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晚已經到來。潔白的月亮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光輝灑滿大地,同時在另一麵渡上一層朦朦的陰影。灰白的陰翳滋生在暗處,悄悄地翻湧著,卻無法具體說明那究竟是如何的物是或是情緒。隻知道,它存在。光和影總是相伴相生,彼此印證著彼此的存在。就跟人的愛和恨一樣。愛與恨總是交織,纏繞生長,最後變得麵目全非。第47章 春天馬上就要來了。北城市終於褪去了漫長的黑白色的單調外套,換上了一件輕|薄明媚的輕紗,籠罩迷蒙的晨霧當中,顯得迷離而夢幻。醫院前的台階縫隙也長出了青苔,點綴著嫩綠的細碎春色。陽光薄薄的一層,渡在窗台上,像披了脆脆的金色錫紙。在這樣的好天氣,似乎會有很多很好的事情發生。顏湘坐在醫院的窗台邊,用手機銀行確認了一下銀行卡餘額,又拿一張白紙和筆算了算賬。心裏有數以後,還是在去衣櫃找了一身高領,長袖的衣服,換上,並且戴上了口罩,去看一眼媽媽。媽媽已經通過了術前檢查,心率也恢複到了正常水平,正在等待不久之後的換腎手術。第48章 顏湘去的時候,媽媽正躺在病床上睡覺。因為長期生病的折磨,媽媽變得有點消瘦,臉色薄薄地像一層紙,嘴唇成一片深紫色。醫生說再不換腎,就算一直透析,也撐不了多久了。所以顏湘每次看到媽媽睡著的時候,都特別害怕,擔心她的眼睛一直閉著,再也睜不開了。幸好現在等到了腎|源,隻要做完手術,平穩地度過術後排異反應,媽媽就能好起來,健健康康地。那段時間剛好也是跟蔣先生結束合同的日子。隻要再堅持一下,就能擺脫掉過去所有的陰霾,過上小時候一直幻想的日子。自己長大了,靠雕塑掙錢,在北城市買一套小房子,然後把媽媽接過去。從此以後北城市就有了他們的一個家。他們不必再窩在出租屋裏,過著始終不安定的生活。顏湘已經受夠了這些年來,很多房東因為媽媽生病,就明裏暗裏地讓他們趕緊搬走,或者一個季度之後就借機漲租的糟心事。偏偏顏湘的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顏湘自己性格又糯,母子倆又幹不來在樓道裏跟房東扯皮吵架的事情,隻能默默忍著。要麽交租,要麽折騰行李,再找下一個出租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活這麽難,還要一直學美術,全靠顏湘確實藝術天賦卓絕。顏湘確實文化課成績一般般,讀書沒什麽天賦,數學尤其差,高一的時候一百五十分的數學試卷,他甚至能拿個位數。無論怎麽努力,就是學不會。英語更不用說,在他耳朵裏仿佛一群外星人在說話。所以顏湘很難理解蔣先生作為一個混血兒,是如何做到熟練運用中文恣睢刻薄人的,一點外國人的影子都沒有。平時在家裏看的書全是俄羅斯文,去加州的時候,顏湘又發現蔣榮生英語說得如行雲流水。看展的時候,甚至還能給他和西班牙人之間當翻譯。顏湘記得當時跟西班牙先生講話的時候,用了蠻多雕塑領域專業術語概念,以及一些美術流派術語。蔣先生全都簡潔而清晰地翻譯了給他聽。沒有深厚的語言功底,和廣泛的藝術涉獵的人,是很難做得到這一點的。拋開其他事情不談。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人,腦子天生就是很夠用,精力也很旺盛。像蔣先生那樣。但是顏湘又牢牢記住了蔣榮生是怎麽對他的,如何地惡劣,冷漠,居高臨下。顏湘的嘴巴又微微地撅起來,鼻子輕微地皺著,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他。卻也沒有在心裏罵什麽髒話。顏湘的性格如此任人搓圓摁扁,做生意是沒可能的了。他會的,隻有畫畫了。所以無論再怎麽難,他也還是堅持了畫畫這件事。幸好一切陰霾都即將過去,很快就能過上如幻想當中的日子。顏湘越想,心裏就越鬆快,坐在媽媽的病床邊,低下頭,在給媽媽削蘋果。削好之後要拿去蒸一下,弄熱了才給媽媽吃。媽媽從前在他生病的時候,也總是這麽做的。顏湘是使慣了刀的,一把小刀在他手裏像第六根手指一樣控製得當,利索無比,削蘋果能一直繞著削下去,一條長長的淺紅色的皮吊下來。顏湘一邊削,一邊就看著媽媽熟睡的樣子。這一次媽媽還是閉著眼睛,但是顏湘已經不害怕了。媽媽的眼皮垂下,眼皮的褶皺很深,是個標準的雙眼皮,圓眼睛相,看人的時候總是很柔和,也很少發火。因為生病,頭發也脫了很多,餘下的攏在腦後。然而總是不太安分,有幾根岔出來。能看得出顏湘的媽媽的頭發其實挺硬的,這樣的人骨子裏總是很倔,很堅持一件事。比如說她非得顏湘學畫,不能因為家裏委屈了顏湘,於是自己再辛苦也要拖著病體去找工作。她一個富太太出身,從小到大沒吃過苦頭,嫁給老公之後更是什麽都不用愁。每天隻需要跟可愛的兒子玩,閑了就去拍賣行看看藝術品,或者搗鼓一下自己喜歡的烘焙,烤個甜甜的小蛋糕。做蛋糕的時候,蛋液分離總是顯得很麻煩,是顏太太人生裏唯一的煩惱。突然之間災難接踵而至。兒子莫名其妙被綁了被虐待了,一直走不出心理陰影。隨後,丈夫的生意一朝破產,又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都不知道怎麽回事。一重一重的打擊衝下來,再加上自己腎髒又有問題。這都沒讓她崩潰,也沒有歇斯底裏,仇恨世界。她真是,一輩子都保持著溫柔,體麵,幹淨。從始至終。骨子裏其實一直有著自己的堅持和倔強。顏湘其實很像他媽媽,無論是溫和,白皙,柔軟的外貌,還是一根筋的性格,都很像。顏湘默默地看了一會媽媽熟睡的樣子。她的眼皮緊緊地閉著,身體有些瘦弱,蓋在被子裏幾乎看不見起伏。呼吸綿長,嘴唇兩角天生帶點上翹,似乎在微笑。神情十分安詳。媽媽睡得很沉,很沉。顏湘削好蘋果以後,從櫃子裏拿了一個玻璃皿,放進去,又轉身去了小廚房,拿鍋,放水,把蘋果放進去,放到電磁爐上,開始蒸蘋果。蒸好以後,顏湘估計媽媽很快就會醒了。可是蔣先生快下班了,他必須要走了。不然蔣先生看不到他人,脾氣又會變得陰晴不定地,說不定又想什麽辦法折磨他的精神。顏湘歎了一口氣,動作輕輕地,把蒸好的蘋果放在病床邊的櫃子上,同時在玻璃皿蓋子上貼了一張紙條:“媽媽,蘋果蒸軟了,你記得吃。”寫完以後,顏湘留了一個日期。然後把帽子和口罩戴上,打算回自己的病房。在轉角等電梯的時候,顏湘猛然看到自己病房那邊一個,很眼熟的醫生。顏湘瞬間緊張起來,理了理口罩,低頭走過去。他不想被醫生認出來。要是醫生不小心跟媽媽說了自己在住院怎麽辦?而且蔣先生幾乎每天都呆在他的病房,那樣一個男人,氣場高貴,衣著不凡,明顯是特權階級的人物。自己還整天蔫頭呆腦地,滿身紅紅紫紫的痕跡,又遮都遮不住。教人一看,就知道這倆人是什麽關係。顏湘已經不在乎其他人知道了。反正臉都已經丟盡了。最主要的是,不能讓媽媽知道。絕對不能。顏湘不想在這種時候出櫃,更不想被媽媽知道自己這些破爛事。誰都可以知道他是出來賣的,就媽媽不行。醫院裏無論什麽都很多人。人流裏,顏湘低頭跟醫生擦肩而過。結果就在錯身的那一秒鍾,醫生忽然叫住了他,奇怪道:“a08的?是不是你…”a08是顏湘所在住院樓的病房號。a樓,8層。一層樓隻有一個病人的。顏湘根本不敢答,電梯快來了,他想朝著人多的地方去,隻能匆匆一點頭,像回答又像隨意點頭。“不是,你好了沒有呀,到處亂跑?”醫生回頭,在他身後說道。醫生的話隨著電梯門緩緩關上而漸漸遠去。顏湘的心跳得很快,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腦海裏一直盤旋著醫生叫住他的樣子。醫生會知道他是來看媽媽的嗎?會跟醫生提起來嗎?顏湘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病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下,蔣先生卻已經下班了。蔣榮生坐在房間裏的那張沙發上,脫掉了西裝的外套,摘掉了領帶,上百萬的腕表隨意地扔在茶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