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她抹掉淚水,終於清晰起來的視線中,阿媽的褲管子裏淌出了一行鮮血來。鮮血流進了濃稠的黑夜裏。這濃稠的黑夜漫長得像完成時態的死亡,永遠不會過去。縣醫院病房牆上的時鍾指向淩晨三點。阿媽醒來了。泳柔呆呆地坐在床沿。這次是誰死了?是她的弟弟,還是妹妹?醫生問,到底流產過幾次了?阿爸囁喏地將次數說了。原來這件事長久地發生著,她從來不知道。他們都走了。病房裏隻剩幾張空床,半扇窗的夜色,還有她們母女兩人。阿媽的麵色白得像紙,嘴唇幹燥發灰,緩慢地眨著眼睛,終於看清了她坐在身邊,好半晌,母女兩人在永恒的黑夜中寂寂無言,阿媽忽然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臉。又過了半晌,阿媽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該去睡覺了。明天還要回學校,還要複習。”太靜了,靜得母女兩人每說一句話,都像是空氣中有一把刀子在刮。她們的聲音啞了,因此刀子是鈍的,淩遲一般地刮著。泳柔說:“媽,你也想要個兒子嗎?”香妹摸著女兒的臉,啞著的嗓音細得像一縷悲愴的輕煙,“媽有你就覺得夠了。媽是怕虧欠了你們方家。”泳柔淚如雨下。為何是“你們方家”?她覺得自己被阿媽撇下了,也覺得阿媽好似無依無靠的風中蘆葦,母女兩人各自孤零零了。“這叫什麽虧欠?有個兒子就那麽好?到底哪裏好?”“媽也不知。想來想去,不是對不起你爸,就是對不起你。媽好難做,你原諒媽。”她沒法與自己的母親談原諒。“醫生說,最好不要再懷了,太傷身體了。”香妹沒有答話。她有些著急,流著淚問:“你還想繼續?”她的目光飛速梭巡著阿媽眼角眉梢每一絲細微表情,眉毛憤懣地扭緊了,等不到回答,她又再逼問:“你到底想不想?”香妹終於也流淚了,手無力地垂下去,無聲地搖了搖頭。母女兩人哀愴地對視了許久,泳柔俯下身去,手臂圈住阿媽的肩背,將阿媽抱在懷裏。“以後再也沒人能逼你了。你有我。誰也不能逼你。”她擁抱著虛弱的母親,手臂上越用力,心底裏就越堅硬起來,她有了必須要保護的,她要變得堅不可摧,她什麽都不怕了。“我會考上最好的大學,會賺很多錢,還會懂很多事,比他們所有人都懂得多,比他們所有人都走得遠,到時候,誰也欺負不了我們,誰也欺負不了你。”阿媽隻是說:“下周就要考了。你複習好了沒有?”她用力地點頭。阿媽的嘴唇實在太幹了,她起身出去打熱水,未來得及擦掉的淚幹在臉上,隻剩其中細微的鹽,她能感受到它們在肌膚間幹燥地凝結著,一切清晰畢現,疼痛,淚水,以及因這一切而滋生的決心與勇氣,一切都清晰畢現。阿爸出現在走廊的另一頭,他從靈堂回來了,父女遠遠地眼神交鋒,她毫不退讓,筆直地朝他走去,他說:“阿爸先送你回去睡覺,天亮了,你就回學校去。”他在向她求和。她冷冷地看著他:“等天亮了,我自己回去。你以後別再逼我媽。”言畢,她提著熱水壺繞過他身旁。這一刻,她感覺到他的某一部分在她的心裏死去了。他不算是一個糟糕的父親,除了他日複一日地背著她蠶食她的母親。哪天她會再次與他相安無事的,又一起坐在桌邊吃飯,坐他的摩托後座出門,但那一部分的他已經永遠死去了,或者說,從這一刻起,她以某種方式,與過往的一部分自己徹底決裂了。擺置熱水機的角落裏有一個簡陋的洗手盆,上方嵌著一塊碎裂了一角的鏡子。她俯下身去,用力搓洗掉了淚水蒸發留下的鹽。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算得上長大了嗎?三年時間刻刀般雕琢出她近似成熟的輪廓。天一亮,她就要回學校去,下周的這個時候,高考就已經結束了,隨後呢?她會去哪裏?這座護佑了她18年的島嶼,此刻躺在她的腳下,變成碎裂了一地的水晶球。她感到自己一刻不歇地往前走著,天一定會亮的,這世上沒有哪個黑夜可以永恒,哪怕要赤著腳,踩著腳底下的玻璃碎片,走過長長的路才能抵達朝霞。44.尾聲後來,泳柔總是夢見高一那年,周予親手做的那座小島模型。在夢裏麵,她也變成一個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灘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記憶裏,辨不清腳底下的到底是粘土還是真正的砂石,仔細地辯著辯著,一眨眼,她又感覺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視著這個島嶼,俯視著自己曾經的生活,看見小小的粘土泳柔飛跑回家,看見還未老去的阿媽阿爸。然後鬧鈴響,她醒過來,大都市的公寓房間內牆壁暖白,床邊木地板上鋪著柔軟的絨毛地毯,是她依照回憶中樣式購置,另一側床頭櫃上的實木台燈沒有關,想也知是晚歸的人把燈開了就不管不顧地沉沉睡去,她探過枕邊人的身子去擰開關,身下的人輕微動了一下,閉著眼睛喃喃說,你起了?她索性再躺下來,擁住對方的背,用臉貼著對方的肩窩。她說,我又夢見小時候的事。半醒的人應,嗯,人老了是這樣。她罵,有些人真是一輩子學不會說幾句好話!我走了,開庭去了。對方拽住她放在自己腰間的手,不讓她走。今天有什麽案子?有凶殺案嗎?沒有。有欠錢不還,離婚糾紛,勞務糾紛……噢。噢什麽噢!聽起來雞毛蒜皮,但對當事人來說,這都是天大的事。嗯。我支持你,方大法官。你呢?昨晚的手術成不成功?當然成功了。你真厲害。她摸了摸對方在被窩中睡得溫熱的耳朵。又不是我主刀。再過幾年你就能主刀了。嗯,再過幾年你也能辦上凶殺案了。她不再理會睡意濃厚的胡言亂語,在對方耳朵上吻一吻,起身離開了被窩。她走出臥室,推開起居室的窗,城市的風是熱的,上海今日刮南風,她回憶起自己的夢,若風從南島來,要吹過多少片海域呢?想來也不遠,隻跟她走過的路一樣長。這樣一想,她覺得這風聞起來有些陳舊,好像是從許多年前吹來的。夢果然如人生逐漸回望。記憶力強大如她,近來有時也開始回憶不清年少時候的某些細節了,遠方那座曾經是她的整個世界的小島,而今回望去,變成一座夢中的模型。老家蓋了新房,前後幾年加起來,她隻住了不到一個月,因此在夢裏,她總還以為自己是睡在大排檔樓上的舊房間。2013年夏,8月底,她離開了南島。細姑比她走得更早,這一年高考結束不久,細姑就到香港去尋新住處,準備博士入學,送別時候她流了眼淚,細姑擁抱她,在她耳邊說,小朋友,我們去更大的天地裏見。方細搬離教師公寓,是在6月的某個晴天,那日天光很好,照得一切透亮,大件的行李已提前搬走了,她收拾了最後一些細碎物件,拉一隻行李箱下樓。虞一在樓上陽台目送她。“方老師!再見!”她回身仰起頭望,樓上的人笑嘻嘻地衝她揮著手,見她停步不走,又大聲衝她喊:“怎麽不走了?舍不得我?”方細拿手機打電話給虞一,眼見著她在樓上接了。“喂?方老師,落東西了?”“沒有。我是怕你再用這種整棟樓都聽得見的音量大喊大叫。”“噢。”電話那頭故意壓低了聲音,重又說道:“怎麽不走了?舍不得我?”方細笑著說:“我有時是對你有點異樣的感情。”“什麽時候?”“比如……我媽媽忌日,你擁抱我的時候。”電話裏靜了片刻,虞一俯身在陽台欄杆上,兩人遠遠望著對方,嘴角都掛著笑。“這是告白嗎?”“隻是告知。”虞一大笑起來。“還會再見嗎?”“也許吧。”虞一目送著,看見日光落在遠去的人身上,她從此在她的記憶中都像這般,閃耀著,堅定地往前走著。同樣在這個夏天離開了南島的,還有小奇一家,麗蓮姐在城裏盤下一家真正的潮流美發店,帶著她姐弟兩人搬到城裏去住了,小島交通太不便利,未來機長的家,當然要離機場近些。泳柔想,這樣一來,南島時尚中心不就就此消失了麽!可不盡然,縣城那幾條中心街道上,不知什麽時候又悄悄地新開了兩三家美容美發美甲店。泳柔又想,時代果真還是在往前走的呀!可又不盡然,她不知道,再過幾年,南島考上學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去大城市工作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離開了就再也沒有回來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了,什麽美容美發美甲,這些服務於當地年輕人的業態,因為當地年輕人們都不在了,而又再次凋敝掉了。時代往前的方式是迂折的,回圜的,似有若無地在小島上空掠了那麽一掠似的。無論如何,泳柔和周予都始終認為,在這座小島上,發生過最好的故事,相遇的故事,心動的故事,大笑的故事,流淚的故事。如果故事要有個句點,那泳柔覺得,一定是高中畢業典禮的那天。她還記得自己坐在學校禮堂的木地板上,紮在烏泱泱一片的人頭裏,仰頭聽前方台上校長講話,校長說,同學們,從此以後,山長水遠,天各一方……這樣一聽,她心中滿是不舍,眼中有熱淚要湧出來了。就在這樣動情的時刻,響起一陣小小騷動,她伸長脖子望去,隻見人群中傳遞著什麽東西,一個班遞過一個班,一個人遞過一個人,每交接一次,就有一句喃喃低語,像浪一樣從遠方漫過來,漫著漫著,竟離她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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