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細站在病房外,靜靜看著呆坐床邊的大嫂,她看見她人生的軌跡,看見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為一個流著淚的母親,不知怨誰,隻能怨命運不公。老四坐在床的另一側,正在對大嫂指手畫腳,他說:“那個阿秀呢?哦,大難臨頭各自飛?沒情沒義!”大嫂並不搭理他,他討了沒趣,不耐煩地甩手出來。他時而倚牆,時而左右踱步,冷不丁地開口:“你這人血是冷的,大哥去找水鴻他爸借錢,你都不去幫著開個口。”“你血熱,你有錢怎麽不借?”“我哪裏有錢?我要養囝仔的!一個月補習費多少、興趣班多少?你以為做城市人就那麽好混!”方細不再理他了。他不甘寂寞,又說:“那個女的,你那個女同事,良心被狗吃了!一分錢都不賠?”她銳利地掃他一眼,“賠什麽?”“賠什麽?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幫著外人說話!輝仔這個樣子,不是她害的?”“誰害的?你沒聽交警定責?兩車連剮蹭都沒有,摩托車單方麵追逐行駛、超速、不戴頭盔,你覺得主要責任在誰?”“她超速違法!何況她說是單方麵就是單方麵?”“她已經被罰款了。”“哼,就因為她一直是前車,就判她沒有主觀追逐?我看她是局裏有人,欺負我們這些小百姓!年紀輕輕,開那麽好的車,誰知道是靠著誰?”方細不願再談,也不願大嫂聽見此番談話,她撇下老四轉身離去,走出慘白的醫院大樓。虞一打了電話來。電話內沉默,兩端呼吸聲對談。“你侄子怎麽樣了?”她說。“還是那樣,沒有生命危險。”“好。你把卡號發給我。”“你做什麽?”“我打十萬塊給你。”“別,這事跟你沒關係,還是少牽扯的好。”“當是一點心意,算我借你們的也行,住院要花錢。”方細仰起臉,對著夜空閉上眼睛。“不用了,真的不用。”她重複說。她呼出一口氣,胸口卻還覺得悶,“可能我這個人真的太冷血,我沒辦法替他們欠你,真的,我沒辦法替這個家欠你。我太自私了。”虞一沒有應,電話內又是呼吸聲對談。方細覺得自己的心硬如鐵,她拒絕去跟溫家開口借錢,也拒絕替老大一家接受虞一的好意,她怕自己被牽扯得越來越深,怕看不見的藤蔓將她越纏越緊,最終吞噬她,像吞噬坐在兒子病床前流淚的女人。她這樣心硬如鐵,伸手去摸臉,卻摸到一顆眼淚,她像是要讓自己的心冷卻下來,忽然問:“你是不是故意的?”虞一答:“不是。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後麵。”無論真假,至少這是唯一體麵的答案。*厄運令一切事情凝滯,過禮在即,大人們終於決定聚在一起做出決議。阿秀姐的未婚夫出了嚴重車禍,粉碎的不隻是那男人渾身多處骨頭,還有阿秀姐差點就要到手的終身幸福這是馮曳的阿爸說的,“我就說阿秀是帶衰的,這下好了,嫁過去嘛,搞不好要給殘廢當一輩子保姆,不嫁嘛,你說她再去哪裏找個這麽好的婆家?”阿爸隨阿秀姐一家同去方家,說是多個男丁撐底氣他們商議好了,若方家不多出些彩禮,就斷不讓阿秀姐嫁了,看方家到哪裏再討媳婦去!馮曳也偷偷跟著去了,她想聽事情如何結論,不止是阿秀姐,還有溫水鴻和那個方老師……若阿秀姐的事擱置了,明天,溫家還會照原計劃,將八抬聘禮送到方家嗎?馮曳發現自己在祈禱不要,那個方老師,她還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能就這樣嫁了呢?這段日子以來,她的內心不斷反複,溫水鴻登過幾次門,她次次避而不見,他一個成年男人,也不好意思當著大人麵開口說要見一個閉門不出的青春期少女。他轉而到學校門口等她、估算她獨自在家的時間點給她打電話,說那夜一直擔心她的安危,問她是不是受了驚嚇。他將一切描述為意外,是浪漫的誤會,他永遠是她的兄長,他對她的一切舉止都出於愛護,而這是她們兩人間的秘密……她差點就要被他說服了。她溜到光耀家外牆,聽見小奇的阿剪頭嬸在院內說話:“輝仔命苦呀,和我阿誠一樣苦,都是被女人連累……幸好輝仔還撿回一條命來。囡仔們都出去,大人要商量事情。”齊小奇與方泳柔一起走出院來,兩個人都麵灰灰的,見了馮曳,當她是來聽熱鬧,三人在牆根下合計了等大人們都在廳內入座,再溜進院裏找個好位置偷聽。泳柔自那夜後第一次見馮曳,她尋個小奇聽不見的機會,小聲問馮曳:“你還好嗎?”馮曳無聲地點頭,隻有目光緊張地閃爍。“你……你和你朋友,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別人吧?”“沒有,你放心。”廳裏坐滿一眾人,除了大姆在醫院照看光輝,大伯、小叔、阿爸阿媽、細姑、馮秀姐與她的父母叔叔、溫水鴻父子悉數在場,另有不請自來的剪頭嬸,因她當年也是為一起摩托車禍失去了兒子,她作為村裏老人,非要盡一份心,為這大事的定奪論個公道不可。事情發生得突然,泳柔期末考結束回家才得知,她悔不當初,不該在心內暗想光輝遲早會因騎車把腦漿子摔出來,平生第一次主動跪在地主爺神位前三叩四拜。家裏變天了,每個大人都心事重重,光輝的醫療費對這個家庭來說是筆巨款,阿媽拿出一筆私房錢,細姑也拿了不少,大伯又去求了溫家才終於湊齊,眼下,那溫老頭因此端坐在全廳的上首位,頗為寬容地說:“錢的事情不要緊,我們都是一家人了,不急著還。”大伯一手捂著臉,無聲地點頭,忽然激動起來,雙手伸去捧住溫老頭的手,緊緊握著,眼眶中湧上感激的淚。馮秀的父親開口了:“出了這種事情,大家都很難過,阿忠,我知你不容易!但是我們男人就是這樣,沒時間哭哭啼啼,天塌下來也得挺直腰板,孩子們的事情是人生大事,我們總要商量個結果……”大伯仍然說不出話,隻有用力點頭。小叔替他開口:“你們是什麽想法?照直了說吧。”“講真的,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家,兩個孩子情投意合、自由戀愛,我們一直都是支持的,現在你們落了難,我們如果談反悔,就太沒道義。但我們自己的女兒,肯定是我們自己更心疼的,現在阿輝……講直白點,我們也怕女兒將來嫁了要吃苦。”所有人都沉默,等著他繼續往下說。“所以我們是想,之前想說阿秀是二婚,彩禮嘛就收個意思,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得給女兒留條後路……”小叔馬上意會他要抬高彩禮,怒而搶白道:“你們是想趁火打劫啊?”馮曳的父親也站出來幫腔自己的兄弟:“什麽趁火打劫?那誰家孩子不是辛苦養大的?自家孩子自家疼,我們囡仔就活該給你們做保姆?”“你心疼囡仔?我看你是巴不得高價點賣了她!”“你把嘴放幹淨點!”廳內場麵驚險,他倆言辭間刀槍不斷,剪頭嬸站在中間,厲聲勸阻,但實在也不知是在勸架還是在拱火,泳柔一行人在窗下聽得膽戰心驚,生怕隨時會打起來。馮曳尤其緊張,一直緊抓泳柔的衣角,而馮秀坐在廳內一角,始終低著頭,也無人問她的想法。爭執不下的時刻,溫老頭開口試圖平定風波:“好了!大家給我個麵子,本來大喜的事情,不要鬧成這樣,各自都有難處!這樣子,”他對馮秀的父親說,“你們說個數,多少錢,我添到阿細和水鴻的彩禮裏邊,就當這條錢我來出,走個過場,大家要做一家人,我不計較這些。”“我計較。”方細說。她一直站在人群外圍,此刻,忽然用一種既不高亢也不低微的音調開了口。小叔遷怒於她:“你插什麽嘴?”溫水鴻立刻過去搭她的肩膀:“對,我們等長輩們談完再說。”她拂開他的手。“你們要怎麽談錢,怎麽走過場,不要借我的名義,我不借的。談了這麽久,也沒問阿秀的想法,阿秀,你怎麽想?”馮秀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無助地望著方細。方細再次對著所有人說:“那我來說吧,光輝躺在醫院剩半條命,我們沒必要坐在這裏談怎麽才能假裝沒事、一切照常進行。現在根本不是談結婚的時候,阿秀需要時間。”她掃了一眼溫水鴻,“我也想再考慮一下結婚的事。”溫水鴻驚訝地握住她的手:“阿細,你說什麽?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所有人都驚了,小叔破口大罵:“你發瘋啊?你添什麽亂?”溫老頭也說:“阿細,你不是孩子氣的人,怎麽這時候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你對水鴻有什麽不滿,小打小鬧,你來跟我說嘛……”泳柔在窗下偷偷念道:“我看你們才是一直在自說自話吧!又不是你們結婚!”不知怎的,馮曳的眼睛與臉頰都發紅,緊張得甚至微微發抖。方細說:“我沒開玩笑。酒席訂金如果退不回來,我來出。”溫水鴻企圖將她拉到屋外單獨說話,她像根針釘在原地,釘得牢牢的,卻像她的名字一樣單薄,被所有人圍攻著。沒有人幫她。所有人都震驚於她的出爾反爾,仿佛她臨時毀約的不是她本人的終身大事,而是一紙白紙黑字的商業合同,在場人人有份分紅。泳柔恨不能衝上去護住細姑。溫老頭的臉色不再和藹了,他略提高了音量,語氣中有些對待孩童的戲謔:“阿細,不要鬧了,退什麽酒席訂金,要談到錢,那我剛剛借你大哥這二十萬怎麽算?我們做了一家人,這些錢早還晚還都無所謂……”“你是借給他,不是借給我,不用問我要怎麽算。”大伯瞪大通紅的雙眼,愣愣地看著細姑。“我是看在要做親家的份上才借你們!”小叔扶住端坐太師椅的溫老頭,好像他隨時會暈倒,“溫叔,你別生氣,她腦子不清楚的!水鴻,你們年輕人事情,自己出去講講清楚!”溫水鴻聽言,更用力去拉方細,幾乎是強迫了,方細試圖掙開,大聲說:“我已經講清楚了!”他向眾人賠笑:“對不起,她一時衝動,可能我最近惹她不開心了,我的錯。”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搭住她的左右臂膀,蠻力推她,她終於定不住,踉蹌地走了幾步,這時候,廳外院裏衝進來一個人影,少女的聲音淩空劈來:“你別推她!”馮曳衝進廳裏去了,快得泳柔都沒有看清。溫水鴻的臉霎時間白了。馮曳的阿爸大吼:“你在這裏做什麽?”馮曳語無倫次地對著方細喊:“他不是好人!你別嫁給他!”溫水鴻一手鉗著方細,騰出另一手來試圖拽住馮曳,可馮曳躲開來,她早已從他手中逃脫過了。她指著溫水鴻,對廳內所有人大喊:“他想強**奸我!”這麽一喊,她的眼淚馬上湧出來了,聲音也顫抖起來,所有人都反應不及的時刻,她那剛剛還說著“自家孩子自家疼”的爸爸衝上前去,甩了她一巴掌:“你在亂講什麽?”她嚎啕大哭,可還在接著喊:“是真的!他說帶我去市裏玩,在酒店開房間給我住,可是進了房間他就不走……”是溫水鴻。泳柔的心口劇烈起伏。那天晚上,試圖欺負馮曳的人是溫水鴻。她快速整理起措辭,準備挺身為馮曳作證。她還未準備好,另一道閃電從她身邊劈出,那是像一頭凶猛的小狼般撲向溫水鴻的小奇,她從院裏撿了一塊磚頭,直往溫水鴻的頭上揮去她大喊:“我去你的!你敢欺負阿曳!”悶實一聲響。廳內亂成一鍋粥。33-2在成年人的世界裏,事情有時會像風一樣很快過去。暑假在家,泳柔一直試圖與阿爸阿媽聊起發生的事,可誰也不願多談,阿爸與平日一樣悶悶的,隻講,你小孩子管那麽多?阿媽時而歎氣,手裏忙了這個忙那個,最終總是打發她:你可要引以為戒,小小年紀,不要跟男同學走得太近,那些社會男青年就更不行了!家裏每天開門做生意,一如往日充溢著點單上菜、洗刷切剁、爐灶點火以及一次性塑料桌布抖落開來的聲音。光輝還躺在醫院、細姑的婚約取消、大伯家上演一場驚天動地的鬧劇、有一個女孩受到了欺侮……這一切發生了,然後過去了,大人們步履匆匆,麵對大地時是死灰般的麵孔,仰起臉來是結著汗晶的笑靨。遠處大海潮汐依舊。阿媽尤其不許泳柔去打攪細姑,大人們似乎認定了,細姑一定是事前發現了溫水鴻的不忠,否則誰會忽然毀約一樁那麽好的婚事?細姑此刻一定脆弱無依了,大伯大姆忙著在醫院照料光輝,阿爸阿媽就擔起長兄長嫂的職責,三天兩頭張羅著叫細姑回家吃飯,小叔偶爾也會出席,雖然他安慰人的方式十分老土,一般是支吾著說:要不阿哥再給你介紹幾個。在泳柔看來,細姑分明就神采奕奕,如獲新生,連胃口都好了不少,一點也不像受了什麽情傷。泳柔反複地在電話裏給周予講述那天的驚險場麵小奇的板磚把溫水鴻砸得頭破血流,可小奇很快被某個大人給拖住了,小奇一給拖住,剪頭嬸就大叫起來了:你敢對我孫女動手動腳的!隨後馮曳的爸爸大叫起來了,拉扯著額頭上還淌著血的溫水鴻,說阿鴻她小孩子不懂事你講清楚來。溫老頭也大叫起來了:你交代!你交代!是不是大妹說的那樣?一時間有好幾個人都在大叫,好像不大叫就沒法說話了,所有目光投向溫水鴻,可他一句也交代不出,嘴裏含含糊糊,誤會、誤會地念著,泳柔謹記自己的使命,馬上一五一十說出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溫老頭氣得漲紅了腦袋,衝上前打了他一巴掌,然後“溫老頭就暈過去了。”“暈過去了?”“對。”“又不是他挨了板磚。”“不知道,可能年紀大了,受不了刺激。”“他腦溢血了?”“沒有。沒聽說。”周予斷定:“他裝的。”總之,因為溫老頭暈過去了,鬧劇隻好收場,再下次開演就是在溫家馮家內部,與她們方家無關了,泳柔與小奇隻得到處打聽拚湊事情的麵貌,隻聽說溫水鴻被家規處置,無非也就是挨打罰跪,隨後是溫家登門道歉,雙方看在親戚關係的份上,辦結一樁糊塗案,姓馮的或許還慶幸事情未發生到無可挽回的一步,令他們不必失去姓溫的這門有權勢的親戚。馮曳被責令整個暑假不得踏出家門,仿佛她也有錯,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就被粉飾成兩小無猜、懸崖勒馬,大事化小,小事很快化無了,沒出兩日,聽說溫水鴻已回市裏去上班了,他爸說了,不讓他再回來抹黑門楣,逢年過節也不必再回來了,這就算是放逐,算是天大懲罰了。“哪能這樣?”泳柔對這結果不滿,“他這是強**奸未遂,應該送他去坐牢。”阿媽聽她說出這四個字,臉色大變:“要死!給你們小孩子的嘴講出來,天底下男人有一半得去坐牢!人家父母都算了,我們這些外人能說什麽?你也不要出去外麵講了,女孩子的名聲最要緊的,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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