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將我帶上救護車。我坐在病床對麵的長條軟包座椅,看著護士為池易暄戴上呼吸麵罩,忙碌地測量著他的心跳與血壓。體征監護儀嘀嘀地響著,心電圖拉出彎折的線段。我想去握我哥的手,卻發現自己吹了太久的風,十根手指凍得像冰棍。我隻敢輕輕碰了下他的指尖便將手收了回來,用力地搓揉起來,先是將左手掌包裹住右手掌,再將右手掌用力揉過左手的骨關節,重複著機械的動作。是我不夠虔誠,也許當我將雙手搓得熱了,搓掉皮、蹭出血,也許我殺死我自己,我哥就會醒來。護士們幾次看向我,眼神既好奇又古怪,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拿出一隻醫用棉球過來擦我的額頭。我立即將他的手推開,不明白他在做什麽。“你在流血,你不知道嗎?”他將棉球遞過來,“怎麽會額頭上都是傷?”我看向對麵的車窗,樹影一隻隻倒退,玻璃窗上隱約映著另一位男人的麵孔,有些熟悉,卻是頭破血流。“擦擦吧。”我接過棉球,擦了兩下額頭,眼淚忽然如泉湧,打濕臉頰,淌過臉上的血跡,落在腳邊是淡淡的粉。護士詢問起池易暄的情況,問一句我答一句。我不敢去想最差的情況,睜著空洞的眼,望著安靜的他。我回憶著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睛曾有多麽明媚,想起他與我第一次前往遊樂場時,旋轉木馬上一隻手臂向外自在地伸展。我想起冬天的大顆雪球在他頭頂破散,粘了幾隻晶瑩剔透的六角雪花在發梢,他用食指將一縷頭發順著額角發際線梳起,另一隻手悄悄藏到身後,團起地上鬆軟的白雪。我想起小時候學騎自行車,他在後麵推我的後座板,推到下坡車速越來越快,他怎麽也追不上,就在後麵大喊:“白小意你慢慢地刹車”我哪裏知道什麽是慢慢地刹車,兩隻手一起握住前後刹,結果車刹住了,我沒有,身體被慣性甩出,在空中飛出拋物線。我蹭花了臉,磕破了膝蓋,池易暄將我掂到背上,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喘氣時像頭公牛,自己跑得快要斷氣還不忘和我說話,說的是讓我別死。世界天旋地轉,我摔得頭破血流,趴在他背上卻感到安心。隻有這些生動的記憶能夠為我續一口氣,隻有想到他時,我才不至於崩潰。手終於被我搓熱了,紅得像脫了層皮,我捧住他的手,在心中默念:哥,我們上救護車了,你馬上就會好起來。哥你別害怕,我會一直在這裏,如果害怕了就想一想我吧,就像我想著你一樣。救護車在馬路上疾馳,最終一個急刹在急診室前停下。護士們手忙腳亂地將池易暄抬上醫療急救床,我跟著他們一起推床,很快就被攔在了搶救室外。兩名護士來拉扯我的手臂,讓我鬆手。我哀求他們讓我進去。“家屬不可以進入搶救區,有什麽情況我們會通知你。”“我不會搗亂的,求求你讓我進去吧”“先生,您現在是在耽誤我們搶救!”“你不懂!我哥不能沒有我!我哥沒有我不行!!”他們掰開我的手指,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蹌蹌摔倒在地,抬眼就看到白色的病床消失在閉合的急診室大門後。我的心好像被抽空了,眼前是一片黑,世界變成逼仄的水泥方盒,從四周壓縮,而我失去了藏身的角落,就要被擠得血肉模糊。我癱坐在地上,孩子一樣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作者有話說:加更章謝謝朋友們的評論和海星!很喜歡 ^ ^下次加更海星滿2w8第59章 ct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問池易暄的家屬在不在,我當即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她麵前。“病人闌尾炎穿孔,腹腔感染有許多膿液,現在得馬上安排手術。”她提出了他們的醫療處置方案,並遞給我一份手術知情同意書,食指點在需要簽字的地方。我聽不懂,隻是一個勁地點頭,想要簽字,筆卻摔到地上,趕忙彎下腰撿起來,落筆時墨水斷續,不得不狠甩幾下,才重新落到簽名欄上。撇、豎、橫折,我在他的手術同意書上顫抖著寫下了我的名字。醫生匆匆忙忙又離開了。門口的救護車呼嘯著來、呼嘯著去,深夜的急診室前總有人在哭泣,聽得我膽顫。我抱著手臂側躺在一排塑料椅上,將前台姑娘的羽絨服往身上攏了攏。護士將池易暄推進急診室之前將外套歸還給我,我還能感受到他的餘溫。我摟緊自己,好像就摟緊了他。消毒水的氣味充斥著鼻腔,自動門開合時解開寒風的枷鎖。不知不覺間我又貼到了急診室前,目光透過上方的玻璃窗朝裏探去。我在黑夜裏迷路,目之所及抓不到支點。哥……你在哪兒?耳邊猝然傳來洶湧濤聲,由遠及近,逐漸震耳欲聾,腳下的地板緊跟著顫動起來。隻見一人多高的海浪從急診室內奔湧而來。我瞪大雙眼,急促地喘息,忍不住將手貼在門前。有人在催促我進去。我哥還在裏麵!“先生!您不能進去!”猛然聽到一聲喝令,藍白相間的海浪頃刻間被地縫吸收,我渾身一哆嗦,說了句“抱歉”,轉身朝醫院外逃也似的奔。寒風夾雪兜頭蓋臉,急救中心幾個鮮紅的熒光大字印在黑夜的幕布上,乍一看像在滴血。我順著醫院門前的台階向下走,走了六七級台階後坐下來。這個位置再聽不見急診室裏心碎的人們,我可以安靜地思念他。馬路上零星幾輛車在孤單地走,冷冽的風將新積的薄雪掀起一角,群星如浮在海麵之上的螢火,我又有了要溺亡的感覺。我低下頭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小時候一旦碰到不高興的事情,我不是去找哥哥就是去找媽媽,前者主要負責為我提供解決方案,後者提供安慰。現在我早就過了遇事要向家裏打電話的年紀,今夜卻怎麽都無法克製,我想聽一聽她的聲音。淩晨三點多,電話接通了,媽媽被我吵醒,聲音都沒蘇醒。“兒子?怎麽這麽晚還沒睡覺?”我剛想要說話,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哽咽。我沒法告訴她池易暄生病了,感染化膿燒到四十多度,現在正在急救室內手術。我好窩囊,用力咬緊了後槽牙,可還是很快就被她發現端倪。“你在哭嗎?白意?”我狠吸鼻子,說沒有,她追問我發生了什麽事,聲調變得緊張起來。我小聲地吸氣,張口咬在緊握的拳頭上。媽媽,我不知道沒有哥哥,我要怎樣才可以活下去。摳破了手心,才強忍住沒有告訴她。媽媽幫不了我們,我不想讓她失眠。“是工作上的事情嗎?”她小心地問。我說嗯,工作不順心。電話那頭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媽媽會支持你做的所有決定,但是如果你在那兒過得很不高興,就回家吧。”我擠出一聲“好”,將臉埋進了手掌心。“你別學你哥,認為非得去大城市打工才算得上是成功。”她還像平時一樣和我說著笑話,“哥哥喜歡摸爬滾打,我不想看到你也去受苦,我隻盼望你高興、快樂就足夠了。髒活、累活就讓爸爸和哥哥去操心,咱們娘倆就在家裏頭坐享其成!好不好?”說完自己都被逗笑了。條條淚痕結冰了掛在我臉上,我失神地望著被黑夜籠罩的寂靜城市,在她的回憶裏摸索著池易暄的影子,深吸好幾口氣,才能夠稍顯鎮定地告訴她:“謝謝媽媽,聽到你的聲音我感覺好多了。”太陽升起來了,急診室裏的人影開始複製粘貼,等候區的塑料綠椅漸次向走廊盡頭延伸。我坐在牆角,有人從我麵前走過,分不清是病人還是醫生,他們的嘴唇張張合合,我卻聽不見說話聲。我與現實世界之間的距離拉長成一根望不到盡頭的銀絲,人們的五官被更為鮮豔的顏色塗滿:眼睛是綠色、嘴唇是黑色、臉是大紅色。他們好像動畫片裏的人物。直到池易暄的手術床被護士從恢複室裏推出來,我才猛然回神。醫生在和我說話,失真的五官輪廓逐漸變得清晰。“手術很順利。”她告訴我,“怎麽拖到暈倒了才來,他症狀有幾天了?”我咽了下口水,第一聲像個啞炮,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她:“得有三天多了。”“第一天就該來的,再拖下去可就晚了!行了,你去給他辦理住院手續吧,起碼住院觀察兩周。”原諒我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上的池易暄。他醒了!真的醒了!杏仁般的黑眼珠失神地轉,好像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兒,落到我臉上時卻定住了,不再無措地晃。他安靜地望著我。我與手術室護士一起將他推進病房,送走護士後,我為他將床位的隔簾拉上,隻圈住我們兩人。他幾次看向我,眼皮沉重,半闔不闔。我湊上前仔細瞧他,手指搭在床沿邊緊張地敲,“哥,你感覺怎麽樣?”他幹燥皸裂的嘴唇顫了顫,我彎下腰,將耳朵貼到他唇前,卻聽到他調皮地延長沙啞的語調:“白小意……你不穿衣服……害不害臊?”我愣了下,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的意識水平還未完全恢複。昨夜我把自己的毛衣套到了他身上,現在赤裸上半身,就披了件羽絨服,腳上更是沒有穿鞋,兩隻腳背髒得發黑。他的眼珠緩慢地轉,剛從麻醉中蘇醒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額頭怎麽破了?”我為他將被子掖到肩膀,又將羽絨服脫下後蓋在他身上,“摔的,雪地裏滑了一腳。”他“咯咯”笑了兩聲,音節粘在一塊,“傻子。”我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我說對,我是大傻子。“你是大傻子。”他跟著我重複,目光在空中飄來蕩去,過了一會兒又投向我,“我餓了。”“你才剛做完手術,現在不能吃東西。”“想吃麻辣燙。”“你的腸胃都罷工了,吃不了。”“再加點芝麻醬。”“……”我忍不住去摸他的額頭,人還燒著,神誌也不清醒,但好歹醒過來了,脫離了生命危險。護士囑咐我說現在不能讓他睡著,讓我多跟他說說話。方才我問她我哥什麽時候能完全蘇醒,她回答我快了。我在瓷磚地上坐下,趴在他手邊,抬起頭望向他。他好虛弱,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眼珠又黑又圓,現在又缺了一點神采,像隻木偶娃娃。“哥,你真的要嚇死我了。”他的注意力原本還在半空中遊移,聽到我的聲音後,將頭微微偏向我,困惑地看著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問他。“白小意。”“白意。”我矯正他。“白小意。”他又說。我歎了口氣,去摸他冰涼的手指,“你知道我不是白小意了,為什麽還要那麽叫我?”他又不說話了,眼神透露出不解。我忍不住去逗他,怕被隔壁病床聽見,於是壓低聲音,“你是想要我親你,才故意那麽叫我嗎?”他瞪大眼:“別親我。”我聽了哈哈笑,不喜歡被我親這件事他倒是記得很清楚,可能是肌肉記憶。“白意,心胸坦蕩。”他背課文似的,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我差點以為他在誇我,後來才意識到他可能在意識尚未完全恢複的情況下,被兒時的記憶絆到了腳。這個名字的含義我隻告訴過他一次。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趴在下鋪寫作業,我在小學作業本封麵的姓名欄寫下“白意”兩個字,轉頭問他:“你的名字有什麽含義?”“暄是太陽、溫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從最後一個字開始講,“易呢?易是什麽意思?”“易是我媽媽的名。”每次提起他的親生母親,池易暄的眼神都略顯落寞,我咬著筆蓋思索片刻,用自己的肩膀撞一下他的,“你就假裝你那個‘易’是我這個‘意’好了!”他又問我:“你的名字有什麽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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