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柔沒好氣地說:“是!你說,男人的名字寫在族譜上,女人的名字可以寫在哪裏?”“女人的名字……”周予指著她手中的信封,“喏,你的名字。”方泳柔三個字,端端正正地寫在粉色的信封上。周予就像一個天外來客,不置身於此地,無法真正感受她的憤慨,因此可以做出輕鬆的結論。“還可以寫在試卷上。不是經常寫嗎?”“照你這麽說,還可以寫在大考光榮榜上、錄取通知書上,寫在機票上,這樣就可以去很遠的地方了。”周予說:“嗯。還可以被喜歡她的人寫在草稿紙上。”泳柔沉默,隻半秒,她埋下頭,說:“走吧。”她邁開腳步往前走去。大伯果然看見了她,朝她揮動肥胖的手臂,用足以驚動媽祖娘娘的音量大喊:“!阿柔?來來來!”他氣壯山河地向身邊人介紹:“那是我們家老三的女兒,去年中考,考全島第一的那個呀。你們家裏小孩有什麽學習問題,盡管來問啦!”她不情不願,卻逃也似的,頭也不回地向大伯走去。*入夜,阿媽阿爸都睡下,家裏寂靜昏黑,方泳柔擰亮書桌的台燈,仔細拆開心田的信。這封信並不長,字跡極其板正,多處暈了墨水。“親愛的泳柔,這個暑假,你過得好嗎?我過得很好,家裏的問題近來沒有複發,我和爸媽一起過著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我很好,我們家的金魚、孔雀魚、鸚鵡魚、斑馬魚也都過得很好,不知你們家的金鯧魚、赤尾魚、帶魚、大馬頭魚過得怎麽樣?有被煮得香噴噴的,再被充滿感激地好好吃掉嗎?開學以後,我們就不再是同桌了,很有可能也不再是同班同學了,校園那麽大,說不定我們一整天都不會碰上一麵,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有勇氣寫下這封信,因為,哪怕你生我氣、討厭我,我也可以躲得遠遠的,不用麵對你厭惡的目光了。我想向你坦白:你曾失而複得的那個mp4,是被我拿走的。”讀到這裏,方泳柔深吸一口氣,將信紙寫滿字的一麵朝下蓋住,像下意識地推開了難以置信的真相。信件內容到此之後的筆跡粗細略有不同,似乎是過了一段時間才續寫的。“應該更嚴肅地說:是被我偷走的。對不起,害你煩惱、害李跟小奇吵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可能因為我發神經,忽然很想做一點不友善、不討人喜歡的壞事,可做了以後,卻一點都不覺得快樂,一點都不覺得輕鬆。後來,周予說會幫我還給你,她沒有戳破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還給你的,我沒有勇氣問,我隻想假裝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是個討人厭的膽小鬼,從今以後,你見了我,就當作沒看見一樣地走掉就好了。”信再往下,反複地訴說著“對不起”與“謝謝你”,泳柔久久沉浸在震驚之中,千頭萬緒難以整理。她的心事有許多,也許說來也就那麽兩三件,卻足以填滿她年輕的心。在台燈下枯坐至淩晨,她起身,輕手輕腳走到客廳去,捧起茶幾上的魚缸,擺到照得見月光的窗台,看著魚兒在月光下遊曳。*高二開學前三日,盼星星盼月亮,家校通的短信總算發到了阿媽的手機上。“方泳柔,學號20100281,分班結果:理科,高二13班。請準時於……”照往年情況,島中全級十五個班,中間的7、8班是文科班,其餘都是理科班。她迫不及待要跑去大伯家上網,問問朋友們都分在哪個班。還未出門,家裏就來了電話。是李。“方泳柔同學,恭喜你,即將,馬上,要跟本人,我,李,成為三年同窗!”泳柔驚喜得跳起來,“你怎麽知道的?”“班主任打電話給我了,你猜我們的班主任是誰?”李半秒關子都賣不得,連珠帶炮揭曉答案:“虞一,虞老師!她今早給我打電話,叫我當班長,還把全年級的名單都發給我了。不過有件很不幸的事”“啊?”她緊張得握緊聽筒。“齊小奇那個傻子也跟我們同班。”簡直天降奇跡!兩個人在電話兩頭,瘋瘋癲癲地又笑又跳的。李接著說:“13班教室在頂樓,雖然是高了點,但風景好。對了,心田在14班,就在我們隔壁。還有……”李在那頭翻著年級名單,尋找令她們在意的名字,泳柔聽著李一個一個念同學們的名字,她念一個,她就緊張一下。終於,李說:“周予就有點倒黴了,她離我們特別遠。她分在1班。”20-1某種意義上來說,媽祖娘娘與聖伯公果真雙重顯靈。高二13班的女生宿舍,蘭苑417號房,門上貼著的入住名單,整整齊齊印著三個名字:李,方泳柔,齊小奇。“417,死一起。不愧是死黨宿舍。”齊小奇跟家長們聊得熱乎:“阿姨阿叔,你們放心,我們以後一定相親相愛、肝膽相照。”李一把推開她:“要死你自己死去!”李的床位在小奇的下鋪,光是鋪個床的功夫,她已經被鬧騰得怒而起身罵小奇八百回了。泳柔自走廊上回頭望入屋裏,小小的六人間歡欣吵鬧,因有小奇在,比之周圍的哪一間都要明亮。齊小奇走到她身邊,摸摸她的頭:“請多指教,新室友。”兩個人一起俯身望,看著一件件行李箱推來提去,她們兩個都沒有家長陪同,因此也沒有家長跟在身邊千叮萬囑,一人一鋪,迅速收拾停當。原本阿爸要陪泳柔來,可她想到麗蓮姐大概沒法陪著小奇來,便推了阿爸。換言之,她們是陪著對方來的。李挽著她爸媽,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地到食堂去吃飯,泳柔與小奇在宿舍樓裏一層一層地往下掃蕩,看看熟人們都在哪裏安營紮寨。住這棟樓的高二班級隻6至15班,有個同學告訴她們:“1到5班可就好了,你們知不知道?她們分在鬆苑,跟高三師姐們一棟樓,四人間,有獨立衛浴,還有陽台,陽台上還能看到海呢。”*周予倚在上下鋪的鐵架樓梯邊,在一片嘈雜的世界中逐漸入定,太吵了,屋裏吵,一走出屋外,像蜜蜂出了蜂巢,外邊是成千上萬的蜜蜂,更吵。校園裏到處是家長,還有一大家子同來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聽說食堂排隊要折三折,先從尾排到頭,再從頭排到尾,往複三次才能排到窗口邊上。這樣嘈雜的世界中,她無處可去,小朱阿姨幫她打點好床鋪就走了,她隻好在這屋裏隨便找個不妨礙人的角落,放著空入定。她的某個新舍友正在大吵大鬧:“我不要睡下鋪,下鋪髒死了!爸,你快打電話給我媽,讓她找人給我換算了,我自己打!”周予開始想象自己變成一隻大象,大象的耳朵可以往下翻,自己把自己給蓋起來。門外傳來熟悉聲音:“,周予,你住這裏。”齊小奇大聲念起貼在鬆苑502門上的名單:“陳栩栩、紀添添……怎麽就三個人?你們這是abb宿舍,要不,你改名叫周予予吧。”紀添添,也就是那個不樂意睡下鋪的女孩,聽了這話,舉著她手裏的黑莓手機,翻了個白眼,轉身去陽台上打電話了。方泳柔也出現在門口,站在齊小奇身後。周予看著她,她也看著周予。兩個人在這嘈雜世界中重逢了。周予早就聽李說了,方泳柔跟齊小奇分在一個班,果然,這就成雙成對地出現了。小奇衝屋內大喊:“陳栩栩!好久不見!喂陳大頭!”大頭正撅著屁股在紀添添的上鋪鋪床,聽見有人叫喚,像隻小狗追尾巴似的,毫無形象地在床上爬著轉了半圈,她將頭擱在床架上,亂蓬蓬的短發倒衝,奇形怪樣地衝齊小奇“喲”了一聲。齊小奇走上前去摸她的頭發:“你這頭發硬得都快擺脫地心引力了。”泳柔走到周予跟前。“你跟大頭一間宿舍,正好可以互相照顧。”事實上,高一一整年,周予跟陳栩栩從沒正經說上過話,兩個特立獨行的怪人,每次擦肩,眼神交匯,兩個人都不發一言,像兩縷輕煙飄向各自的遠方。周予問泳柔:“你呢?”她們在這亂雜雜的氛圍中說著隻有對方能聽清的話,雙方都有一絲小心翼翼,一絲亦步亦趨。“我跟小奇……”方泳柔觀察著周予的眼色,很快接著補充說:“還有李,我們三個一間宿舍,六人間,還有另外三個新同學。”周予說:“那你願望成真了。”“什麽?”她看向小奇的側影,“今年,你可以在零點的時候祝她生日快樂了。”“……今年她生日在星期天,零點的時候不在宿舍。”“這麽早就把日曆查好了。”周予垂下眼,從口袋裏掏出ipod,開始解纏亂的耳機線。泳柔默默無語,看著她手裏的動作。紀添添昂首挺胸地從陽台進來,瞟一眼大頭:“你就是那個年級第一的陳栩栩?”栩栩還維持著剛才的奇形怪樣,也衝她“喲”了一聲。陪同栩栩來的是她奶奶,老人家見新舍友與自家孫女搭話,對答熱切,但鄉音很重,紀添添聽了大皺眉頭:“我是市裏的,我聽不懂!老姨,校園裏請說普通話。”她轉向周予:“你呢?你叫周予?你上學期期末考年級第幾?”“47。”紀添添咕噥著說:“成績還真好。不過可惜,我就在這暫時住幾天,我不想睡下鋪,感覺不衛生。等我媽找校領導幫我換好房間,我就搬走。”她看看周予,又看看大頭,可她倆一個滿臉漠然,一個完全狀況之外,誰也沒有表露出要把上鋪讓給她的意思,她不耐煩地大叫起來:“爸!我們走吧,你帶我出去吃,我不想吃食堂!晚自習前你再送我回來。怎麽不能出校門了?你跟保安講講嘛,就說我不舒服,你要帶我出去看病。”小奇攬著陳家阿,一老一少拉著家常,兩個人兩種口音,細聽內容,完全是各說各的,還說得特別親熱。紀添添見屋裏無人買她的帳,已忿忿不平地揚長而去了。周予總算把耳機線解開,她將其中一隻塞入耳裏,整個人都散發著與世隔絕的氣場。她有些不高興,可卻不知道自己在不高興什麽。方泳柔端詳著她。不知怎麽,兩個人一見麵,就忽然都陷入扭捏情緒,好端端的卻各自生出委屈。周予拿起另一隻耳機,方泳柔開口,硬生生打斷了她的動作。“我看過信了。”“信裏寫什麽了?”泳柔一挑眉:“你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我又沒有偷看。”“她叫我以後在學校見了她就裝作沒看見。”周予心神不寧起來,開始拿腳尖蹭床架子,掩蓋的秘密被當事人發現,她第一次應對這種情況。兩個人僵持片刻,泳柔悶聲說:“你們兩個把我當成傻子一樣,我錯怪你、要跟你劃清界限的時候,你也不告訴我……”她見沒有回應,又說:“不過也對,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秘密,告訴我幹嘛?反正劃不劃清界限的,你也無所謂。”周予慌得不知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靜止了一會兒,她做出的第一個動作,是摁開了手裏的ipod……方泳柔惱了,不再搭理周予,轉頭叫小奇:“我們去吃飯吧,再晚食堂都沒飯了。”她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說:“明天你還跟我吃早飯嗎?”她看看周予手裏攥著的耳機,越看越來氣,“我應該會跟小奇還有李一起,你跟我們一起嗎?”周予明白了,她們分在一個班、一個宿舍,理所當然就該形影不離,在她認識她們之前,她們就已形影不離了許多年了。她戴上另一邊耳機:“不了。”方泳柔扭頭走了。決絕得腦後綁起的馬尾一跳一跳的。周予站在原地,周圍世界喧囂,她的耳機內什麽都沒有播放,高二就這樣開始了,既吵鬧,又孤單。一切再次變得陌生,離開了5班的朋友們,她又變回那個“難以接近”的周予,新宿舍少了一個不由分說就要將她歸入自己人的李,少了一個將她與所有人粘合在一起的程心田,四人間隻入住三人,可有限的空間仍然被紀添添的行李占得滿滿當當,紀添添個性驕橫,每天都要發小脾氣,一會兒罵學校供給的熱水限時限量,一會兒怨大頭床上的雜書掉在她的鋪位,可惜她攤上兩個天外飛仙一樣的室友,隻好天天上演拳打棉花腳踢豆腐的獨角戲。教生物的方細老師出任1班的班主任,紀添添對此也頗有微詞,嫌棄方老師不是主科教師,私下還說要找她老媽去告校領導要求換人。不知她老媽是哪路神仙,總之,別說換班主任,後來整整兩年,她連宿舍都沒能換成。開學第一周,周予隻見到方泳柔一次,是在校團委舉辦的迎新動員大會上,方泳柔與李一起代表排球社出席,她出任理事長,李出任總隊長。周予遲到早退,坐在最後麵,連聲招呼都沒去打,隻遠遠望了一陣她們的背影。她正式接任《南島新風》的主編,去找指導老師簽字那天,虞老師翻了翻手邊的花名冊,說:“你去年期末考得不錯嘛。”隔壁桌的老師問:“考了第幾?得有年級前150吧?”周予一愣:“不是年級前100嗎?”虞老師爽快地在她的就任申請書上簽字,“學校規定是年級前150,這還是針對大社團,你們這種小社團,前250就行了,你的成績綽綽有餘。”她被小關師姐給騙了。她最後一次在社團辦見到小關師姐,是某日下午放學,小關到辦公室來取落在這裏的書。“我要備戰高考了,以後這間辦公室就交給你了。”小關揭下一張貼在牆上的南島手繪地圖,這是她找人幫忙畫的,掃描後印在上學期的社刊上,做成了超大的折頁。“這個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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