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停雲頭都沒回,淡淡說:“沒你好看。”沒過腦子脫口而出的後果就是一瞬間的懊悔與躊躇,他心想這下完了,這真是他一生中說的最漂亮的爛話,傅遲那狗東西肯定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果不其然,傅遲緊接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為了掩飾尷尬,時停雲捧起傅遲剛剛給他倒好的那杯水,低著頭把臉埋在水杯裏小口小口的喝了起來。傅遲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那截被迫露出的白皙脖頸上,目光從脖頸流連至額前,黑色的短發柔順地貼在額前,顯得皮膚瓷白光潔,長長的睫毛沾著水杯中蔓延出的熱氣,垂落在杯沿兒上,有種觸目驚心的 脆弱和優雅感。傅遲就這麽盯著他看了十幾秒,眼睛都沒眨一下。煙燒到了尾端,煙頭掉到地上,竄起微小火星,他抱住時停雲的頭,在他的鬢發上用力吻了上去,他說,“我愛你,以後不逼你了好嗎。”劇烈的晃動下,杯中的熱水被晃了出來,打濕了傅遲胸口的毛衫,時停雲的眼睫驟然輕顫,過了很久很久,他深深吐了一口氣,竟伸手輕輕拍了拍傅遲的背。他說:“我知道。”“靄靄……”傅遲轉回頭,迫切至極卻隻能壓低聲音,“跟我回去,聽話好嗎?”時停雲把嘴唇貼向了他的耳垂,仍不依不饒道:“你跟我撒個嬌試試,啊?你早點這樣,我肯定早就自己回去了。”掌心的溫度像是突破衣服的阻隔,徑直灌進了傅遲的血管之中,血液就好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股勁直衝頭頂,衝得他頭腦發熱,一股直衝身下,讓他有點難以言喻。真他娘的要命啊!傅遲暗罵了自己一句禽獸,還是朝前靠了靠,傾身低頭吻了上去。“好,撒就撒,這樣夠嗎?”直到親吻徹底結束,時停雲的呼吸還是哆嗦的,他試圖看清傅遲的表情和眼神,可是客廳裏太黑了,根本分辨不出來。“你喝醉了。“時停雲的嗓子有點啞,像詢問卻又更像陳述你喝醉了吧。“回淩州之後,我見到很多以前的人。“傅遲答非所問,聲音依然是淡淡的,他說,“每個人都不例外地認為我是不是不記得他們了。”“隻有你從來不問。”傅遲的手一點點往上移,從時停雲的手腕伸進他寬鬆的衛衣袖子裏,一直到手肘。他問時停雲:“為什麽?”“不為什麽。”隻是摸了摸手臂,時停雲就感到自己後背在發抖,他故作鎮定的嘴硬道:“我不想問,你記不記得誰很重要嗎?又關我什麽事。”“真的不重要嗎?時停雲。”“……”時停雲麵露遲疑。,傅遲,曾經我問過你,如果一個人很孤獨,那該怎麽辦。你說那就把身邊的人的手緊緊地牽起來,人與人之間能夠互相救贖,兩個孤獨到絕望的人在一起,就能夠互相救贖。每當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海裏都會浮現出一座中世紀的教堂,牆壁上雕刻描繪著無數動人的神跡故事,穹頂高聳入天際,光線透過四麵七彩的玻璃畫窗照進每一個角落,我跟你,還有很多人一起低聲祈禱,念著古老的讚美詩,聽著巨大深沉的鍾聲跟生命之樹的樂聲緩緩地傳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個情景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的腦海裏,無數次,無數次,於是我就沒有來由地相信了總有一天它會變成現實。那一天我們平息了所有回憶裏的痛苦和罪責,站在光線照耀的教堂裏,鋼琴的聲音緩慢地流動著。無數次我覺得,這將會是幸福。無數次我覺得,總有一天,我們都能得到幸福。距離隻是一步之遙,可時停雲仿佛用力走了很久很久,就在自己快要繃不住的時候,他終於張開手臂抱住了傅遲的脖子,這一刻,他的存在能夠抵擋他所有的煩惱和不安。第39章 腦子不好使膽子還挺大39《錯軌》最後的兩場戲情感變化十分複雜,對演員的表現力要求極高,應該是整部劇裏最難拍的兩場。一場是高考前黎雯和原野在江邊放孔明燈,象征著希望和光亮。另一場是淩晨樓下,原野突發心肌中毒猝死,周圍暗得什麽都看不見,明明隻有一步之遙就能得到最想要的她,卻隻能終結於此的絕望。攝影組將相機架在江邊,調試好燈光後開始了第一場戲的拍攝。黎雯和原野在江邊放孔明燈,因為是第一次放,所以原野多少有點兒手忙腳亂,不是火被風吹熄了,就是笨手笨腳沒膽子把蠟燭放進去。黎雯看了就在旁邊笑,她自己那盞火早就點好了,現在正在儲氣,然後她吹熄了蠟燭走過來。“我幫你。”孔明燈很快就點起來,原野站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托扶著,漸漸感覺熱氣自下而上慢慢充盈起來,過了一分鍾的樣子,手下的燈開始搖晃,似乎要動起來,一放手就迅速飛上了天空。原野驚奇地仰頭看著孔明燈,多麽漂亮,與幾千幾百盞承載著眾人願望的燈火一同落入茫茫天幕,那個時間,整個江邊都是沒有聲音的,就算有也是幾乎聽不見的輕聲細語,每個人都在看著自己的孔明燈,默默祈禱願望可以成真。寫在天空上的願望可以成真。燈很快就消失在視線裏,黎雯側過頭來,看著原野和他那盞正在放飛的那盞孔明燈,燈火映得他臉上忽明忽暗,然後他放開了手,充滿了氣的孔明燈微微搖晃了幾下,就迅速地飛進了天空。火光映在薄薄的透明的阻燃紙上,少年的陰影遮住了它的一部分,但還是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個人的名字,用字跡漂亮的油性筆寫在上麵,透過火光,下麵的一句話是:“永遠在一起。”黎雯,永遠在一起。黎雯站在微微傾斜的坡道上,風有點大,吹亂了她的頭發。她定定地看著那個喜歡他的少年,那個會在她身邊的少年,他現在麵帶笑容地看著越飛越高的孔明燈,她看著他,同時也看著火光下自己的暗沉枯瘦的軀體。“卡。”工作人員收拾拍攝工具,鏡頭再次轉場到他們出租屋的樓下,原野收拾好行李後,簡單打掃了一下房間的衛生,趁著黎雯睡著,然後把清理出來的垃圾用垃圾袋裝好,走到樓下垃圾箱裏去倒,他把垃圾扔在樓宇門門口一個大的垃圾回收桶裏就轉身準備上樓。那個時候是淩晨夜裏兩點,天還是黑霧霧的,小區淡黃色的夜燈慢慢地照下來,照到一個平常的向前走著的身影,忽然停了下來,慢慢蹲下,然後慢慢地躺倒在地上。夜燈照亮了他麵前一小片剛刷好瀝青的路,唯獨將他蜷起的身體籠罩在深深的夜色之下。整個過程沒有來得及發出一絲聲音。直到六點多來掃地的清潔工經過大樓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他的眼睛還睜開著,好像還有什麽話想說。一份表格哢噠一聲掛在太平間存放屍體的鐵櫃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拄著拐的老婦人無聲的慟哭,黎雯站在太平間的門口,她手裏夾著隻未點燃的香煙,靜靜地看著裏麵那張貼在鐵櫃上的表格。表格卡上用醫生一貫潦草的字跡寫著:原野,因短期內頻繁服食二乙酰嗎啡類藥物,加之先天性心弱,造成急性心肌中毒猝死。最後這兩場戲拍的並不是很順利,就第二場就ng了十幾遍,劇組一行人幾乎是從天不亮拍到了天完全黑。結束拍攝後,劇組已經提前包好了整一層的宴會廳用來辦殺青宴。還有不少的投資方過來一起參加。時停雲一整晚被導演和製片人拽過去挨個敬酒,整個轉完一圈已經替二人擋了不下五杯酒。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去衛生間出來透口氣,可他剛邁下一節台階,就被人扯著衣領揪了回去。被這麽猛地一扯,時停雲頓時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象似乎都重影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端詳了好一陣,這才瞧清楚了眼前人的麵貌。對這麽個來者不善,其心不軌的家夥,時停雲當然沒什麽好臉色,伸手便欲將他推開。時雨抓著他的左手腕,手腕輕動,眼眸微微眯起,眉宇囂張一閃而過,下一秒卻將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架勢收斂了起來。“你想幹什麽?”時停雲頓生警覺,瞧了瞧這層周圍沒什麽人出沒,“想從娛樂頭條轉上社會新聞找別人去,別跟我耍橫。”“別總把我想那麽壞。”時雨將握著他手腕的右手鬆開,轉而假裝替他整衣領,“住院的這些日子,媽不止一次的念叨你,說你事業才有了個好的開頭,不能因為我的原因就讓你前功盡棄。我想盡快找個穩定工作,就按你之前的意思,本本分分賺點錢補貼爸媽。”時停雲倒有些不可置信了,時雨這會兒的態度比以往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發狂更加危險。吃一塹長一智,對於突然的示好他仍保留質疑。於是他反手將時雨推開:“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時停雲的反應不算在時雨的意料之外,時雨在這方麵深諳其道,示好不成,繼續加碼,若是加碼還不成,直接動武總是行的。他笑嗬嗬叫了時停雲一聲,伸手抱住時停雲的右臂,一副洗心革麵痛改前非的表情,訴說自己出院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感觸良多,不求他能原諒自己,倒也想犯犯傻,求他回趟家一起吃個團圓飯。時停雲越聽額角的青筋越抽抽得厲害,他低下頭,看不清臉上是什麽表情。“我們是你的家人,難道你不願意回家麽?”時雨邊演戲邊用餘光觀察他的反應,片刻後才見他抬起頭,緊緊咬著犬牙,從眼底到唇角慢慢浮現出笑來。時雨一怔。時停雲不笑的時候,五官每個細節都像是嚴格照著黃金比例的那個標準數值來長的,眉眼唇鼻都沒有任何瑕疵,好似標準的雕像教材,又有種麵具似得謙卑溫和。但他這麽望著人一笑,唇角拉起來的弧度又非常漂亮,就好像古希臘的石雕突然活了。“你看你,”他咬著犬牙笑著說,“腦子不好使就算了,膽子還挺大。”他舔了舔嘴唇,眉目間的笑意越來越盛,卻涼的似在剔骨。時停雲掰開時雨緊握在自己右臂上的手指,一腳踹上了他的膝蓋,逼得他一個趔趄,猛地撞在了身後的電梯門上。時停雲轉身準備離開。卻聽見時雨的聲音再次響起:“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有那麽重要嗎?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爸媽年紀已經這麽大了,你就不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大家相安無事地過下去不好嗎?”“當作什麽都沒發生?”時停雲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死死釘在電梯門前,“你有什麽資格讓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時雨的話就像是一個火把,倏地點燃了時停雲心底鋪滿燃油的不堪回憶,胸腔內一片火光驟起。久遠深埋的記憶在瞬息之間蘇醒,每一處畫麵都像是閥門那樣打開,被禁錮的回憶洪流洗刷著血管和神經係統,抵達四肢百骸的每個角落。數不清的咒罵和笑聲在他腦海裏回蕩,有些他聽得懂有些他聽不懂,但是釋放……全部被釋放了……腦海裏有個黑影在慢慢朝他走來。慢慢……慢慢擰動那隻老舊褪色的門把手……在他的心底深處,他一直痛恨自己沒有膽量跟那個禽/獸養父一起死在那個夜晚。那樣的死亡很好,一點都不孤單。大堂懸掛的時鍾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敲響了,午夜十二點,鍾聲響起,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撕裂,鍾聲中他赤紅著雙眸,瞪著喘不過氣來的時雨,隻要稍使寸勁就可以震斷他的喉嚨。仿佛被奪舍了一般,時停雲右手緩緩地轉動,虎口壓在時雨的喉結處,就在他要繼續用力的時候卻被一個黑色的人影抱著腰撞開了。鄧聆音死死抱住時停雲,今天他就一直覺得時停雲心神不寧的,剛才更是,說是去衛生間,結果過了半天都沒回來,他不放心這才跟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時停雲跟眼前這個男人有什麽恩怨,但他本能地不想讓時停雲受到傷害,不願意他在情緒上頭的時候做點什麽自己沒辦法負責的事。他輕輕撫著時停雲顫抖的脊背,希望他能夠慢慢平靜下來。很難形容他現在對時停雲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好像早已經超出了當初在《對決》劇組試戲時候的那種好奇和上頭。現在更多的是一種憐愛,他感覺到他身上背負著很多東西,他甚至想要去保護他。雖然時停雲一直在拒絕他,但他並不想就這麽放棄,他現在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真的是一見鍾情了?但又是從哪一次開始呢?試戲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吻上來的瞬間?醫院走廊的偶然重逢?還是那次車裏不小心觸碰到他手指的那個瞬間?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過了幾秒,時雨身後的電梯門突然開了,涼風撲麵灌入,遊走在走廊的每個角落。他臉色慘白,冷汗涔涔地跌坐在電梯裏,愣住了。所有的安全通道指路牌突然閃著綠燈,滿耳都是警報嗡鳴聲,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旋轉。他被嚇得抬起顫抖的雙手要往外爬,伸出右手的那一瞬間,褶皺處露出一截手腕,時停雲一眼就看見了他右手腕上帶著的那隻表。時停雲整顆心髒都在抖,從頭頂涼到腳心。是他送給自己的那一隻古樸典雅的鍍金表。顧雲聲的表。“總做好人很累的哦。”“可是做了壞人不能原諒自己。”“靄靄你是個笨蛋啊。”顧雲聲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額頭。腦海裏一個被塵封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你自己不開心,做事事忍讓的好人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忽然顧不得被人撞開的疼痛,像隻小貓那樣手腳並用向電梯門那邊爬。驚嚇過度的時雨見他往這邊來,慌不擇路地瘋狂按關門鍵。“不!”時停雲忽然叫起來,他想抓住時雨。距離隻是一步之遙,可電梯門卻關上了。他在越來越小的縫隙裏看著那隻消失了整整十年的手表,再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