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卻已經飄起了柳絮,撲在人的臉上,像白事裏漫天紛飛的紙錢,帶著一股哀愁淒慘的氛圍。顏湘坐在陽台上,莫名地伸出手去,摘到了一片柳絮,停在掌心,有些癢癢的。顏湘忽地笑了笑。眨眼之間,那片薄薄的白色柳絮又從他手心飛走,顏湘呆了呆,站起來,趴在欄杆往下看。慢慢地,臉上的笑意又散去了。顏湘的眼神變得有點茫然,就那樣趴在欄杆上,看著滿城紛飛的柳絮。他伸手去接,卻沒有一片白色願意落到他的手裏。顏湘的手就這樣一直停在半空當中,眼睛空空的,冷冽的寒風吹得他眼皮染上一層薄薄的紅,看起來有點可憐。其實顏湘正處在一種巨大的茫然當中。媽媽的確是走了。自己親眼看著醫生給媽媽裹上白布,送到太平間去的。一路的聯係殯儀館,選骨灰盒,選墓地,選墓碑上的照片,全部都是自己親自去辦的。而且葬禮就在明天。可是一想到媽媽不在了這件事,顏湘還是覺得很空很空。像突然被關進了一個巨大的,像天地般遼闊的銅鈴當中。四周明明空蕩蕩的,什麽也看不見,隻茫茫一片。可是很偶爾地,整個天地之間會傳來沉重,刺耳的銅鈴撞擊聲,一層一層的嗡嗡聲散開。就像餘震。那聲音震得人很疼,從耳朵一直滲透到心髒,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哀慟。連指尖也在抽著疼。不想起來還好,一想起來,整個左胸口都帶著一股生理性的絞痛。實在太疼的時候,顏湘隻能咬緊牙關,身體蜷縮成一團,默默地將那股情緒忍耐過去。過去以後,隨之湧上來了,又是冗長的空洞和無措。如此反複折磨,顏湘的精神變差了很多。跟人說話的時候,有時候能回複別人,有時候又像是在發呆,半天不回答。幸虧他不用上班,蔣家的宅子裏也隻有蔣榮生一個人會跟他說話。麵對終日如夢遊般的顏湘,蔣榮生倒沒發火,反而拿出了耐心,跟顏湘說話的時候慢慢地,帶著點誘哄的味道,從來不會不耐煩。轉頭又對蔣家的下人說,那位小主子操辦喪事很辛苦,多弄點安神的湯水給他喝下去,喝不了就硬灌。別的也就算了,不能一點東西都不吃,再這樣下去人都要成仙了。…說實在的,蔣榮生心裏,完全不能理解顏湘的悲傷和痛苦。年幼時,蔣榮生是親眼看著那個漂亮而嫵媚的女人咽下最後一口氣,閉上雙眼。她的皮膚慢慢變得灰白,枯萎,像凋零的杜鵑花,最後屍體出現瘢痕。從頭到尾,蔣榮生在屋子裏默默地看著。隻是那雙墨藍色的眼睛猶如凝固的羊脂般平靜深邃,一滴眼淚也沒掉下來。後來又是蔣父病危。彼時蔣榮生已經變得越來越冷硬。他父親咽氣的時候,他坐在床邊,眉眼也不掃一下,隻翻著手裏厚厚的的一遝遺囑資產清單,目光一列一列地掃過上麵的數字。蔣榮生翻完之後,把文件扔給律師。他的目光才終於落在病床中央。一個僵硬的,倒下的舊王朝。父親的死去對蔣榮生來說,隻是一場權利遊戲的最終結算。此時一切塵埃落定,新的世界主宰已經誕生。蔣榮生輕輕地笑了笑,隨即離開了病房。他的腿很長,走路的時候步伐穩健,姿態優雅而高傲,像生來的野心家,勝利者,沒有什麽能阻擋他開拓榮耀的步伐。人死了,就是過去的事情了。所以蔣榮生無法理解,顏湘為什麽對著一個死人這麽傷心。好像天塌了似的。蔣榮生望著顏湘蒼白的臉頰,把一碗新鮮的魚片粥放在顏湘的手邊。粥是剛熬的,香米被煮得軟糯粘稠,魚片乳白卷曲,脆嫩鮮甜,很好入口。粥的表皮還撒了一把碧綠色的小蔥,在燈光的照耀下如同滴翠。蔣榮生說道:“吃兩口粥。”顏湘仿佛沒聽見一般,依舊抱著膝蓋,呆呆地看著窗外。蔣榮生也沒強迫他,隻是在顏湘的身邊坐了下來,陪著他,一起仰頭凝視著漫天飛揚的柳絮。其實蔣榮生不生氣的時候,人還是很好的。盡管不理解,然而還是給予了包容,陪著顏湘的時候,他會伸手輕輕地捋著顏湘的背,從脖子一直到後|腰,反複輕拍,像是無聲的安慰。也會讓顏湘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顏湘心髒很痛的時候,緊緊地抱著他,低聲哄著。蔣榮生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冷香味,在纏繞的窒息般的懷抱裏,那種若有若無的冷香會給予人無限的安全感。這對一個孤獨的小孩來說,簡直是幾乎無法掙脫的溫柔深海。顏湘閉了閉眼,回過神來,還是把蔣榮生推開了。蔣榮生:“不疼了?吃點東西。”顏湘懨懨地把粥端過來,用勺子攪了攪,低頭吃了一口。什麽味都吃不出來。蔣榮生坐在一旁看著他:“別難過了。你並不是孤獨的…你身邊還有…。”還有什麽,蔣榮生沒說出來。其實他想說,你還有你麵前坐著的人。而且是唯一。顏湘家人已經悉數去世,且性格內向靦腆,又不上班,並不認識多少朋友。在這個世上,他身邊認識的人,就隻有蔣榮生。這對蔣榮生這種支配欲強烈的人,是極大的享受。他的獨占欲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也許,這也是蔣榮生無法同情這場喪事的原因之一。可惜兩個人永遠錯頻。想法總是南轅北轍。蔣榮生計謀著占有。而顏湘卻盤旋著準備離開。這些天,除了茫然和難受,顏湘腦海裏無法忘記的,還有母親進手術之前的眼神,就那樣看著他,目光溫柔而哀傷,好像知道了什麽。媽媽是不是知道了呢?顏湘忍不住惴惴地猜測。心裏很不安。所以才沒吃蘋果,且留下了字條,甚至沒什麽求生意誌,撐到三點鍾,見完最後一麵,就毫無留戀地走了。餘下的七個心跳頻率,在重複著那句話,“多多,你好好好地。”顏湘吃著粥,忽地問蔣榮生:“今天多少號了。”“七號。”顏湘靜默了一會,說:“…七號啊。”正好是七號。蔣榮生:“怎麽?葬禮是八號。明天。”顏湘放下了粥,認真地看著蔣榮生:“蔣先生,我想走了。”蔣榮生怔愣了一秒鍾,隨即笑出來:“走?你想去哪?”“我想好好地生活。”“在蔣宅不能好好生活麽?”蔣榮生笑著問,“吃的穿的都有人伺候,隻要不惹我生氣,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生氣的點也很簡單,你乖乖的,不要忤逆我,這樣的日子就會很好過。不好麽?”顏湘:“不好。這裏有狗,大家都不喜歡我,你也總是生氣。而且我不需要所謂的伺候,也不需要錢了,…今天已經是七號了。”蔣榮生沒有生氣,隻是笑笑,溫聲道:“行。要走就走吧。”顏湘還有點不敢相信,他提前瓷碗放回桌子上,生怕蔣先生一巴掌甩過來,他把粥弄撒。到時候又要收拾。顏湘微微歪著頭,觀察了一會蔣榮生的表情,在看他有沒有發火。畢竟上一次,他說自己想去工作的時候,蔣先生的態度立馬就冷淡了很多,後來還弄死了福福和泥泥,自己也遭了很大的罪。顏湘看了很久,還是看不出蔣榮生有發火的意思,他心裏安定了一點,又試探著說:“那我什麽時候能去收拾東西?”“隨時。”蔣榮生微笑。“哦。”顏湘呆了呆,心裏想,蔣先生或許是玩膩了,懶得多糾纏,所以做什麽都很利落。顏湘鬆了一口氣,起身就要去收拾行李,明天就是媽媽的葬禮了,他可以帶著不多的東西去殯儀館。參加完葬禮之後,在墓園附近租個小房子他想,每天去跟媽媽說說話。告訴媽媽每天的事情,跟她說,自己有在好好生活。蔣榮生卻按住了顏湘,表情平靜:“不急。把粥吃完了再說。吃完了跟我去個地方。我讓人幫你收拾東西。”顏湘溫順地把粥吃完了,然後跟著蔣先生去了地下的一個房間。房間位於一個院子地下,長長的通道盡頭,有一扇黑色的木門,上麵掛著一把古典的銅鎖。那把鎖纏繞著鐵鏈大約有一條成年人的手臂那麽粗,拿剪刀也弄不斷,要拿那種砍木頭的鐵鋸子來才行。銅鎖散發著冷硬的光澤,鑰匙口處陰暗,透不出一點金屬光澤,看起來有點恐怖。顏湘心裏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還沒來得及分辨,他的腳步就開始遲疑了。明天是葬禮。他要好好地。本來就無牽無掛的,錯過了葬禮,他能直接去死。誰也攔不住。蔣榮生拉住他,墨藍色的眼神深邃而平靜,聲音低沉,嘴角勾著很淺淡的笑容,表情風平浪靜,完全看不出一點危險的征兆。蔣榮生問顏湘:“去哪?回來。”好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蔣榮生經常對顏湘說,回來。這是一個占有欲非常強烈的詞語。堅定地認為,這是屬於自己的,才有立場和權力說出召回的詞語。比如說狗狗公園裏的狗那麽多,主人卻永遠隻會對著自己的狗叫“回來”。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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