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暗的車庫裏,顏湘半跪在雕塑麵前,仰頭看著,摘下手套,摸了摸雕塑的臉。起初顏湘泥塑和石膏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了泥塑,回應了《活著》的最後一句,“土地對黑夜的召喚”。雕塑已經脫模完成了,底座增添了稻草的細節。雕塑本身是以哥哥的臉部輪廓為原型創造的,五官沉靜而立挺,凝視著地麵。在他的眉心中間有一個圓形的傷口。本來傷口應該是寫實刻畫的點,但是顏湘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況了,於是這三毫米大的圓形看起來既像子彈的痕跡,又像佛痣,顯得內斂又悲憫。雖然中了彈,但是卻並不血腥猙獰,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最後一口氣呼吸,停住,凝結成永恒。雕塑刻畫的男人身體呈現一個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構圖,身體非常漂亮,膝蓋半跪著,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頭微微垂著,眼睛是純粹的黑色,如同永夜。身上的衣服皺褶勾勒得十分細節,褶皺重重,層疊複雜卻優雅流暢。站在雕塑的麵前,指尖仿佛纏繞著來自田野的風。男人的膝蓋半撐著地麵,與土地進行完美的貼合,同時雙手往下反綁,頭也微微垂著,一切都是向下的。可是給人的感覺確是靈魂輕盈地貼近地麵,滑行,當吮吸足夠來自土地豐盈的靈氣以後,又緩緩地向上升華,最後到達一種超脫塵世的平靜。做完以後,顏湘心裏一直緊繃著的弦也鬆了下來。他找了個小桌子,把腦袋靠在上麵,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他閉上了眼睛,想著睡一會,就一會。醒了就開始打包雕塑,明天要送到展覽的後台去,可以順利展出了。隻是鬆下的這一口氣,再也沒能凝起來。從第一次住院出來,顏湘從頭到尾沒有就好好地休息過,一直靠展覽ddl這件事吊著一口氣,全憑意誌力硬生生地挺著。如今活幹完了,也沒了盼頭。整個人都散了,想永遠地睡一覺。顏湘頭靠在桌子上,兩手垂下,靜靜地聽著心跳聲震耳欲聾,緩慢又沉滯。連手機響了,接電話也很困難。放在稍遠處的電話響了一會,無聲地停了兩秒鍾,又再次響起來,似乎不接電話就要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為止。顏湘咽了一下喉嚨,無力地抬起頭,夠到手機,滑動,然後身體不動,腦袋轉了九十度,耳朵朝上,把電話放在耳邊,小聲地:“喂。”“在哪。”是蔣先生。聲音低低地,咬字緩慢而低沉,有種攝人心魂的魄力。顏湘說:“東海灣花園,車庫。”“做什麽。”顏湘舔了舔嘴唇,想把腦袋從桌子上直起來,但是沒有力氣,明明沒喝酒,但是頭暈暈的,很想吐。顏湘老老實實地,聲音更小了,垂下眼皮:“做雕塑……你答應過我的。”蔣榮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緊張什麽。”“沒緊張。”蔣榮生淡淡道:“我發現你嘴很硬。顏湘。”顏湘在接著蔣榮生的電話,卻已經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精神開始渙散了,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很冷。熱水袋已經失去溫度了。顏湘的心髒疼得瑟縮了一下,他雙腿撐在椅子的橫條上,弓起腰,抱住了自己,“…沒有。”蔣榮生沒有跟顏湘在無聊的問題上廢話,隻是皺著眉,問,“那天誰送你離開醫院的。”根據報告,四個現場的監控突然無聲無息地息屏了。後來回去翻查,發現是技術故障。從蔣榮生,到安保,到助理,到技術人員,所有人都不相信這是巧合。從前段時間起,就可以感知到,有一股無聲的力量正在凝視著蔣家,連那個廢棄的船廠那麽偏僻的地方也在凝視的範圍之內。顏湘腦海裏艱難地回憶著,指尖瑟縮了一下。片刻後,他搖搖頭,又想起電話裏的蔣先生看不見,他隻好說,“想不起來了。”“給我想。”“我燒成肺炎了,咳血了,根本沒有意識了,想不起來。”“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我再打電話過來。”顏湘開始咳嗽了,說話斷斷續續地,“說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你為什麽…咳咳…要逼我呢,講講道理好不好!”顏湘一直是一個很平和的人,沒有跟誰生過氣,也沒跟誰說過重話,隻是在蔣榮生麵前,他就總是忍不住情緒激動起來,一邊紅著眼睛一邊職責。很難看對不對,但是每次都忍不住。蔣榮生本來一隻手握著電話,另一隻手握著鋼筆低頭批文件。聽到顏湘的話,他放下了手裏的筆,屈起修長的指節,撐在太陽穴邊,危險地眯起了深藍色眼睛,“顏湘,你在跟誰說話。”蔣榮生冷冷地:“肺炎把你腦袋燒壞了是不是?既想不起來當時是誰,又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你要是精神狀態不正常,就多吃點藥,對你,對我都好。我很不想折磨你的……小神經病。”“…蔣榮生。”顏湘的耳朵在桌子上蹭了蹭,想蓋掉越來越痛苦的心跳聲,抬起眼睛,凝視著麵前的雕像。田野裏的哥哥。永恒的哥哥。地下車庫不比外麵的雪後初霽,晴空萬裏,這兒是永遠沒有太陽照射的,又陰又暗,而且很冷,常年都是灰色的冷調,隻有一個排氣扇旋轉著,薄弱的光線投射進來,斷斷續續,明明滅滅。這間車庫裏剛趕完一件大活,淩亂無比,隔離劑,泥巴,塑料桶堆得到處都是,在中間有一座藝術品雕塑。那是在陰鬱的地下,用心血鍛造出來的神明之身。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枕著一個孱弱的,單薄的,白皙的身影,正側著腦袋,直直地盯著前麵的雕塑。顏湘在空氣裏伸出指尖。他勉力觸碰著雕像的底座,像是最虔誠的信徒,小聲地對著電話裏的蔣榮生說,“…你能不能,別總是罵我,折磨我。”…這樣一點都不像哥哥了。然後眼淚又掉了下來。當腦袋側躺在桌子上的時候,眼淚會直直地墜下,掉進另外一個眼眶,這樣反複地酸澀模糊,哀傷的情緒撕扯成一片,混混沌沌的。電話另外一頭,城市標誌性建築物蔣氏大樓總部,中央總裁室內,黑色的皮椅轉了半圈。蔣榮生俯視著地下宛如螻蟻一般的都市,大理石般雪白又冷淡的皮膚使他看起來絲毫不近人情,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異常疏離,毫無波瀾。半晌後,他冷漠地嗤笑一聲。第21章 其實顏湘的聲音很明顯不對勁了,在微弱的無線電波裏,顯得有些模糊,仿佛靈魂已經變成了半透明質,慢慢地就會消失掉。而接下來這個信息更讓顏湘絕望。平板上剛剛彈出來一條來自老師的新微信,說他要開一整天的會,沒辦法安排人幫顏湘把雕塑運到展館去,讓他自己想想辦法,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送過去。如果是平時倒也還好。隻是現在的顏湘,連讀完這一段微信文字都很勉強,慢慢地讀完了,黑色的字塊一直在他麵前跳來跳去,刺得視網膜都在疼,最後平板拿不穩,摔在了地上,他也沒有力氣彎腰撿起來,頭依舊枕在桌子上,慢慢地想著辦法。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要拜托誰呢,媽媽不行,媽媽不能來這裏,他也沒有朋友,在外賣軟件上找一個跑腿?可是這麽大的雕塑要專業手法打包,如果不懂的可能會撞碎,他沒有力氣再去修不了,想著想著,覺得還是自殺好了,死了就沒這麽多事情可以想了……不對。顏湘,集中注意力想辦法。不要胡思亂想。正想著,電話裏傳過來蔣榮生的聲音,冷冷地,“死了麽。不說話。”“還沒。”顏湘的聲音悶悶地。心裏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可以肆無忌憚地麻煩他,他也一定會幫自己。可是哥哥不在了。顏湘一隻手撐著桌子的邊緣,肩膀用力,讓自己從桌子上直起身來。顏湘慢吞吞地揉著眼睛,咕噥著:“蔣先生…能不能求你幫我一個忙…”“除了給錢以外免談。”“不要錢。你能不能安排一個人…來幫幫我,把一個雕塑送到國家美術館去,我…身體不太好,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當然顏湘也很清楚蔣榮生的規矩,他很誠懇地,“你說要拿東西交換是不是,我願意的,做什麽都願意,隻要等我身體好起來,做什麽都可以,我還不能死,媽媽做了手術就能好起來,我要跟她一起好好地…。”說到最後,已經接近喃喃自語了,自顧自地念叨著,是身體開始發燒了說胡話了。蔣榮生輕輕地皺眉,打斷道,“顏湘。”順便皮椅轉了半個圈麵對辦公桌,叩一下桌子上的按鈕,把人叫進來。“…要交換,要交換,要交換…我還能拿什麽東西來換呢。”顏湘小聲地說著。蔣榮生很會訓人。顏湘已經病成這樣了,可是蔣榮生給他樹立的規矩意識已經深入骨髓,滿腦子想著要怎麽按照蔣先生的意思來,才能把雕塑送到國家美術館去。此刻,在總裁辦公室外,一個穿著長西裝的,胸前掛著一個小小的銘牌,上麵用繁複的花體字勾勒著三個英文字母的男人正恭敬地等著,抬手輕叩門。“進。”裏麵傳來蔣先生沉聲又簡短的一個字。男人抬手推門進去,然後就看見蔣先生正坐在桌前打電話,一身矜貴的高定,姿態雲淡風輕,從容不迫地。墨藍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十足,不再是單純的五官,而是像貴小姐晚宴佩戴的相得益彰的,流光溢彩的珠寶首飾。然後,男人就聽見蔣先生低垂眉眼,微微勾著唇,不疾不徐地,對著電話裏的那位說道,“你已經交換過了。”被叫進來的人垂首聽著,內心:?但是沒有時間多想。下一秒鍾蔣先生就掛了電話,將手機扣在桌子上,然後拉開抽屜,扔給他一張通行卡,“現在去東海灣花園,地下車庫3層從703到709,六個車庫已經打通,你去打包一座雕像,送到國家美術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收到。”策展經理很有點緊張。策展拍賣的生意利潤對航空母艦蔣氏集團來猶如九牛一毛,現在蔣氏又是正兒八經的商業集團,不需要這種洗錢渠道。平時對接工作中,他見過最高職務的是蔣先生身邊的平行助理,連周容都沒見過。這回是蔣先生親自傳召他,讓他既緊張又躍躍欲試,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完成這項工作,飛速趕往東海灣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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