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天注定的一樣。顏湘呆了呆,昏昏噩噩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邊,往下擰把手。門開了。吱呀一聲,外麵的風吹進來。蔣榮生沒有騙他。他的確沒有把自己關起來。所以他還是可以去葬禮的。顏湘笑了起來,趕緊回房間換衣服。然而在路過鏡子的時候,他看到鏡子裏淩亂不堪的自己,全身痕跡竟然要頂著這樣一副身體和臉,去見媽媽的最後一麵。蔣榮生折磨人的法子,永遠層出不窮。真是鬥不過他。他還能怎麽辦。反正人生沒救了也沒有牽掛了。想到那條路的時候,顏湘其實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有種,哦,我的命運果然是這種結局的感覺。在殯儀館的葬禮上,站在水晶棺麵前的,就隻有顏湘一個人。他沒有別的家人了,媽媽跟他一樣,也沒有什麽朋友,偌大的靈堂空蕩蕩的,顯得顏湘的身影有些孤獨。顏湘站在水晶棺前,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凝望著媽媽熟睡的麵容。她的眼皮緊緊地閉著,身體有些瘦弱,蓋在鮮花裏幾乎看不見起伏。呼吸綿長,嘴唇兩角天生帶點上翹,似乎在微笑。神情十分安詳。媽媽睡得很沉,很沉。隻是再也不會醒過來。身後忽地傳來腳步聲。顏湘心頭一動,蒼白著臉,回頭看。是很久不見的哥哥。他長大了,大約是二十幾歲的樣子,跟蔣先生真是很像很像,皮膚白皙,五官深邃英俊,骨相優越,下頜線很窄,展露出周正堅毅感。眼珠子是黑色的,目光顯而易見地很溫和,毫無攻擊性。氣息十分熟悉。哥哥輕聲叫:“多多。”顏湘說:“你來啦。”“我來送伯母。”“幸好你來了,”顏湘苦澀地笑了笑,“不然靈堂空蕩蕩地,顯得有點寒酸呢…我一個人站在這裏…”顏湘自顧自地地絮絮叨叨地,哥哥忽地叫住他,“多多,別忍著,你可以哭的。”顏湘止住了聲音,愣住了片刻。很久以後,他搖了搖頭,“沒什麽好哭的,死亡隻是暫時的分離,還是一個永恒的終點。終點處,你們都在等我…這就夠了。”哥哥微微皺著眉,想說什麽,顏湘又說,“沒事的,我沒事。”哥哥歎了一口氣,點點頭,“沒事。我回來了。”“好。”顏湘笑了笑。“我去給多多拿點水和紙巾,你等等我。”哥哥說。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習慣性地照顧顏湘。顏湘說:“好。”看著哥哥走遠了,顏湘回頭看了一眼媽媽。該走的儀式也已經走完了,該交的錢也交完了,合同也結束了,哥哥也看見了,他沒有什麽留戀的了。然後顏湘就打車去了這座城市的海邊,站在海邊的岩石上,凝視著深藍色的海。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深藍色。但是沒有辦法呀。他什麽都改變不了,沒有能力。很久以前在加州海邊許下的願望,“一,媽媽身體健康;二,能無憂無慮地做雕塑;三,我以後的生活天天開心,幸福愉快。”如今看來,一個都沒有實現。…眼前,墨藍色就墨藍色吧。顏湘縱身,躍進了夜色下咆哮的,墨藍的海。第52章 蔣榮生第一次見到顏湘,是在一個盛夏的夜晚。那時候顏湘一個人走在北城美院的梧桐大道上,懷裏似乎抱著書,五官在路燈的溫柔照耀下若隱若現,有種小孩子才有的純粹和天真。穿著一件短袖t恤,鬆鬆垮垮的,有點兒髒,大概是經常畫畫,衣尾處還沾著點灰色的髒點點,看起來有些笨拙了。一雙低調的馬丁靴,走路很規矩,性格看起來謹慎又靦腆。蔣榮生手裏夾著一根煙,湛藍色的眼睛眯了眯,看了一會,似乎是覺得很有意思。後來那小孩快要繞出梧桐大道,往公寓樓的方向去了。於是蔣榮生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路燈下。小孩就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看著他。眼睛圓圓的,還帶著點潤光。是個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小孩。雖然跟齊思慕有點像,但是五官長相並不如對方精致吸睛,氣場也顯得笨拙懦弱,衣服髒髒舊舊的,一點都不顯眼。就隻是,很軟乎的一個人。僅此而已。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第二次見麵,是在一個下雨天。除了可愛,還有點可憐。像那種下大雨了還是笨笨的,不知道找一個樹洞躲起來的兔子。這樣笨的兔子,遲早有一天會淋死在雨裏,或者正好撞在獵人的槍口下,把它殺了煮了吃。下場都不會太好。於是蔣榮生把他帶走了。也知道了,他叫顏湘。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見麵,蔣榮生麵上冷冷的,一款性癖極端,錢多話少,見麵就辦事的冷漠金主形象。心裏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可愛心情,以及憐憫,都被他藏了起來。全都藏在冷酷的麵具之下。因為表露出來對任何人都不好。他沒打算追尋或者擁有一段長久的戀人關係。因為知道那種關係再脆弱不過。人心的滋味,他已在父親和母親身上看透,淋漓盡致。同時,他也看得出來,顏湘對他的感情,並不是愛。愛一個人的樣子他見過,來自於他的母親。那樣子真是愚蠢無比,滿心滿眼,滿世界都是心裏掛念的那個人,成為一種放不開也戒不掉的執念,一直到死都沒辦法釋懷。像在一團淤泥裏,無論如何也掙紮不開。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很低的位置,對方稍有一點動作,就立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情緒的繩子完全被牽在對方的手上,跟個沒出息的畜生一樣。蔣榮生對此厭惡之極,發誓絕不會步入母親的後塵。後來有一天,下雪了。這是北城市的初雪。大抵是俄羅斯血統的人對雪都有點不一樣的情感,在那個初雪地裏,蔣榮生拎著手裏的驢肉火燒,回頭看身旁那個高高興興捧著驢肉火燒的小孩。顏湘的頭發卷卷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呈現一種很滿足的暖意。鼻子被雪凍得有點通紅,小心翼翼地捧著驢肉火燒,一口一口地認真吃著。偶爾發出牛皮紙包撲楞的聲音。除此以外,顏湘吃得很安靜,心無旁騖。不知道怎麽地,就讓蔣榮生想起了童年裏,很安靜的時刻。他的童年是在俄羅斯度過的。那塊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羅斯當地的狗毛都又長又厚。有一年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幾乎是一夜醒來,外麵的積雪就堆到膝蓋般高,有一隻長毛小狗,身上髒兮兮的。狗長得很小隻,半撲棱進雪堆裏,幾乎就看不見了。然而那隻狗一聲也不哼哼,在寂靜的雪地裏一直撲棱一直撲棱,慢慢地往前挪著,一直去到很遠地方。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的痕跡。淺淺地,卻很鮮明。幾乎無法忽視和抑製。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蔣榮生站在狹窄的窗前,支著腦袋,看了很久。刹那間,寧靜而溫柔的記憶撲麵而來。蔣榮生的心跳墜了兩下。顏湘真的很像那隻長毛的小狗。小小個的,又執拗又笨拙,就連漆黑的,帶著水霧的眼睛也如此相似。兀自專注著,吃著那個熱乎乎的驢肉火燒。驢肉火燒是一種溫暖,帶著熱烈的柴火滋味的食物麽。吃得這麽香。蔣榮生好笑地盯著顏湘微微鼓起來的腮幫子。同時,他模糊地意識到了什麽。然而他沒有在意,隻是拚命壓製了下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那隻是一種短暫的,廉價的本能衝動而已。他不是畜生,他是人,擁有理智,擁有控製自己的基本能力。同時他是一個商人。商人最講究利益,講究你來我往,有來有回。隻有一個人的付出,是做不了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