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湘看了一眼那雙鞋,記得那雙鞋不是他自己買的,是秋季有人送衣服到家裏來的時候一起帶著的。尺寸的確是他的尺寸,但是他不想再靠著對方,等從加州回來之後兩個人就能分開了。於是顏湘搖搖頭:“那是你買的東西,不想穿。我穿人字拖吧。”蔣榮生說:“人字拖走不了路。”“我就穿。”顏湘把腳塞進了人字拖裏麵,踏了兩下,穿好。蔣榮生無奈地看著顏湘,安靜了一會,最終也沒跟他多計較,順著他的毛摸,說:“好吧。”在國內還好,到處有空調,擺渡車也很方便,而且秋天馬上要來了,穿人字拖走路倒沒那麽痛苦。但是到了加州,人字拖就成了刑具。蔣榮生看出來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顏湘的腳,雖然顏湘一直忍著沒說,但是小孩已經被他養得嬌氣又金貴,平時出門兩步路都要坐車,家裏綠化做得很好也一直都很涼快,薄荷油和避暑的糖水藥湯二十四小時都供著的,不會有熱著他的機會。偶爾身體好些了還能吃個冰淇淩或者冰鎮西瓜。現在白嫩圓潤的腳趾已經被踩得微微發紅,走路的時候可憐地蜷縮著,人字拖踩得啪啪響。小孩卻依舊一聲不吭地,撅著嘴,臉被曬得紅紅的,一直在默默忍著不說話。蔣榮生心想太頑固的小孩是說不聽的,有時候適當吃點無傷大雅的苦頭,才會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比勸著他管著他有用得多。但是當蔣榮生看著顏湘清秀鼻尖上沁出的汗珠,臉頰的軟肉微微鼓起來,看起來既倔強又可憐。蔣榮生沉默了一瞬,還是拖住顏湘的手,說:“寶寶累了對不對?我們不走了。”顏湘甩開蔣榮生的手:“你別這麽叫我,我有名字的。到了嗎?”蔣榮生笑了笑,知道多多要麵子,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叫寶寶。他改口:“好,多多。還沒有到。但是現在不需要走過去了。”“為什麽?”蔣榮生微笑著看顏湘。本來是下定決心不慣著他的。本來是那樣的。蔣榮生拖著顏湘的手走到建築物的陰影下,一隻手給顏湘擋太陽,另外一隻手拎著電話,溝通了幾句。一會之後,就有一輛黑色的長形車,像一輛坦克一樣停在他們的麵前。外表漆色烤漆,車標前有一個小天使在陽光下微微發亮,看起來像一頭蟄伏的猛獸頭上落了一多可愛的小花。本來隻有幾步路的距離,規則之下機場是不會安排擺渡車的,也不允許非機場車輛進入。但是如果是身份特殊的客戶,規則有時候也挺唯利是圖的。半分鍾之後,一輛黑色的車走機場特殊通道,開出大門,前麵有專人引導,沒人會攔。開出機場以後,上高速,勻速而穩健地朝著太平洋沿岸的別墅駛去。兩個人坐在後排的行政椅,蔣榮生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倒了一些給顏湘:“喝水。”顏湘不理他,扭頭望向車窗外。車無聲地駕駛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窗外是一大片公路。舊金山的公路沒什麽好看的,一望無際的筆直無垠,灰色的鋼筋水泥上麵再鋪一層淺淺的瀝青,但是因為加州的陽光通常盛大燦爛,曬在馬路上,酷熱時水泥膨脹熱量過度,把地麵都給脹壞了,偶爾會有坑坑窪窪的地方,並不好看,像月球表麵一樣。兩麵也是重複又重複的草坪,偶爾路過幾個巨大的牌子,上麵的英文顏湘也看不懂,美國明星他也不認識,唯一熟悉的是他們的藍眼睛,跟身後的人眼睛一樣的顏色。隻是美國人的藍呈現一種熱情奔放的魅惑感,而身後那雙墨藍色更加晦澀深沉一些,像夜晚的海。顏湘晃了一會神,發現自己又想到他了。顏湘搖搖腦袋,假裝越看越認真,就是不理蔣榮生,整個身體趴在車窗邊緣,腦袋專注地看著車窗外,不說話。蔣榮生看著他圓圓的毛絨絨的卷毛後腦勺,安靜了一會,最後也隻是摸摸他的頭,沒有發火,隻是說:“水放在你的手邊了,待會被太陽曬幹了可以喝點。”顏湘還是沉默著,沒有回答。事實上自從顏湘從墓園下雨那天跌了一下,腦海裏有零碎的記憶以後,就一直是這樣的,采取不合作,不回答的非典型暴力對抗狀態,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很像一個叛逆的小學生,但是沒有辦法。他做不到像剛剛醒來的時候,毫無芥蒂地麵對蔣榮生,任由他騙,任由他擺布,在什麽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時候,蔣榮生就騙他說他們是愛人。然後他就真的信了,對著那個人什麽都說出來了,說想你,說給你畫畫了,乖乖地被一個成年的陌生男人引導著躺下,任由被親得意亂情迷,輕而易舉地被親到膏巢,一直全心全意地信賴他,信任他。太蠢了。種種。同時,隻要再安靜下來,耳朵裏就能響起曾經蔣榮生是如何對他說話的。可憐的小婊|子。搖頭擺尾的乖狗狗。顏湘的手指緊緊地蜷縮在一起,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加州外麵的眼光刺得他眉心都在痛。身後的蔣榮生開始處理工作了,在講電話。他工作的時候是顏湘最害怕他的時候。很明顯,他在整個北城市金融圈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新聞上也會出現他的名字和身影。他的人生好像沒有任何困難,就連攝影機也偏愛他,在屏幕裏,蔣榮生的身姿永遠挺拔矜貴,手工剪裁的西服或者長風衣顯得他肩寬腿長,步伐穩健優越,被一群西裝革履的商業精英圍簇擁環,出入奢華高檔的酒店,寫字樓,或者政府會堂。又或者在新的商業發布會上用低沉而成熟的口吻,展示著他雄厚的資本和優越的戰略眼光。攝像機掃過去,台下的人表情充滿專注和讚許,顯然是完全被蔣榮生的節奏帶進去了。現在他正坐在顏湘的身後,膝蓋上放著一台銀色的輕薄筆記本,修長而有力的指骨輕敲,屏幕偶爾閃爍著繁複的文件。另一隻手指骨微微屈起,握著手機,正在打電話,手指輕輕貼合著金屬邊緣框框,偶爾用指尖輕叩,動作慵懶而漫不經心。但是沒人敢放鬆警惕,全因蔣先生口裏的外語正在流利地傾瀉著,足以說明他是一頭銳利而睿智的雄獅,散漫慵懶隻是假象,實際上性感而富有結理的大腦已經蓄勢待發,出錯就會被盯住咬死。蔣榮生越強大,顏湘就越不想跟他說話。也不知道怎麽麵對他,隻好用無視,對抗的態度。好像在用一些微小的權力和態度在小聲說,我並不是任你為所欲為的小婊|子,也不是隨你玩弄的乖狗狗。於是這一個星期,蔣榮生叫他做什麽,比如下樓吃早餐,去洗澡,每天中午要給他打視頻電話,叫他去散步,邀請他一起看電影,問他害怕小貓嗎?要不要一起養一隻,他讓人送到家裏來。以上,顏湘統統都無視了,也不跟蔣榮生說一句話。隻跟家裏的其他園丁叔叔,照顧他的阿姨說話,但是當蔣榮生一來,顏湘又笑不出來了,保持沉默。蔣榮生對此的態度一直是平靜的,不會因為顏湘的態度而有情緒波瀾,好像也不太在乎顏湘對他的冷待。也是,他那麽強大的人,怎麽會因為小婊|子的臉色而有情緒起伏呢。說不清楚是包容還是不在乎。顏湘也不願意多想,像個烏龜一樣躲在殼裏麵,隨便怎麽戳都不出來。沉默,還是沉默。可是注意力不知不覺地被蔣榮生帶著走了。他講電話時的聲音並不吵,反而聲音壓了下來,顯得更加磁性而低沉,講話的節奏很平均,不緊不慢,像一支性感又悠閑的舞曲。顏湘呆呆地盯著加州車窗外的馬路,耳朵裏卻不由自主地去辨認蔣榮生說的外文,可惜一個單詞也聽不懂。他真是個文盲。車裏安靜了一會,隻餘下蔣榮生的指尖輕輕敲擊著鍵盤的哢噠聲。“喝水嗎,多多。”蔣榮生在打鍵盤的間隙,頓了一下,問顏湘。顏湘還是不回答他。蔣榮生也依舊不生氣,沒得到回答,垂下晦澀的墨藍色眼眸,繼續工作。顏湘假裝自己是一頭牛,對草坪充滿了熱愛,眼睛全程盯著窗外的綠茵。車繼續無聲地在高速公路上駕駛著,蔣榮生接起了一個電話,空氣裏瞬間低了一個度。就算背對著蔣榮生,顏湘也能感覺到的男人忽地沉下來的臉色,他忍不住回頭,看著蔣榮生,不知道怎麽了。蔣榮生很少會有這種氣場。蔣榮生靜靜地聽著電話裏的人說話,等電話那頭安靜下來,蔣榮生說:“好的,我知道了。”這次蔣榮生用的是中文,他聽懂了。然後蔣榮生掛了電話。他把膝蓋上的電腦“哢噠”一聲合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從櫃子裏拿出了一件衣服,是黑色的馬甲背心樣式的,遞給顏湘:“多多,穿上這個。”顏湘條件反射地拒絕他:“不要。”蔣榮生安靜了兩秒,很嚴肅地看著顏湘,墨藍色的眼神沉沉如霜,伸手一把掐住顏湘的下頜,迫使顏湘抬起頭來。蔣榮生並不是不能察覺到顏湘無聲的反抗和對峙。他並不是一個情緒會上臉的人。所以一直看起來很平靜。蔣榮生微微地折起唇角,弧度冷淡,低頭看著顏湘。顏湘的嘴唇被捏得鼓鼓的,像一隻小鴨子塑料玩具,雙手劇烈地掙紮起來。蔣榮生低頭親了一下。顏湘安靜了,呆呆地睜大眼睛。蔣榮生斂著墨藍色的眼神,安靜地看著顏湘,說:“我不想在今天失去一隻乖狗狗。所以,聽話。”蔣榮生把唯一的一件防彈衣扔給了顏湘。顏湘的臉被摔了一下,有點委屈,垂手坐著,沒說話,其實也有根本不會穿的原因。但是也沒再說拒絕。不知道是被親傻了,還是被蔣榮生的那一眼氣場給嚇得。蔣榮生轉頭看他,最後還是幫他脫掉了t恤,然後在把那件防彈夾克穿上去,扣緊,勒得有點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顏湘眼淚都要出來了。“嘭!”的一聲,車發出劇烈的撞擊聲,停了下來!因為突然的停車,顏湘還差點摔了一下。幸好蔣榮生及時拉住他。兩個人無聲地對視了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