反的方向拉扯,一邊是讓他活下來的守護天使,一邊是讓他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引路星,矛盾割裂幾乎要將他撕碎。“為什麽…??”還沒等陳帆回答,他就十分迫切地又問了一遍。如今他也大概能猜到,將段奕明推下樓梯、曝光傅斯舟推倒他的錄像、毒啞甚至是綁架徐可陽的事情,都是陳帆的作為。但這些一切都是建立在這些人的的確確傷害了阮綏音的立場上。如果說先前陳帆對和阮綏音假戲真做的傅斯舟敵意滿滿,那麽待在阮綏音身邊的這些時日,他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傅斯舟已經成為阮綏音最有力的後盾,傅斯舟和他互相輔佐著登上高位,在他跌下神壇時也從不曾放棄他,即便和他一起墜入深淵也不願意放開他的手。陳帆了解阮綏音,阮綏音也最了解陳帆。他知道在陳帆眼中,所有傷害阮綏音的人都應該得到懲罰,而所有愛著阮綏音的人則都可以稱得上他的同黨。也許這些同黨也會出於愛的緣由做出一些傷害阮綏音的事情,但陳帆也不過是對他們小小地施以懲戒,不至於要到殺人的地步。他不明白。“他改變了你。”陳帆隻停頓了少時,便很快回答了他。“什麽…?”阮綏音眼睫顫了顫。陳帆沒再說話,他認為自己已經說明了所有的問題所在,但阮綏音看上去卻不明就裏。阮綏音並不是沒有意識到傅斯舟改變了自己。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他絕不會虛偽地宣稱,他成為今天的模樣是因為他經曆的那些磨難、苦痛,他知道,苦難沒有價值,苦難隻會把他困於地獄,真正讓他改變的不過是將他從深淵拉出來的人。他們讓他擺脫了極端偏執的束縛,不再瘋狂地渴求所有人的愛;他們讓他得以從深重的仇恨裏解脫,可以安然投入愛的懷抱。而一直到今天,他終於得以在經曆了那些苦難之後重新獲得內心的平靜,這樣的改變,何嚐不是一種涅的重生呢?他不理解的是,為何在陳帆眼中,這種改變似乎是一件極壞事情。“你不喜歡我的改變麽…?”這大概是在他們相伴的這十餘年來,第一次出現分歧。不知為何,聽了這句話,剛才一直平靜淡然的陳帆臉上突然顯出了憤怒的神色,但那憤怒轉瞬即逝,顯出一種冷酷。“現在的一切都是我沒有預想到的。”陳帆說。“所以…”阮綏音輕聲說,“按你的預想,我應該一直像過去那樣,在苦痛裏徘徊掙紮,固執地祈求所有人的愛,永遠被困在看不見太陽的房間,對嗎…?”“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誤解我…”陳帆搖搖頭,“我怎麽可能會不希望你從苦難裏解脫出來,得到幸福…?”“那為什麽”“是你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你想要得到的是所有人的注目、所以狂熱的愛意,你忘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站到最高的地方,把所有曾經傷害過你的人都踩在腳下,把所有不愛你的異端都打到眾矢之的,我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是你說忘就忘,把我們所堅持的的一切說丟就丟”“所以為你做了這麽多的我算什麽???”阮綏音有些錯愕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都是因為傅斯舟”陳帆咬牙切齒道,那張看上去原本十分純善的臉龐顯出戾色,殺意自厚厚的鏡片擴散開來,“都是因為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了!!!”“我們都應該很清楚,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隻有你站到最高處,坐擁一切,過去的一切才能被償還,你的所有傷痕才能被治愈…”陳帆紅著眼睛看著阮綏音,極端憤怒,卻又似乎不忍苛責憤恨他,“從什麽時候開始,你需要靠一個隻是因為各取所需而結婚的男人來得到救贖,就算失去了一切也心滿意足???”“我必須殺了他!!!我必須殺了他!!”陳帆的聲音逐漸成了怒吼,“隻有殺了他,殺了這個讓你丟掉了自我的異端,你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可是”阮綏音終於開口了,聲音甚至帶上了一些哽咽,“可是…你真的覺得我可以自救嗎…?”“你真的覺得我還能夠自救嗎…?”陳帆不解:“為什麽不能?在遇到他之前,你都已經走到了那個位置”“我並不是一個人走到那個位置的!!”阮綏音拔高了音調,“我並不是一個人走到那個位置的…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什麽…?”“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就算在遇到他,遇到段奕明之前,我也從來都不是一個人…”阮綏音說,“我從來就沒有你想的那麽堅不可摧,死的想法我有過無數次,但每一次我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是因為想到還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我才強忍著撐下來…即便在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活著比死要可怕一萬倍…”陳帆的神情凝滯了一瞬,隨即有了些鬆動。“就算我從沒有和他見過麵,從沒有麵對麵說過一句話,他對我來說隻是信紙上一行行凝固的文字,就像我的一個摸也摸不著的影子,但是就是他讓我活到了今天。”阮綏音停頓了一下,抬手抹掉了縱橫滿臉的眼淚,眼裏卻閃著毋庸置疑的光,“我從來都沒有自救過,陳帆…”大概是他太軟弱。許多演說家、作家都會說,人必須達成自洽、放下執著,隻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完成真正的解脫。但對阮綏音而言,自我救贖這個話題實在太過假大空,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他所能夠想到的唯一救贖自己的途徑就是從數十層的天台上一躍而下。他明白,真正能夠救贖他的永遠是別人,別人的注目、別人的陪伴、別人的愛。“你明明應該最清楚,是你救贖了我…”阮綏音顫聲道,“難道這樣不對嗎…?”陳帆愣住了。“就算你殺了他,我也不會再變成原來那樣了…”“不如說…我從來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因為…”“我的自我、我的價值,從來都是因為別人的愛才切實存在的。”“不隻是他。”阮綏音又開口,“我也可以為你付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因為我的生命是你賦予我的”“所以,連你自己…”阮綏音噙著眼淚凝望著他,話音輕輕的,在陳帆聽來卻如此沉重,“你也要殺死嗎?”會麵室外抱臂看著裏麵的楚宴忍不住微微偏過頭瞥向傅斯舟。傅斯舟神色如常,隻是始終緊緊盯著阮綏音,眼裏流露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擔憂。他害怕阮綏音情緒太過激動,對傷口的恢複不好,對他的情緒狀態更不利。楚宴忍不住眯起眼睛,心裏有些疑竇。在他看來,會麵室裏的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實在奇特。或者不如說,阮綏音與很多人之間的感情都很奇特。譬如段奕明、譬如那個保鏢,甚至還能再算上顧聞景,從某個角度看來,他們與阮綏音之間的關係都十分曖昧。他們毫無保留地愛著阮綏音,而阮綏音也來者不拒。不僅如此,阮綏音似乎也可以為他們付出許多,就像雨露均沾地對待一個個親密情人,相比起來,對阮綏音而言,傅斯舟與其他這些人似乎也沒什麽差別。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傅斯舟似乎從未妒忌過什麽。幾乎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事實是:愛情往往伴隨著妒忌。並非完全是出於想占有一個人的心情。而是因為全身心地愛著一個人,秉持著一種“隻能由自己來親自照顧他”的意圖,害怕別人會傷害他,害怕別人不能給他幸福,才會在他與別人曖昧不清的時候產生妒忌的心理。如果連這種心情都失去了,那愛也將不複存在。傅斯舟不愛阮綏音嗎?楚宴並不這樣認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夜鶯夜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澤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澤泉並收藏夜鶯夜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