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白露,氣溫不似酷暑,變得舒適。洋槐在凋零前夜,落在磚色人行道上像九月飛雪。池易暄降下車窗,將左手臂架在車門上,初秋的風親吻額頭,讓我想起了媽媽。這會兒真有種在度假的感覺,他不需要工作,我也不需要長大。真希望秋天能夠帶走所有的憂愁。一線北方城市的車流不再像夏天一樣瘋狂。路邊剛有人將車從停車位上開走,池易暄眼疾手快,打開應急車燈,腳猛踩油門,方向盤一甩,車屁股瞬間擠進空位,一番操作行雲流水。下了車,朝餐廳走去,路過附近商圈新開業的小食店,店員剛剛在門口擺上了通電的熒光招牌,上麵寫著活動期間買章魚小丸子送奶茶。“買章魚小丸子送奶茶。”我停下腳步,念著廣告牌。“不是馬上就要去吃飯了嗎?”“我想吃。”我轉頭看向他,“好哥哥,我想吃。”池易暄瞥了一眼店招牌,輕輕“嘖”了一聲,雖然不情願,還是從了我。這家小食店的店麵比韓曉昀的還要小,設置在這種地段,十平米的店麵也能值千金。店員的工作區占據了絕大部分麵積,隻有牆邊鑲了條長桌板,漆成與牆體一樣的白色。桌下擺了幾隻高腳凳,這就是用餐區。我們是店裏唯一的客人。訂單很快就完成,我從取餐窗口拿過奶茶,拉過一隻凳子到用餐區,將吸管插進奶茶,先遞給身邊的池易暄。“喝嗎?”“不用。”“嚐嚐唄。”我往前遞了遞。他猶豫兩秒,接過去喝了一口,皺眉說:“太甜了。”他是被韓曉昀的低糖低卡奶茶慣壞了,我讓他小聲點,店員就在我們身後。他搖搖頭,將奶茶推回我手邊,我拿過來咬上他含過的吸管,吸了三塊椰果上來,“是有點甜。”物價上漲得厲害,六隻小丸子要三十六塊錢。我從店員手中接過一次性紙盒,回到座位上,用竹簽插起一隻送入口中,當即燙得嘴裏冒煙。“燙、燙……”池易暄將裝著章魚小丸子的紙盒往我身前推了推,“燙就吐出來啊。”我指指嘴巴,“六塊……六塊一個……”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沒想到我會為六塊錢折腰,表情從無語變成了無奈。我鼓風機一樣鼓起腮幫子往外吹氣,一隻手在嘴前扇風,“哥”與“燙”兩個字輪番吹出嘴角,他聽著聽著突然笑了一聲,好像看到小狗下人行道時不小心被台階絆到腳,摔了個四仰八叉。今天他的笑好像和昨晚站在同事們身邊時不一樣,說不上來哪兒不一樣,也許是眼角眯得更細,擠出了更多的笑紋。不斷鼓入嘴裏的氣流帶走了不少熱量,我終於可以將它吃下肚。“還可以。”我將章魚小丸子推到他手邊。“你想要燙死我?”有了前車之鑒,池易暄不上當。“那我給你吹吹。”我叉起一隻丸子,沾了點流到盒底的醬料,再往柴魚片裏滾一圈,吹了幾下後送到他嘴邊,另一隻手掌在下方。“我自己來就行。”他想從我手裏拿過竹簽,我立即將丸子往回收,“沒事,我喂你。”池易暄又被我逗笑了,這是今天第二次,“你是皮癢了。”“是,得你親一口才好。”我又往他嘴邊送,“快點,我手都累了。”說著環顧四周,“現在沒人看,機會正好,別害羞。”他麵露不悅,說著“不要”,喉結滾得煩躁,我裝沒聽見,他將頭往反方向擺到沒法再擺的角度,而我緊隨其後,從座位前站了起來,將小丸子貼到他嘴邊。他迫不得已張開了嘴。“怎麽樣?還行嗎?燙嗎?”我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咀嚼,腮幫子鼓起小小一塊,吞咽時圓潤的喉結滾動一下。他拿過紙巾擦了下嘴角的醬料,沒對味道做評價,隻是說:“不燙。”我笑眯眯地看他,感覺自己好像動物園裏的飼養員,養了隻冷血的毒蛇,平時不是被咬,就是被噴毒液,屬於隔三差五就要中毒受傷。今天對方終於樂意從我手中銜過一隻蟋蟀。好感動。我怎麽感覺今天是和我哥約會來了,我們就像全天下的普通情侶,喝一杯奶茶,再用一根竹簽,分一份小食。樹葉由綠轉黃,一轉眼就卷曲、脫離了枝幹。秋天來得好快,池易暄的忙季也是,他的應酬變多,隔三差五就醉醺醺地回家,癱在椅子上歇息時頭向後仰去,脖頸勾出彎折的曲線,似睡非睡。直到我倒立的五官出現在他的視野裏,他才會有一點反應。“你……不去上班嗎?”他總會對我的出現感到詫異。“最近接到了新單子,給人做定製服務,所以這些天不用去喝酒。前天你才問過我這個問題。”“哦……”他又將眼睛閉上了。我去廚房給他接了杯溫水,舀了一勺蜂蜜拌勻後送到他手邊,“喝點。”他支棱起腦袋,撐開沉重的眼皮,雙手扶在桌沿,抓緊後將依在椅背上的後背拉直,“謝了。”我聞到過分濃的酒氣,“今天項目談得怎麽樣?”他自顧自喝著蜂蜜水,眼皮越垂越下,鼻尖都要埋進杯中,直到我又問了一遍,才抬起頭來,略顯迷茫地問:“什麽?”“你不是為了項目去應酬嗎?”“哦,談得還行。”他又垂下頭喝水。聽不出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猜測進度不樂觀,這是這個月他喝醉的第三次。“什麽破工作啊?你天天嫌我喝得多,跟我又有什麽區別?”他喝完了蜂蜜水,將水杯放回桌沿,又軟綿綿地貼回椅背上,“為了賺錢。”我拿起杯子走到水池邊衝洗幹淨,“上次和你們公司合作時我拿了不少提成,你需要就拿去吧。”“你這隻是暫時的,自己留著吧。”“什麽暫時的?說不定以後我就成了酒吧業巨頭,誰知道呢?”我想起他曾在廈門許下的心願,“你不是一直想去羅馬嗎?現在機票錢我算是賺到了,說不定再過兩個月我連高級酒店的錢都能賺出來……”上一次假麵舞會辦得成功,超出了老王的預期,我按池易暄說的,事後去找黃渝談條件,現在我就是cici俱樂部的男模、兼市場部門總經理。最近每個月都能有一兩家公司來谘詢我們的定製服務,做大做強指日可待。吹完牛皮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將洗淨的水杯倒過來掛在杯架上,回過頭去看他,本以為我哥會損我兩句,他卻眼神泛空地望著我,八成沒有聽見我的話。沒聽見正好。我清了清嗓子,“少喝點,大不了我打工養你。”他短暫地清醒過來,“你那點工資,兩份也不夠養我的。”“嘿,你還挺金貴!這樣吧,我去打三份工我偷電動車養你。”“你哥還沒落魄到需要人養。”我愣了下,已經很少聽到他以“哥”自居。池易暄扶著椅背晃晃悠悠地從餐桌前站了起來,朝陽台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你要去哪兒?”他一言不發地推開陽台推拉門,來到他常抽煙的角落,從扶欄上抓過他的塑料打火機,低下頭從煙盒裏抽出一根香煙,然後他用拇指搓了把打火石,還未成功點上火,就被我一把奪走咬在他嘴裏的煙。“你都醉成什麽樣了?想死是不是?”“不會有事的。”他來搶我手中的煙,酒氣撲麵而來。我真怕他從陽台上栽下去,明天登上新聞頭條:投行精英墜樓身亡,是不可跨越的社會階層,還是年輕人的最後一聲呼救?我用沒拿煙的那隻手撈住他的腰,“你清醒點行嗎?”他耷拉著眼皮,左手朝我伸過來,我立即將煙舉高,然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畫出平緩的曲線,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臉頰上,捏了捏。“白小意……”我心裏一跳,毫無防備,看著他醉眼朦朧,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焦躁,拿煙的手指蜷到了一塊,將它揉碎。我一直以為自己樂觀,為什麽印在他眼裏卻時常顯得憂傷,無法分辨到底是我令他憂愁,還是因為我望向他時,在為他而哀憐。“喂,再這麽叫我,我可就要親你了。”我翻轉手掌,將碎成幾塊的香煙扔到身後。池易暄聽到這句話眼皮緩慢地眨,一隻手撐在我撈住他的手臂上借力,稍稍站直身體,迷蒙的眼角漾起笑意。“白小意?”尾調上揚,是挑釁,還是邀請?他說的是醉話,我的心跳卻空掉一拍。我是個壞蛋,可現在他願意喚我一聲“白小意”,我就不想再脅迫他。我捧過他的臉凝望他,夜色濃重又曖昧,勾在他圓翹的鼻尖。我低下頭與他接吻,酒氣順著嘴角跑進了口腔。他“唔”了一聲,眉心擰起又舒展開,眼皮逐漸闔上,睫毛變得安靜,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精燒壞了腦袋。此時此刻,我們沉溺地接吻,多麽近似愛情。第57章 北方城市十二月初就下了第一場雪,初雪那天池易暄依然一身酒氣地回到家中,進了家門他先脫下鞋,然後取下脖子上的羊絨圍巾,同黑色長風衣一起掛在衣帽架上。我正在為跨年夜的活動寫清單,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喝酒了?”“今天沒喝多少。”“臉都紅著。”我低下頭繼續敲鍵盤。“凍的。”他走到電視櫃下翻找起來。我察覺到那是藥箱的位置,放下電腦。“你在找什麽?”“……胃藥。”“在我這。”我彎腰從茶幾下拿出一個白色小藥瓶,之前有幾次我喝得太多,胃不舒服時便將藥拿到了更方便的位置。他撐著膝蓋從電視櫃前站起身,走到我麵前接過藥,與我的手指短暫地相碰。不對勁。我從沙發上坐起身。他去廚房接水,嘴上還在說:“真沒喝多少。”我跟上前,然後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將手背貼在了他的額頭上。他捧著水杯的手腕顫了顫,有些驚訝,就要往後躲,我立即握住他的肩膀按住他,“別動。”體溫不對。我趕緊從客廳拿來體溫計,他卻繞過我朝臥室走,“我沒事。”“嗓音都變了,叫沒事?”我將他拽回來,“快點。”他不情不願放下水杯,看了我一眼,將體溫計從毛衣下伸進去,夾在胳肢窩,然後捧起水杯就要回臥室。“就站在這兒測。”我怕他一會兒就要偷偷將體溫計拿出去。“得要五分鍾呢,我不能坐會麽?”“不需要五分鍾”話剛落音,就聽見嘀嘀的提示音。上次他生病時我嫌棄他那根破體溫計測量時間長,於是給他換了個更高效的。拿出來一看,37.8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