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榮生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下,幾秒鍾以後,他平靜放下了槍,把槍交還給醫護,看著顏湘。顏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蔣榮生笑了笑,回頭凝望著玻璃窗,倒映出他有些淡漠的麵容,他說,“那是我大哥。”顏湘沒有說話,臉色完全變得蒼白,嘴唇毫無血色,蔣榮生每說一個字,手指就抖了一下。看起來很像一隻呆蠢的,被嚇破了膽的兔子。蔣榮生摸了一下顏湘的臉頰,帶著他進電梯下樓,又說起剛剛的事情:“長兄如父,做弟弟的,總要孝順一點,平時我在國內,很少有機會能看到他。來一趟加州,總是要抽出點時間看一看大哥的你怎麽嚇成這樣?”蔣榮生握了一下顏湘的手,發現他的手完全無溫度。蔣榮生並不在意,隻是笑笑,用手掌包裹住顏湘的指尖,繼續說:“隻是我大哥並不是很喜歡我,見我的第一麵,就指著我的眼睛,說我是個外頭婊子生的混血雜種,這真是太令我傷心了你就說,我大哥是不是很過分?”他的語氣好像還有一絲委屈。顏湘隻能麻木地點頭。他好像動彈不得。回到車上的時候,蔣榮生俯過身來,指尖鉤住顏湘的下巴,很輕地吻了一吻,盯著顏湘的眼睛,歪著頭,像是在觀察他。顏湘木木地,像是被嚇傻了。平時圓圓的眼睛,此刻完全垂了下來,瞳孔的顏色也顯得很茫然。蔣榮生又雙手捧住顏湘的臉,閉上眼睛,親密又黏膩地吻著顏湘的鼻尖,嘴唇,耳垂,脖頸。唇息無聲地落在在顏湘臉上,像是一寸一寸的打著標記,占據著地盤。最後蔣榮生的嘴唇落在中間那顆釋迦痣,啄了一下,眼睛笑起來,罵顏湘,“膽小鬼。下次不給你看了。”事實上,顏湘的確是膽小鬼但是這也不能怪他。如果你在十歲那一年,作為一個嬌慣的富家小少爺,作為一個合法的中國公民,作為一名十歲的兒童,親眼見過有人拿著一把槍,對準一個人的眉心。先用槍口下緣敲擊兩下,淡淡的警告,接著下一秒鍾,整一個冰冷的槍口對準眉心。如果你親眼見過,那你也會很害怕。且一輩子都忘不了。忘不了對方平靜又淡漠的眼神,與淡淡的硝煙味。顏湘家裏從前是開礦石和鹽湖資源的,礦場附近不乏火藥的煙塵味,隻是顏湘很少去,小少爺總是無心無肺的,就算聞過,也總是忘得很快。然而十歲那年之後,他就再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硝煙味了。就像現在,跟蔣先生親吻的時候,食指尖端處貼在他的臉頰邊,來回撫摸。蔣先生修剪良好,淡粉色的指甲蓋邊緣,會傳來一股特殊且陌生的味道。似乎是硝煙味,火藥顆粒和金屬粉末混合在一起,組成了刺鼻的煙灰質。顏湘聞著,覺得混身都想發抖。蔣榮生親吻他的眉心的時候,那裏仿佛也想被真的子彈打中一樣,吃吃地疼了起來。第32章 回國以後,就像蔣先生說的,要搬一次家,搬回蔣宅。蔣先生什麽也沒說,也不是個會向別人解釋的人,隻讓他搬。顏湘曾經有那麽一瞬間想過某種荒謬的可能的,但是他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抹殺了下去,還笑了笑,說自己真是很糊塗。一開始就很明白的,這是一樁買賣。就像周容曾經說的,“顏湘,我要提醒你一點,這本質上是一樁買賣,你隻需要考慮售賣的物品是否出色,至於鈔票的主動權,則永遠在顧客手上,也就是蔣先生。”意思是說,別問無聊的問題,也別幻想不切實際的現實,這是買賣,不是談戀愛。雖然不是蔣先生親口說的,但是從蔣先生的嘴裏說出來的,隻會比這涼薄冷漠百倍。於是顏湘就把這個念頭徹底絞死了,再也沒有想起來過。蔣先生讓他搬,他就搬,除此以外一個字都不多問。搬家那天,顏湘白天要陪媽媽做透析,傍晚才有時間,他問蔣先生:“能不能改天搬?”蔣榮生:“不行。你母親透析,我會讓人去陪她,你搬家。”這絕對是最糟糕的建議,如果讓她媽媽看見了蔣先生的人,她會怎麽想?她會覺得她自己很沒有用,會拖累了兒子,會覺得做手術的錢全部都是髒的,會覺得很心疼,或者失望,多多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寧願死了。顏湘的脾氣有點像他媽媽,是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但是很擰的人。所以顏湘是絕不會讓蔣先生和媽媽見麵的。顏湘退了一步,低聲懇求著:“…不行…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我搬,隻是要到傍晚了,這樣可以嗎?”蔣先生同意了。雖然達成一致意見,但是當蔣榮生低頭處理工作的時候,顏湘和周容一起退出去,周助理能看得出顏湘很不高興。顏湘的整個腦袋垂下來,雙手插在衛衣的兜裏,沒什麽精神。周助理看了一眼,於是就替蔣先生解釋道:“搬家的日子是找人算過的。蔣家…在北城也有好幾百年的根基,總歸是封建一些,你搬家那個日子有人算過了,是個黃道吉日,主家宅安寧,人丁興旺,你就稍微累點,忍忍吧,行李不是太多,蔣先生也會派人幫你。”顏湘本來就是性子很好的人,那一點不高興也沒想著怪誰,周助理這麽好聲好氣地跟他解釋,他就無端地更不好意思了。顏湘點點頭,靦腆溫和地笑了一笑,說:“謝謝你。”須臾,顏湘又有點奇怪,望著周助理:“你好像突然…變了一點點。”顏湘沒有忘記剛開始跟周助理接觸的時候,周助理表現得很專業,一板一眼的。甚至還有點淩厲傲慢,有種上層精英俯視一切的冷漠。周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咬牙,搖搖頭,沒再解釋下去。什麽話該說,什麽話該說,他清楚。為了老板和顏湘之間的相處和諧,他必要的時候可以充當中間人調和一下。蔣先生心情好不好其實很難看得出來,但是隻要是個人,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麽都會順眼很多。周容也想工作的時候,不必那麽提心吊膽的。但是一旦涉及到蔣先生本人的心思,那他作為助理的,就不能多說一個字了。君心難測,他揣測得準不準不說。另外,萬一要是碰巧猜準了,蔣先生是個好麵子,心高氣傲的人,很難低頭。那一層窗戶紙也絕對絕對,不該由他這個無關的外人來幫著捅。最後低頭的一定要是顏湘。於是周容隻能笑笑,把顏湘送上車,保持著微笑,從頭到尾都沒解釋。第33章 搬家那天,北城氣象局已經連發了好幾天的降雨預告,到底也沒落下雨來,天氣陰沉沉。雖是傍晚,卻不見一點霞光,大塊大塊的烏雲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很像喪屍電影裏的末日盡頭的場景。顏湘手裏頭拖著行李箱,另一隻手握著手機,跟在一個微胖的,約四十多歲的女人身後,她穿著雪青色的綢衫,領子微立起來,頭發盤在腦後,用一根銀色的簪子固定住,吊梢眼,胭脂唇,態度不鹹不淡地。顏湘聽見別人喊她“青娘”。青娘看起來並不是很喜歡顏湘,低頭帶著顏湘一路進大宅,卻並不說話。其餘的下人們見了顏湘,本來還在說說笑笑的,見了顏湘也住了嘴,用餘光瞥著他。等顏湘和青娘走過,身後又響起細細簌簌的議論聲。過多的目光和關注會讓顏湘不自在,頭於是埋得更低了,手指頭緊緊地扣著行李箱的拉杆。蔣家大宅的走廊上點著燈,一路走過去,沿途雕花的窗紙上映出乳黃色的燈光,燈影綽綽,卻看不清窗子裏的畫麵,如夢般朦朧浮動。青娘引著顏湘,一路進垂花門,庭院遊廊,又繞過了一方烏金屏風和一個方院,才進了中間的那幢獨棟住宅。那隻叫西蒙的狗守在大門前,見了顏湘很是親熱,也許是還記得他,不住地往顏湘腿上撲棱。顏湘本來有點怕這麽大隻的狗,西蒙都快有他半身高了,毛又長,渾身漆黑,牙齒尖尖的,像頭小怪獸一樣。可是西蒙沒有攻擊顏湘的意思,尾巴搖得飛快,發出轟熱的氣息熱情得不得了。青娘斜眼暗唾了一聲:“沒骨氣的小畜生。”然而這是蔣先生的狗,她不敢罵出聲,怕這小鴨子聽見了,去跟蔣先生告狀。青娘一張臉板得更嚴肅了,很有些冷淡:“你喚我青娘就行,兩岸青山相對出的青。蔣先生吩咐過了,你住正房主臥,待會老蔣會幫你把行李搬上去,東廂房整棟別墅已經改成了雕塑畫房,你隨便用,隨便放東西,要什麽隨便找個下人說就成。”顏湘溫和道:“行李我自己搬上去就行了,不用麻煩別人。”青娘仿佛沒聽見似的,繼續著自己的話:“等你來了廚房才能起灶,所以晚飯沒那麽快,餓了的話小廚房裏做了點心,待會送到主宅一樓客廳,可以墊墊肚子。”顏湘怔愣片刻,客氣地說:“謝謝。”“還需要什麽麽?”青娘吊起眼睛看顏湘。她的氣勢很有幾分淩厲,單眼皮,窄窄地,微薄的嘴唇,看起來就很不好惹。顏湘搖搖頭:“沒有了,都很好,謝謝你。”青娘點頭:“有需要您再吩咐。”然後就退下了。主宅門口隻剩下顏湘和西蒙大狗。顏湘這才放開了行李箱,半蹲下,西蒙竟然比蹲在地上的他還要高,搖著尾巴一下一下地拍著顏湘的腰側,大約是修了毛毛,露出眼睛,黑亮黑亮的,笑眯眯地看著顏湘。顏湘一下子心軟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放在西蒙的腦袋上,不敢動。西蒙長得還是很嚇人的。可是西蒙更高興了,四隻爪子鬆懈了力氣,直接趴在地上,讓顏湘摸得更順手一些。它的尾巴依舊在搖啊搖,搖啊搖,鼻子發出快活的熱氣,咕嚕咕嚕地哼唧,像在撒嬌。於是顏湘就知道了,西蒙隻是長得凶而已,脾氣還是很溫柔的。顏湘坐在主宅門口摸了大半天的狗,門前還有一對仙鶴,跟上次來的時候看見的一樣,一如既往地高冷,並不理會顏湘,在院子裏散誕地隨便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