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彰很樂意聊起自己在忙的事情。觀雲3.0要在今年底明年年初時上線,基於現在各家公司明爭暗鬥的情況,所謂上線時間也不過是個煙霧彈。在這個龐大的人工智能體係中,每個工作個體都顯得相對獨立,大家有條不紊的處理著自己的任務進程,最終能定奪的人隻有欒彰。身為執劍人的欒彰表麵上總是看上去輕飄飄懶洋洋的,仿佛不為任何事情發愁。紀冠城頗為羨慕地說:“光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分支都快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了,我不敢想象出現更多的問題該怎麽辦。我甚至有點質疑當初的選擇了。”“是質疑選擇學習腦科學,還是質疑選擇來到evo?”“都有,但隻有那麽一瞬間。”紀冠城的手指捏在一起示意,“質疑好像更加能證明我其實很喜歡這個專業。”“為什麽?”紀冠城眨眨眼睛,反問欒彰:“欒老師當初為什麽學這個專業呢?又為什麽進入人工智能領域呢?”觀雲的前兩代版本已經讓眾人體會到了自己已經身處人工智能時代,無數媒體都會追問欒彰的想法,欒彰的回答無非是愛與和平,可他的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麽想的沒有人知道。“我呀……大概是覺得人真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吧。”自私、貪婪、傲慢,無聊透頂。“如果可以創造出真正的智腦,那我們的生活會有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呢?會變得更便捷嗎?會解決社會生產中的很多問題嗎?人也好機器也好,潛力到底可以挖掘多少呢?”人類社會會就此被摒棄了一切人類惡性所誕生出來的新物種所瓦解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他所創造的並非一個時代,而是一個紀元。何等的成就啊……“你不好奇嗎?”欒彰問紀冠城。“當然,但是這些離我還是太遠了。”欒彰莞爾一笑:“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麽會選擇這個專業。”“興趣吧,就像你所說的,人確實是很有意思的生物。”紀冠城道,”越是深入研究,就越覺得人的思維既複雜又簡單,藏了一整個宇宙,抽象到難以理解。”“那你為什麽不去選擇做理論研究而是出來工作?”“因為……”紀冠城笑笑,“學校裏接觸不到那麽多人,而且沒有像欒老師這麽厲害的人。”“……”崇拜的話欒彰聽到耳朵麻木,紀冠城與別人說出來的感覺都不一樣。紀冠城繼續認真說道:“欒老師,我距離你也很遠很遠,不知道要跑得多拚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我這樣的人也沒什麽好的吧。”欒彰下意識地講了出來。他對紀冠城說過許多假話,這句卻是真心話。欒彰察覺到不該如此,隻好將錯就錯繼續說下去:“生活單調無聊,愛好難以施展,性格無趣,朋友也沒幾個。”“交朋友還是挺簡單的吧?”紀冠城有點意外,他以為欒彰的人際圈子很豐富。“那是對你來說吧。”欒彰道,“大家都很喜歡你。而我對於其他人來說有時候隻是一個身份標簽,沒人在乎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的,大家也都很喜歡你的。”紀冠城道,“我經常聽其他同事說你這樣那樣好。”“你隻是不懂罷了。”他說著似是而非的話,表情落寞,透露出身居高位的無奈與可憐。紀冠城安慰道:“那我們可以做朋友啊。”欒彰差點被紀冠城的幼稚言語惹得笑出來,這是五歲小孩的拉鉤遊戲嗎?不過好像他這麽說也不違和,以他對紀冠城的了解,對方就是會說出“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所以明天約好一起去騎車跑山”這種話的人,從來不會想那麽多彎彎繞繞容易精神內耗的東西。熱情,坦率,真誠。這是人類很寶貴的品質,卻被定義為小孩子才有的幼稚舉動,仿佛大人這麽做就該遭天譴一樣。“呃……”見欒彰不吭聲,紀冠城察覺到自己有些唐突,補充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欒彰開玩笑:“你這不是巴結領導嗎?”“太世俗了,這麽想很累啊。而且我都說了如果你願意的話。”紀冠城道,“大家都是人,不應該是平等的嗎?比起領導,我覺得你更像老師。我也經常會和我的老師一起出去玩啊。”“我沒什麽教書的天賦,否則也不會從大學離開。”“可是我覺得你講得很好。”紀冠城道,“隻是你教我的東西以我當前的能力還不能完全參透。”“能力是隨著工作經驗一同增長的,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緊張。有時間的話可以做點別的事情。”這時,欒彰發現他們好像聊了太多的廢話,這才引入正題,“我聽說夢鹿之前有找你聊球賽的事情。”“夢露?”紀冠城眉頭擰動,看起來像是在回憶這是哪位女同事。“王攀,我們都叫他夢鹿,你最好以後也這麽叫他,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大名,不過這不重要。”欒彰繼續說,“你拒絕了他,是嗎?”紀冠城點點頭。“為什麽呢?”紀冠城看向欒彰:“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我都想聽。”欒彰笑笑,歪頭用手背撐著自己的臉頰,“朋友之間什麽都可以講的吧?”“我跟他說工作太多了也不能完全算假的,後來想想,跟老板那麽講話確實不太好。不過說都說了,沒有必要後悔。”紀冠城歎氣,“主要是我……籃球當做娛樂還好,打比賽就要有輸贏,我不太想那樣。”“為什麽?”這次欒彰是真的好奇了。他看紀冠城神情猶豫,又說:“我隻是順著一問,你不用真的告訴我。畢竟和自己的同事聊一些太個人的事情確實有些奇怪。”“那你願意聽我講廢話嗎?”欒彰既覺得紀冠城這話說得有點意思,又覺得從紀冠城口中聽到這話不算意外。“如果你願意講的話。”他把問題又拋回給紀冠城。願意還是不願意呢?紀冠城看了欒彰一眼,做出了選擇。“我最後一場比賽是讀研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們比分落後,我在籃下防守,特別想救下那一球,不顧隊友的指示,結果和對方球員撞到了一起。我不光被判防守犯規,左手還被撞得骨折。後來,比賽輸了。”紀冠城陷入回憶,“其實隻是很普通的比賽,我們也不是專業球員,輸或者贏都不影響什麽。我起初也沒有太在意,傷好回學校之後才意識到,那場比賽對於我的一些隊友而言其實是學生時代最後一場比賽,這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再去修正的結局,就是因為我當時的一個魯莽決定。如果我那個時候耐下心來好好跟隊友配合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時隔多年舊事重提,紀冠城雖不覺後悔,言語之中卻充滿了遺憾和自責。如果、如果、如果。他提了好多設想,但是他知道這隻是一種假設。他那時天真的以為一場比賽的輸贏無足輕重,後來他知道,他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場比賽了。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什麽重大時刻或者轉折點才能改變,有一顆球沒有按照既定軌跡入網,人生軌跡就會產生偏差。一點一點積累,也許要等到生命抵達終點時回望過去的路才會發現,原來走差了這麽多。“我跟王……夢鹿在一起打過球,當時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好厲害。”紀冠城繼續說,“可是籃球是五個人的遊戲,差一點都不行。”“你怕你會重蹈覆轍?”欒彰問。“怎麽說呢……”紀冠城垂下頭,複而抬起頭看向欒彰,淡淡一笑,“算了,我說不好。”講完一個故事需要中場消化,紀冠城選擇繼續低頭吃飯。中午熾熱的陽光透過窗戶鋪在他的身上,卻顯得他安靜。欒彰知道盯著別人吃飯不禮貌卻還是保持著那單手撐腮的動作看了紀冠城好半天,然後,仿佛大腦終於處理完信息似的坐直了身體,對紀冠城說:“你是不是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紀冠城抬起頭,不解地望向欒彰。“夢鹿一定沒告訴過你他的戰績吧?”欒彰狡黠一笑,“他天天想著稱霸月湖,可是在過往的比賽裏連一次八強都沒打進過。我曾經勸他放棄,遊戲而已何必認真?但他很強。你知道嗎,他告訴我你沒有答應他的時候還挺失落的,搞得我還以為真的是我給你的工作實在是太多了,跟他檢討了半天。”“沒有沒有,如果真的造成了誤會,我可以向他說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本來我也沒有很想勸動你,但是你剛剛講了那樣一個故事,讓我有點好奇。”欒彰的雙臂交疊壓在桌麵上,顯得他在靠近紀冠城,“到底怎樣才能讓你去做一件你本來決定再也不去嚐試的事情呢?”他頓了頓,對上紀冠城的雙眼後,認真地問:“這個時候的我應該說點什麽呢?”紀冠城陡然感到一股壓力。欒彰問:“你後來還有遇到過那些隊友嗎?”“沒有。”“有沒有可能根本沒有人在意那場比賽的結局,隻是你一個人在自作多情?”欒彰無所謂地說,“也許他們連那天有一個人受傷都不記得了,而你卻一直在那個漩渦裏。歸根結底,那隻是你自己的遺憾。你是學腦科學的,應該知道記憶的大部分細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產生變化,哪怕那些非常重要的記憶,都會變得不再可靠。”“那你會覺得我在編故事騙你嗎?也許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不,我相信你。”欒彰的回答叫紀冠城有些恍惚,他樂於見到紀冠城臉上那種茫然無措的表情,“所以我想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旁觀者所感受到的情況,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多人在乎你,你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麽重要。所以不如去做些什麽事情,至少還能得到一些證明。”“證明什麽?”“證明我說的有點道理。”欒彰用開玩笑的口吻回答,紀冠城自然明白欒彰的意思。欒彰繼續說:“過去的那一天再也無法被改變,但那時沒有守住的一球,也許是可以在未來阻止的。我能從你的口氣中聽出來,其實你仍有期待。”“我……”紀冠城有些錯亂,隻能用攤手這種小動作來帶過。欒彰看著紀冠城一點一點對自己的意識進行重構,他知道紀冠城已經在猶豫了,這個時候隻需要再推一把。“我們都是要和自己做抗爭的不是嗎?”欒彰輕聲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吧,去防下那一球。”他可以很輕易地表現出這種超然的狀態,去用知識和語言描述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縹緲情緒,以此來達到和能夠理解這種情緒的人的情感共鳴。欒彰甚至還可以製造一些偶像光環出來,同領域內絕對的實力霸權就是最好的誘發劑。終於,紀冠城不敵欒彰的誘惑,泄力聳肩,狀似妥協。欒彰勾嘴輕笑。“但是……”紀冠城忽然轉折,“要是比賽的話會需要很多時間做訓練準備,我的任務進度可能會慢一點,沒關係嗎?”他無奈又無辜的語態惹得欒彰心中哂笑,這言外之意不就是把那些繁複的工作往回推嗎?是你欒彰讓我去打比賽的,那工作的事情你要不要看著辦?不過沒關係,丟出來的超額工作本就是欒彰設置好的任務道具,現在任務完成,道具回收自然不在話下,還能順水推舟當做人情送給紀冠城,他當真是走一步想三步。“這個我可以負責協調,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你有充足的時間用於球隊的訓練。以及……我會向你授權觀雲一部分內部接口使用權限,也許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真的嗎?”紀冠城雙目發光,隨即又說,“可是這會不會有些不太好?觀雲目前還不是我這個級別能夠調用的。”“沒關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欒彰假惺惺地說,“你就當我看了這麽多年爛比賽,也挺想看一回贏局吧。”第10章 欒彰前腳搞定了紀冠城,後腳就去跟王攀邀功。在王攀那裏,故事儼然變成了另外一個版本。那個欒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勸說了紀冠城許久才終於把人磨下來,他費了好大的工夫,所以王攀應該知恩圖報。“我發現你這人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不小。”王攀冷笑,“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吧?”欒彰相信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可聽到王攀這句話時心中還是不由得犯嘀咕。畢竟他們二人實在是太過熟悉,難保王攀不會嗅出什麽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味道。“我做什麽了?”心中想法再多,欒彰仍是麵色如常淡定地反問王攀。“還不是你拚命壓榨別人?果然資本家的每個毛孔裏都流著肮髒的血。”王攀嘲諷,自詡清流。欒彰聽後鬆了口氣,不與王攀打嘴架,而是緊密地執行自己接下來的計劃。“不是我潑冷水,你年年都沒贏過,還得運營部門給你搞公關。流量都被別人賺去了,何必呢?”王攀很難解釋自己到底在執著什麽。各家公司都是爭來爭去,說好聽點事關公司在月湖的地位,說難聽點,不過就是一些人為烘托氣氛營造出來的添頭,真論地位,還是得拿業務和產品說話。道理大家都懂,可彼此都那麽架著,誰也不想先認輸。王攀更是如此,他爭強好勝,是那種很典型的“得不到惦記,得到了不珍惜”的人。他就是想贏,隻要一次就好。“你不懂我們熱血少年。”王攀以此搪塞欒彰。“你今年都三十二了。”“男人致死是少年!”王攀說,“總之,今年奪不奪冠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倒劉恩卓!”劉恩卓是上屆聯賽的fmvp,同時也是int的技術專家。int開發人工智能主要涉足文化娛樂遊戲領域,產品上市時一度引爆互聯網。王攀嗤之以鼻,覺得他們拿ai去搞的那些虛擬偶像之流很不上檔次,天天就會唱歌跳舞,無法創造真正的價值。他的嘲諷一方麵源自於紅眼病,他口中那些不入流的把戲每年為int帶來的真金白銀的淨利潤足夠叫他氣死好機會,仰天長歎這世界就是娛樂至死,沒救了。再者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劉恩卓此人當初差一點點就加入了evo的團隊,之前談得好好的,王攀還開了非常優厚的條件。可劉恩卓在跟欒彰會談之後畫風突變,直接爽約去了對家,理由是不太喜歡欒彰這人。欒彰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他根本沒有把劉恩卓當過一回事,就像人類從不關心螞蟻在想什麽一樣。王攀一直懷恨在心。evo雖發展勢頭迅猛,在整個人工智能領域裏風頭無兩,可是龐大的吞金獸不是簡單的“利潤”二字就可以供養的。為此王攀與投資人們愛恨情仇的八卦故事足夠從華爾街傳到月湖為了找錢,王攀付出了很多。int每年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買下evo正對麵那個巨大的屏幕投放年終捷報。要不是劉樹攔著,王攀早就把劉恩卓套麻袋打一頓。真實的商戰往往就是這麽粗暴,梁子越結越深。欒彰看王攀那壯誌雄心的模樣,便激他說:“要是贏不了呢?今年隻是加入了一個紀冠城,難道他很厲害嗎?”“我該怎麽跟你形容呢?”“你就說是他厲害還是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