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珩把人揮走,來到袁燁床邊, 醫生也有些束手無策:“現在隻能先退燒, 燒退不下來可能會有危險。”袁燁燒得滿臉通紅,像是被夢魘住了, 眉頭蹙得死勁,全身硬邦邦用著力,肌肉放鬆不下來,小臂上青筋突出。齊淮說的沒錯,他真的在夢囈,而且夢話顛三倒四。“這破皇帝誰愛做誰做。”“寅時就要起來上朝,怕不是要我死。”“張口閉口就是要錢,國庫空虛懂嗎,有本事找我哥要去!”“出皇位一個,全瑕。”空氣寂靜了一瞬,袁珩抬眼看向醫生:“這種情況算正常嗎?”“高燒是可能出現夢魘的情況,”醫生猶豫道,“甚至還可能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但……”但也是要基於邏輯和常識的,袁燁到底是經曆了什麽,才能爆出一堆匪夷所思的句子。眾人一籌莫展,病床上的袁燁突然安靜了下來,眼皮動了動。不等醫生有動作,他眼角又抽搐了一下,一滴淚滾落了下來。他開始不住抽氣,像是委屈極了,鼻翼顫抖,很小聲地喊了句:“皇兄……”蕭子昱回頭看向袁珩,兩人對視一瞬,有些話不用明說就各自領會:袁燁絕對是想起了什麽。袁珩神色不變,走到床前探了探他的額頭,依舊灼熱滾燙。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床上的人卻像是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麽,眉頭被手掌撫平,緊繃著的肌肉也開始放鬆,袁燁不再掙紮亂動,而是輕聲哼著:“哥,別留下我一個人……”“您先去忙吧,需要的時候我們會按鈴。”蕭子昱將醫生勸出去,轉身麵對袁珩:“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袁燁為什麽當了皇帝。”袁珩似是有些無奈,長時間坐輪椅不舒服,他俯下身,把蕭子昱抱上旁邊的空床。蕭子昱攥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如有實質:“袁珩,你不能再瞞著我了。”袁珩沒有躲,任由他拉著,終於動唇輕聲道:“真相是什麽,你不是早就猜出來了。”蕭子昱悚然一驚,滿眼的不可思議。袁珩本來是太子,新皇卻莫名其妙成了八皇子袁燁,可能性其實隻有最簡單直接的一種,那就是太子身死,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可袁珩正值壯年,大梁國富民強,幾乎不可能發生太子殞歿這種事。蕭子昱齒冠輕顫,隻聽袁珩平靜陳述道:“大梁七九年,太子戰死。”“什麽?!”瞳孔猛地收縮,蕭子昱反應過來,那是他死後的第三年。袁珩雖為太子,卻武藝精湛,曾單刀匹馬殺入敵營,最終全身而退。且不說大梁軍力雄厚,憑袁珩機關算盡的本事又怎麽會將自己置於險地。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驚愕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袁珩在床邊坐下,親昵吻上他眼角的淚花,“當年沒能及時去追上你,是因為我不能把一個爛攤子交給袁燁。”大梁在老皇帝手中積弊已久,滿朝蠹蟲,武將不馴,宮變後的幾年,太子長風手段狠辣,勉強整治朝綱,殺一儆百。混吃等死的文臣們編排他,暗傳太子瘋騭,他不理,將軍們不信他,覺得冷宮皇子奸詐有餘,膽魄不足,他便親臨軍帳,跟眾人同吃睡。大業將成,高懸在頭頂岌岌可危的月亮卻突然墜落了。蕭子昱突然記起青雲寺的華真和尚說過的話:“王君歿後,大梁變革三年,對內修政,對外強交,手法之殘酷震驚後世。”他幾乎找不到自己聲音,輕聲道:“所以你替袁燁鋪好了路,然後將皇位讓給了他。”袁珩不置可否:“他做得還不錯。”蕭子昱眼中流露出巨大的茫然,就好像和真相隔著一層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行走,盡量不去戳破,然而忽然有一天,冰層碎了,他猝不及防掉了下去,沒摔疼,隻是有些不敢相信。袁珩忍著心疼安慰:“怎麽,知道了真相,還要打我一巴掌解氣嗎?”蕭子昱揚起手,落下的時候卻如春風化雨撫上袁珩的臉頰,他將人拉近,額頭相抵,鼻尖相貼,略帶哽咽地吐出兩個字:“傻子。”袁珩撫摩著他的後頸,似是得逞:“你早同我定情,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前世蕭謹川周遊各地,對朝中事少有耳聞,此刻聽來雖然震驚,但麵上仍平靜如潭。隻是沒想到袁賊竟情深至此,他別扭著說出一句:“之前是我看錯你。”“不,你沒看錯,”袁珩抬起頭,似笑非笑,“我的確狼子野心,蕭子昱落我手裏,誰要也不會再給。”蕭謹川:“……”病床上,袁燁如打夢顫,突然劇烈掙紮了一下,竟是猛地坐了起來,胸腔劇烈起伏著喘息,眼睛悄無聲息地睜開,和同樣無言的蕭謹川對視了個正著。他頭疼欲裂,一手按著額角,驚愕道:“你是誰?怎麽會出現在朕的寢宮裏?”眾人麵麵相覷,袁燁已經拔了針頭,翻身跳下床來:“刺客!抓……”袁珩最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將人推回床上,厲聲嗬道:“袁燁!”袁燁怔怔看著他,忽然伸手抱住了袁珩的肩膀,嚎啕道:“皇兄,原來你沒死!”“不對啊,你明明都讓箭射成刺蝟了,還是朕親自收的屍嗚嗚嗚……”袁珩沒死但差點讓他氣出心梗,按鈴叫來醫生給他打了一支鎮定劑。袁燁被幾個護士七手八腳按回床上,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好半晌過去眼角才輕輕一動。袁珩站在一邊:“想起來了?”袁燁慢慢轉過頭來,言語太過蒼白,無法直抒胸臆,他長長歎出一口氣:“臥槽……”蕭謹川眉頭緊皺,似乎是被刷新了某種下限。下一秒,袁燁的視線追了過來:“這位仁兄是?”“我師兄。”蕭子昱說道。“皇嫂……”袁燁喃喃道,“等等,他是你這輩子還是之前的……”“他是之前在梨園裏教養我的師兄。”蕭子昱解釋道。“奧……”袁燁點點頭,又盯著天花板,徹底消化不動了。“你可能是受了刺激,才乍然恢複記憶。”蕭子昱有些擔心,“現在感覺怎麽樣了?”袁燁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切道:“皇嫂,你千萬別怪罪我哥,他上輩子不是故意……”見蕭子昱神色平靜,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已經知道了?”蕭子昱略帶憐憫地點了點頭。“大梁和涼州一戰,他明知道前方有埋伏,還要去追擊窮寇,最終被亂箭射死,”袁燁悲憤難當,“將士們見到都殺紅了眼,把那蠻夷首領嚇得屁滾尿流,硬是主動投誠,在破城之際歸順我大梁。”“四十年的皇帝啊,天天早起!”袁燁仰天長嘯,“我替我哥多上了四十年的班!”不管是昏迷還是醒著,袁珩的評價都是一致:“你做的很不錯。”袁燁一愣,眼角登時滲出了水花。男子漢大丈夫說哭就哭,袁珩頭疼道:“忍著。”“哥,你誇我了?”袁燁滿臉的不可思議,“你也覺得我不是廢物對不對,你……”“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袁珩站在他床邊,一字一句道:“大梁綿延百年看允和之始,辛苦了。”允和是袁燁的小字,大梁七九年初春,百廢待興,國運昌泰之時,袁珩追隨王君而去。朝臣按照遺詔擁新王上位,袁燁將滿腔悲痛化解在政務裏,順應皇兄的意思抹除了那三年史記,模糊了王君的名字,不給人百年後議論的機會。他終生未曾婚娶,過繼了其他兄長的孩子放在身邊教養,在位四十多年,成為梁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之一。袁燁不敢居他哥的功,慢慢反應了一會兒才說道:“上輩子讓我幹活就罷了,這輩子竟然還要我回源泰上班。”袁珩神色稍凝,言歸正傳:“薛金玲的事你聽說了。”“我媽……”袁燁頓了頓,準確說應該是他這一世的媽媽。薛金玲在嫁進袁家之前就懷上了他,誕下孩子後也是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袁啟安身上,奈何袁啟安油鹽不進,自始至終不肯放權,隻在病重後把部分股權分給了小兒子,將他當作製衡袁珩的籌碼。沒想到袁燁生來跟他哥親切,不事管理不說,還鬧著將股權轉讓給大哥。中秋節那天不歡而散,薛金玲徹底對這個兒子喪失了信心,這才決定鋌而走險。從童年到青年的漫長時光,袁燁身前始終都有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盡管忙碌,卻總會在他惹禍時及時出現,雖然冷淡,卻不忘在無人在意的生日陪他吃一點蛋糕。袁燁閉了閉眼睛:“你決定吧,哥,我不幹涉你的判斷。”一整天,蕭子昱都有些心神恍惚,呆坐在床上,默默消化著巨大衝擊。袁珩早知道真相定然會嚇到他,可還是難免心疼,吃過午飯後拉了窗簾,將人抱在懷裏輕聲安慰:“休息一下吧。”蕭子昱乖乖被他抱著,像是眷戀那份溫暖,主動伸手勾住了袁珩的腰,“別走。”袁珩看著懷裏的人,蕭子昱難得有示弱的時候,此刻卻滿臉茫然憂懼,總一副要落淚的樣子,就算蕭謹川要衝進來打斷他的腿他也不會走的。他摟著人躺進被窩,輕拍後背安慰,蕭子昱良久沒了動靜。就在他以為對方睡著的時候,蕭子昱卻突然道:“被萬箭穿心,疼嗎?”袁珩一怔,繼而低下頭輕吻他的發頂,實話實說:“肯定是疼的。”蕭子昱閉著眼睛,睫毛輕顫。卻聽他繼續道:“但不及失去你的千分之一。”“所以別擔心,”袁珩用力抱住他,“我不會再離開你的。”.兩周後,護工被醫院判定可以出院受審。這段時間他一直被警方密切監控著,絲毫沒有同外界聯絡的機會,股權轉讓書的受益人明晃晃寫著薛金玲的名字,他無法再為對方開罪。袁燁去拘留所看過薛金玲一次,向來光鮮溫婉的女人像是失了神采,看到兒子時悲傷地垂下淚來:“兒子,你救救媽媽,同你大哥說一聲,媽媽也沒想這樣的呀。”麵對這樣的母親,袁燁滿身狼狽:“媽,你這次不是在尋找依靠,是要殺人了。那個護工有槍,大哥晚到一步,蕭哥就會有危險,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他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覺得我這個兒子不成器,沒本事,從小到大隻會給你丟臉,這些我都認。但我沒有辦法替受害人做出原諒。”從醫院出來,袁燁直接去了公司。不管願不願意,他生活的某些部分還是發生了巨變,按照往常的習慣,讓自己忙起來會好很多。他打算繼續把攝影展辦下去。大周末,源泰大廈沒什麽人。蕭子昱最近停止了一切商務活動,安心修養。他打算趁這段時間盡快將歸巢基金提上日程。蕭謹川在聽說這個基金後,強勢要求入股,一切運營都是蕭子昱在負責,很多地方都搞不明白,休息時間將袁珩抓來公司加班。天氣轉涼後難得有陽光溫暖的日子。袁珩靠在工學椅裏,從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蕭子昱的一方側頰,骨相清俊,眉眼秀氣,下頜微微繃著,就算看文件看得一頭霧水還是保持著幾分驕矜。他第一次在辦公室萌生出了不想加班想約會的念頭,懶洋洋道:“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你不要妨礙我工作,”蕭子昱正直地拒絕完,發現還真有地方不明白,他不恥求問:“募捐資格這裏你可以給我講講嗎?”“我看看。”袁珩接過文件,順手攬住那一把細腰,稍稍用力就將人箍到了大腿上,抱踏實顛了顛,這才道:“基金會要正常運營至少兩年才有公開募捐的資格。”蕭子昱低頭寫下筆記,感覺腰間的大手不太老實,張了張嘴要出聲提醒。袁珩搶先一步伸出食指擋在他唇前:“我知道,傷還沒好利索,胳膊疼,不能拉伸,背也疼,不能受壓迫,說了這麽多遍,我都記下來了。”蕭子昱蜻蜓點水吻在他眉峰,叫人心馳神蕩:“最近在忙正事,我怕你把我拆散架。”袁珩好久沒有過這種待遇,仰著臉任他親吻,忽然辦公室門從外麵一推,袁燁大步走了進來。“哥??!”這次躲無處躲,蕭子昱感覺自己都要有心理創傷了。維持著頭埋在袁珩頸邊的姿勢,沒有動。偏偏這個視角擋住了臉,袁燁驚悚道:“哥,你不會是找了個長發小子玩替身吧!你要這樣我可大義滅親了,我存了蕭大哥的電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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