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開學後,準備校慶的期間,春見和女友分手的消息在班上傳得沸沸揚揚。我這才知道,原來春見之前有女朋友。


    「你幹嘛跟高野學姐分手啦!她很正耶!」


    「很難解釋耶。」


    「你真是暴殄天物耶,你們好不容易才撐過遠距離不是嗎?」


    「才沒有,我去美國前就跟她分手了。」


    「是嗎?但回來又複合了吧?」


    「那是因為她……算了……你怎麽那麽清楚?不是不同屆嗎?」


    「因為我姐跟她同屆啊,而且你們這對在學校本來就很有名好不好。」


    「有嗎?」


    「是你甩人家的對吧?人帥真好,可惡耶你。」


    「幹嘛啦,你喜歡高野喔?」


    「啊?沒有好嗎?我根本沒跟她說過話,隻是你單身讓我很不爽罷了。」


    「為什麽?」


    「因為你一定會對我們這屆的妹出手啊。」


    「你少汙蔑我。」


    跟春見聊天的,是他在班上最要好的同學——野崎。春見一臉不悅地說完後,拿起水彩筆往野崎臉上一戳,把褐色顏料塗在他臉上,兩個人因此笑成一團。


    今天的班會米澤老師沒來,大家忙著製作校慶的鬼屋。我一邊剪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狐狸麵具,一邊看春見他們在做什麽。其他幾個男生也加入了戰局,互相在對方身上塗顏料。


    「居然分手了。」


    說這句話的當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旁邊的兩個女生。


    「春見是外貌協會的嗎?」


    「男生應該都很在意外表吧,何況他的前女友是高野學姐耶。」


    「不過,春見受女生歡迎又不花心,對每個人都很好呢。」


    「……喔,你該不會喜歡春見吧?」


    「才沒有呢……不過,如果他跟我告白,我應該不會拒絕吧。」


    「你放心,他才不會跟你告白。」


    「要你管。」


    兩個女孩說完哈哈大笑。我隻知道春見人緣很好,但從沒想過他會有女朋友,也不知道有這麽多女生喜歡他。


    進入新學期後,我跟班上同學好像比較有話聊了,但除了春見以外,其他人依舊叫我「遠野同學」,看來,愛情兩字依舊離我很遠。小學的我對男生避之唯恐不及,國中又讀女校,所以從沒交過男朋友。


    甚至沒有喜歡過任何男生。


    我現在在看的書、前天看完的書,都有談情說愛的橋段,之後的書大概也不會有例外。每本書裏都有一段愛情故事,但我的生活裏並沒有。我從沒想過愛情會降臨在我身上,男歡女愛似乎離我非常遙遠。


    「……」


    我小心翼翼地將麵具剪下,腦中浮現剛才一個女同學跟我說的話——「遠野同學,這種東西隨便剪剪就好了啦,不用剪得那麽漂亮。」什麽叫做隨便?我實在不知道。


    我既不機靈又不聰明,對很多事情都一竅不通。


    不知道怎麽跟剛認識的人說話,也不知道怎麽跟陌生人相處,別說異性了,就連跟同性相處也會緊張得不知所措,看來,戀愛於我真的是遙不可及。


    抬頭看向春見,他和幾個男生正幫一個巨大的紙糊喪屍上色。那喪屍是春見和野崎一起做的,他們的手真巧。仔細想想,春見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然而,他也不是一直離我這麽遠。


    開學後,他午餐時間偶爾還是會來找我,在四樓的邊間教室、舊音樂教室,一起吃飯聊天。我們的話題天南地北,從我正在看的書、他想看的電影、昨晚作的惡夢,甚至新上市的冰都可以聊。自從暑假在他麵前哭出來、顏麵盡失後,和他相處變得比以前自在多了。


    春見非常健談,同時也是很好的聽眾,這讓我感到很安心,在他麵前無話不談。


    下次一起吃飯時,來跟他請教戀愛的事好了。


    ***


    「春見,你很懂愛嗎?」


    被我這麽一問,春見難得露出慌張的神色,差點把嘴裏的綠茶噴出來,掙紮了一陣才吞進去,猛咳個不停。


    我被他激烈的咳嗽聲嚇得閉上眼睛。他用手臂捂住嘴,眯眼瞅著我。


    「你說什麽?」


    「……我說,你懂不懂愛?」


    「你……」說到這裏他打住,東張西望確認有沒有別人,當然,舊音樂教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你怎麽了……怎麽會問這個?」


    沒想到一個午休翹課出去買東西,在超市被米澤老師逮個正著還能不動聲色的人,居然也有這麽魂不守舍的時候(據說他立刻跟老師道歉,用一罐咖啡的代價拜托老師饒他一馬,更誇張的是米澤老師居然收下了咖啡)。


    「不能問嗎?」


    「……問什麽。」


    「愛啊。」


    「也不是不行……好,我們先冷靜下來,不是不能問,而是你問得太抽象了,你是問哪方麵?」


    「有很多方麵嗎……?」


    春見緩緩轉過身,喝了一口綠茶,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轉回來。


    「你怎麽會突然想到問我這個?」


    「因為我聽到班上女生在討論你。」


    「……喔。」


    「不是講你壞話啦,是誇獎你很受女生歡迎。」


    「是喔……」


    「我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該怎麽說呢……小說、電影裏隻要出現高中生,就一定跟戀愛脫不了關係,可是我升上高中後,還是覺得自己跟愛情八竿子打不著邊。所以才想問問身邊有戀愛經驗的人,也就是你,兩情相悅是什麽感覺。」


    我靜靜地看著他。春見用耐人尋味的表情點點頭,咬著唇像是有話要說,又像是無可奉告。


    「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不用不用,不用特別換話題。」春見急忙說道,接著歎了口氣,露出無奈的笑容,「……原來如此,所以遠野你從來沒喜歡過別人囉……」


    「嗯,大概吧……國小的男生就隻會欺負我,國中又是讀女校……」


    其實讀女校時,很多同學都對戀愛充滿憧憬,比較成熟的女生更是每天把男朋友掛在嘴邊,但我和她們並不交好,所以她們口中的那些戀愛經驗,對我而言就像遙遠的童話世界。


    春見把鮪魚飯團塞進嘴裏,舔了舔右手拇指,將嘴裏的東西吞下肚後看向我。


    「遠野。」


    「有。」


    「……我跟前女友,其實並沒有兩情相悅那麽美好。」


    「咦?可是你們交往了不是嗎?」


    「我們國中也同校,畢業典禮前高野跟我告白,然後我就答應了。你知道的,麵對像她這麽正的女生,任何身心健全的男生都會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


    「啊啊啊,」春見抱頭呻吟,「你幹嘛重複啦。」


    「抱歉。」


    「所以……我對這方麵並不清楚,而且什麽叫懂愛啊。」


    「但是,你至少比我清楚。」


    「清楚什麽?」


    「就是……怎樣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對方,我說的不是朋友之間,而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


    春見眨了一下眼睛,拿出昆布飯團,默默打開包裝,一口咬掉一半,嚼一嚼吞下肚,然後喝一口綠茶,清了清喉嚨。


    「自然而然就會知道。」


    「自然而然?」


    他大歎一口氣,用低沉的嗓音劈哩啪拉講了一大串。


    「你會非常想見他,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身影,無論他說什麽你都想聽,希望他開心,不願看見他難過的表情。如果出現這些症狀,就代表墜入情網了。」


    「……真的嗎?」


    我下意識地反問道。春見抱著椅背反坐著,視線比平常低,所以是抬頭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這樣跟崇拜有什麽不一樣?」


    春見想了一下,補充說明道:「那再加兩項,會很想觸碰他的身體、感到無法自拔,就代表戀愛了。」


    「…………我懂了。」我輕聲回答。


    「遠野?」見春見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急忙拿起水壺喝了口茶,搖搖頭告訴他我沒事。


    此地無銀三百兩。


    心中一股情感仿佛就要破繭而出。


    如果他說的沒錯,那麽,我喜歡的人就是春見。


    不,不是,我對他隻是崇拜。


    ——那再加兩項,會很想觸碰他的身體、感到無法自拔,就代表戀愛了。


    「我去洗手。」故作鎮靜地說完後,我飛也似的逃出教室,留下一臉錯愕的春見。


    我打開廁所水龍頭,淋濕雙手,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又馬上別過頭。


    ——怎麽辦。


    雙手被水衝得冰涼。我伸出右手摸了摸臉頰,


    好燙。怎麽辦?我沒有特別想要觸碰春見,也沒有無法自拔的感覺,還沒有。咦?還沒有?如果真變成那樣,那麽很遺憾的,春見就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男生。很遺憾嗎?其實一點也不遺憾啊,可是……


    「怎麽辦……」


    我邊歎氣邊喃喃自語。我怎麽那麽遲鈍?愛情都已來到眼前,我卻毫不自知。


    深吸幾口氣後,情緒終於有冷靜下來的趨勢。回到舊音樂教室時,春見正吃著洋芋條。我一語不發地回到位子上,一邊吃剩下一半的便當,一邊偷看春見的右手。修長的手指上是短短的指甲,因為連日幫僵屍上色的關係,上頭沾了些許褐色顏料。他將洋芋條送進嘴中,吮了一口拇指指腹。


    「遠野。」


    「什麽事。」


    「你如果有喜歡的人,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喔。」


    「……好。」


    我將視線移開他的手指,看向窗外的秋季天空,然後埋頭吃起便當,默默祈禱自己不要臉紅。


    我對他隻是崇拜。


    我在心中不斷說服自己。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害怕自己喜歡上春見。偶爾一起吃午餐還可以,但一想到跟他有進一步的發展,就讓我感到畏懼。所以,我希望自己對他隻是崇拜。


    然而,會在心中掙紮至此的我,大概早已墜入情網。


    ***


    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是校慶。至今我已徹底放棄,放棄說服自己對春見的感情隻是「崇拜」。越是掙紮就陷得越深,現在的我,無時無刻都盯著他的手瞧,他觸摸什麽、拿起什麽、如何放下,我全都看在眼裏。那讓我感到困惑,感到羞恥,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然後終於認清一件事——春見洋介,是我的初戀。


    我決定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不告訴任何人。


    當然,也不會告訴春見。


    因為如果告訴他的話,一切都會土崩瓦解。


    校慶結束後的期中考期間,他依然會在午餐時間突然現身,且頻率有越來越高的趨勢,以前是一個月兩、三次,現在是一周一次,甚至一周兩次。天氣沒那麽熱了,再加上舊音樂教室會讓我想起上次尷尬的回憶,所以我經常換地方吃飯,有時是室外,有時是頂樓樓梯。然而無論我換到什麽地方,他總有辦法找到我,和我聊天說笑,又或是在一旁午睡。


    我們之間是如此的平和,自在而幸福。


    這樣就夠了。


    如果被他知道我的心意,我們恐怕就不能維持朋友關係了。我可能會變得跟從前一樣畏首畏尾,而他肯定會覺得我很煩。聽班上的女生說,春見跟前女友分手後,已經有兩個女生向他告白,但都被他以現在不想交女友為由拒絕了——雖說班上同學不會特別來跟我說小道消息,這個傳聞我也是東一塊西一塊拚湊來的,可信度有待質疑,但無論如何,我根本沒有告白的勇氣。若被春見拒絕,我絕不可能繼續若無其事地跟他吃午餐。


    所以,我總是盡力在他麵前扮演一如往常的自己,暗自祈禱我與他之間永不生變,這份情感千萬不要曝光。


    「詩詩,最近學校還好嗎?」


    入冬後,奶奶依舊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睡覺。每每看到我時,她總會問我學校的事。


    「快放寒假了。」


    我坐在床邊的地上說道。不知從何時開始,和奶奶聊天不再是件痛苦的事,現在她已很少給我星星,即便給了,如今的我也有願可許。


    我希望和春見維持現在的關係。


    「那你可就無聊了。」


    奶奶宛如在說夢話一般呢喃道。我轉過頭,望向她微微睜開的慈祥眼眸。


    「怎麽說?」


    「因為你最近在學校似乎過得很開心。」


    「……是嗎?」


    奶奶含笑閉上雙眼。端詳她的臉龐一陣後,我再次坐回地上,看向窗外細長的枯樹。


    ——看天空吧,天空。


    我微微一笑,伸手拿來金平糖的罐子,拿出白色和桃色的糖果放入嘴中,仔細品嚐溶於舌尖的甜味。


    ——希望我們能夠相安無事。


    我向星星許願,希望能將這份淡淡的情愫封存在心底,永不被人發現。


    ***


    春假,我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一天中午過後,我坐在床上看書,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一跳。這台白色折疊機我從國中就開始用了,但幾乎沒人打給我,我也不曾打給誰。除了偶爾收收國中同學的簡訊,以及學校的群組簡訊,就隻有持有全班通訊錄的高中女班長會打來。其實她也就打過那麽一次,而且還是為了聯絡校慶的事情。我不喜歡傳簡訊,也不喜歡講電話,一個國中同學曾說我這叫「生不逢時」。


    「……」


    我爬下床,從包包取出手機,鈴聲不斷響著,螢幕上顯示一支○九○開頭的陌生電話。我凝視手機螢幕約五秒鍾,正躊躇要不要接起時,鈴聲戛然而止。「應該是打錯電話了吧。」才鬆了一口氣,同一支電話又再度打來,嚇得我差點將手機摔到地上。


    「——喂……?」


    大約響了五聲後,我鼓起勇氣接起電話。接陌生人的電話很可怕,但放著電話一直響也很可怕。


    「——遠野?」


    我倒吸了一口氣,是春見的聲音。


    「喂?」


    「對,是我。」


    「我是春見。抱歉突然打給你,我跟班長要了你的電話。」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往窗戶方向看去,遠方的天空有一道長長的飛機雲。低頭摸了摸地板,看來,我不是在作夢。


    「沒關係。」


    我得保持冷靜,不過就是朋友突然打了通電話來,別想太多。


    「怎麽了?」


    「嗯……」


    反倒是春見有些怪怪的,感覺沒什麽精神,聲音也比平常沙啞低沉。是因為在電話裏的關係嗎?我不知道。


    所以我才不喜歡講電話,因為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很容易就疑神疑鬼,想東想西。


    「春見?」


    「我今天不用練社團。」他沒頭沒尾地說道。


    「嗯?」


    「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我有些驚訝。


    「對,你有空嗎?」


    「今天嗎?」


    「能出來見個麵嗎?」


    這句話讓我好一陣子無法呼吸。跟春見見麵?而且還是在假日?


    「不行嗎?」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頓時,那個胸口緊縮的感覺又來了,我閉起眼睛,有些呼吸困難。


    「可以,我隨時都可以出去。」


    「太好了。」春見吐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說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隻好沉默不語。心撲通撲通地狂跳,我好害怕自己的心跳被電話另一頭的春見聽到,手指因而顫抖不已。


    「……那我們四點在校門口見,不會進去學校,所以不用穿製服。」


    我輕輕點頭,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講電話,趕緊補了一句「好」。


    「那待會見。」


    春見掛斷電話後,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手機闔上,緊緊握在手中。一邊深呼吸,一邊反芻剛才與春見的對話。


    他說他今天不用練社團,有事情要拜托我,叫我到校門口與他碰麵,不用穿製服。


    這是春見第一次打電話給我,也是第一次要我幫忙,至於內容是什麽,我完全無法想象。既然他特意跟班長要我的電話,就代表這件事非我不可。


    想到這裏,我不禁喉嚨發熱,一股喜悅湧上心頭的同時,卻又有點擔心。我能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好嗎?如果做不好怎麽辦……


    牆上的時鍾指向三點,就算慢慢來,還有四、五十分鍾可以準備……我得換衣服,但春見叫我不用穿製服,那我要穿什麽?


    「……」


    我放下手機,閉上眼睛,低頭抱著膝蓋。別想太多了,我隻想和春見維持現狀,即便是單相思,也不一定要修成正果。


    於是,我和平常一樣換上了水手服。春見隻說不用穿製服,但沒說不能穿製服。與其穿便服而心神不寧,倒不如穿製服比較安心。


    我將錢包、書,和不常帶在身上的手機放入包包,迅速完成出門前的準備。待在家裏反而會胡思亂想,所以還不到三點半,我就跟媽媽說要去學校圖書室還書,穿上皮鞋出門了。


    上一次像這樣與人相約,已經是好久以前了。


    ***


    下公車時才三點四十六分,走了五分鍾到校門口,我吃了一驚,春見竟然已經在那裏等我了,我還以為我會比他早到。


    走到他麵前後


    ,春見看著我呢喃道:「你穿製服啊。」


    他穿著深藍色素麵連帽外套和墨綠色長褲,看起來比平常更高、更成熟。


    「對不起。」我低頭道歉。


    「不用道歉啦,都怪我突然把你約出來。」


    我抬頭看向春見,總覺得他和電話裏一樣,無論是說話方式、表情、動作都顯得有些失常。我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你要拜托我什麽事……?」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們先去河堤走走吧,那邊的櫻花雖然還沒盛開,但已經開得很漂亮了。」


    櫻花——我點點頭。他飄飄然往反方向走去,我則跟在他的稍後方。


    河堤離學校約五分鍾的路程,因道路兩邊種滿了櫻花樹,算是小有名氣的春天賞花景點。但礙於和我家是反方向,我很少有機會踏足這裏。我們學校的社團經常到河堤練習,所以在這裏常能看到運動社團練跑,又或是播音社做發聲練習。今天是社團休息的日子,路上穿製服的隻有我一個。河堤旁洋溢著歡樂的氣氛,處處可見提早來賞花的情侶,又或是攜家帶眷的民眾。


    正如春見所說,這裏的櫻花尚未盛開。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實我更喜歡盛開前的櫻花,因為盛開後的櫻花唯有凋謝一途。這也是我不喜歡滿月的原因,因為月圓之後就隻有月缺。


    始終不發一語的春見,突然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我一直觀察他,等著他開口。這時,他和我四目相接。


    「你春假都在幹嘛?」


    我平靜地看著他,暑假在超市偶遇時,他也問了我類似的問題。然而思考一陣後,我仍想不出別的答案。


    「寫作業、看書……啊,還有,」我突然想到,「我看了你之前說的《大象》。」


    《大象》是春見在放假前介紹給我的電影。他說,因這部電影與他家的狗同名,才特地去租dvd來看,雖說是悲劇,卻也是部不可多得的好電影。該片是以美國俄勒岡州校園槍擊案為主題,看完後我去找奶奶,結果奶奶給了我幾顆星星。


    春見微微睜開雙眼,隨即又低下頭,發出歎息般的輕笑聲。這實在太不像他了,我忍不住窺伺他的臉龐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


    「總覺得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


    我說得很有信心,但春見沒有回話,隻是一味注視著我,過了一會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導致我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我們穿過有長椅的人多區段,直到走到櫻花樹的盡頭,一片人煙稀少的寂寥之地,春見才終於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遠野,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咦?」


    麵對他一針見血的問題,我倒抽了一口氣。


    自從舊音樂教室那次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聊到這個話題。一方麵是我覺得春見大概不想聊這個,一方麵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喜歡春見,所以不想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還沒有。」


    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眼神直直瞅著我。我像個說謊被拆穿的孩子,趕緊低下頭又說一次:「……真的沒有。」


    「真的?」


    「嗯。」


    我勉強點了點頭。怎麽辦,我好想哭……這是為什麽?是因為不得不在心愛的人麵前撒這種謊的關係嗎?


    吸了一口氣,我忍住眼淚,閉上眼睛片刻後,抬起頭來。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春見俯身,先是用右手將頭發搔得亂七八糟,然後向我走來。我愣在原地,仿佛被附身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無法將視線從他嚴肅的臉龐上移開。


    「因為我喜歡你。」


    他說。


    「遠野,因為我喜歡你。我一直很掙紮要不要跟你告白,但我已經無法自拔了,所以我一定要說。」


    他喘了一口氣,雙眼迷蒙地看著我。


    「如果你還沒有喜歡的人,請把你的初戀交給我。」


    ***


    「……」


    腦中一片空白。


    他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聽在耳裏,卻又怕是自己會錯意。


    ——因為我喜歡你。


    我倆陷入一片寂靜,春見沉默,我也不語。不知道過了幾秒鍾還是幾分鍾,春見別過臉看向河邊。「啊啊啊」,他一邊呻吟,一邊用右手將頭發亂搔一氣。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呼吸,趕緊吸了口氣。


    「說話啊,遠野。」


    「……」


    我張開嘴,卻沒有聲音。見我咬著唇的模樣,春見歪頭露出苦笑。


    「你真的好遲鈍。」


    「遲、遲鈍……?」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我怎麽可能三不五時就去找你吃飯。」


    「因為,」我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想反駁他,「因為,春見你……跟大家……」


    「跟大家?」


    「因為……」


    我用左手捂住嘴巴,再也說不下去——我這才意識到,就在剛剛,我喜歡的人說他喜歡我。——我喜歡的人說他喜歡我。


    眼眶一陣濕熱。


    「你哭什麽?」


    「……」


    我搖搖頭,連忙別過臉。我從小即使想哭也哭不出來,卻在春見麵前連哭了兩次,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擦了擦眼淚後,看向春見。


    「我剛對你說謊了。」


    「什麽謊?」


    「我說我沒有喜歡的人。」


    「……所以你有喜歡的人?是誰?」


    「……你。」


    他嚇得往後仰。咦了一聲,直盯著我的臉瞧。


    「真的假的?」我咬著唇點點頭。


    春見先是愣了一陣,隨後露出開心的笑容。見到他一如往常的開朗表情,我突然有些害羞。


    「但是,我不會。」


    「不會什麽?」


    「我本來打算就這麽單相思下去,所以,對那方麵完全一竅不通。」


    「那方麵?你是說和我交往嗎?」


    春見看著我哈哈大笑。


    「瞎操心耶,走,我們去那邊坐。」


    他指向一座小斜坡。我因忘了帶手帕而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乖乖坐下。春見走到我的右方,緊貼著我坐了下來,那讓我感到天旋地轉。


    「——等、等一下。」


    「不要,把手給我。」


    「不行,手不能給你,等一下,那個……」


    「遠野?」


    見我不斷抗拒他的靠近,春見低聲喊道。我隨即縮起脖子,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一直很擔心告白會失敗,但我一直鼓勵自己,如果成功後就能牽你的手,這才鼓起勇氣告白。你就配合一下嘛。」


    「春、春見也會擔心失敗?」


    問這句話時,我整個人呈現左手撐著地板傾向左側的姿勢。沒想到春見也會沒有自信,真令人意外。被我這麽一問,他先是愣了一下。


    「那當然,因為遠野你最近很奇怪。」


    「奇怪?」


    「嗯……你的態度很奇怪,感覺比以前更難親近。你一開始雖然也很難親近,但也慢慢對我卸下了心防,可是到校慶結束後,又突然把我拒於門外。」


    「……」


    那是因為我在刻意隱藏對他的感情——我知道為什麽,卻沒有宣之於口。見我稍有鬆懈,春見趁虛而入,用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那是一雙濕潤的大手,刹那間我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是他的手太熱,還是我的手太冷。


    他將臉湊過來,凝視著我的眼眸,額頭近到幾乎要與我撞在一起。他微微眯起雙眼,濕潤的焦褐色瞳孔中,透露出孤獨與寂寞。


    「……大大死了。」


    他輕聲呢喃道。「咦……」我眨了眨眼。大大,大象,春見最疼愛的老狗。我想起春見時常給我看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大大有著可可亞般的毛色。那一瞬間,我忘了春見正牽著我的手。


    「什麽時候的事……?」


    「前天。……喔不,是昨天淩晨,四點左右。這陣子它一直在睡覺,應該是年紀到了吧,看起來也沒什麽異狀。但是,前天晚上我帶它去散步時,它的狀況突然變得很不好。我馬上帶它回家,但它看起來還是很痛苦,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那天已經很晚了,我一直抱著它,本想早上醫院一開門就衝去看醫生,可是還沒天亮,它就斷氣了。」


    春見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默默注視著他的雙眼,仿佛就要被吸入其中。


    「大大就這麽死在我的腿上。我一整夜沒睡,八點直接去練社團,結果練到一半就昏倒了。」


    「昏倒了?」我驚


    呼道。


    「對。」他苦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唇間。「大概是因為我從沒睡眠不足過吧,睡太多倒是常有的事。醒來後,不知前因後果的教練大發雷霆,還把我提早趕回家。家裏的氣氛簡直糟透了,我奶奶跟我妹都在哭,我又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暈頭轉向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然後就……好想見你。」


    聽到這裏我倒抽了一口氣,沒想到他會提到我。


    「我想見你,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和你一起吃午餐,跟你說大大的事。但一想到現在在放春假,要一個星期後才能見到你,我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會非常想見他,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身影,無論他說什麽你都想聽,希望他開心,不願看見他難過的表情。如果出現這些症狀,就代表墜入情網了。


    還真的是這樣耶。


    我不願春見悲傷難過,希望他能在我麵前露出燦爛的笑容,不願他露出寂寞的眼神。


    「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讓我抱一下。」


    我低頭躲避他的視線,映入眼簾的,是我們雙雙緊握的手。光是牽手就讓我臉紅心跳,擁抱還得了?——但是……


    ——有件事想拜托你。


    ——不行嗎?


    我想起他在電話裏的沙啞嗓音,猶豫約三秒後,還是點了點頭。春見放開我的手,來到我的身後。我抱膝縮起身子,宛如在等待美夢成真一般閉起雙眼。貼上我的背後,春見突然抖著身子笑了起來。


    「你太緊張了。」


    「才、沒有。」


    「把腿伸直,靠近我一點,像在坐沙發那樣。」


    ——沙發沒有這麽溫暖,也不會在我耳邊呢喃。但抱怨歸抱怨,我還是乖乖伸直了雙腳。春見的右手環上了我的腰,那讓我心中小鹿亂撞,暈頭轉向,仿佛就要昏厥過去。


    「遠野。」


    「……嗯。」


    「我之所以去美國,其實不是因為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隻是想要離開這座小鎮罷了。我們家親戚很多,熱鬧是熱鬧,有時候也挺煩人的,所以爸媽才打算在叛逆期送我去留學。我媽媽的兒時玩伴嫁到美國,定居在洛杉磯,他們家正好有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兒子,我跟她兒子之前也見過兩、三次麵。反正我也挺喜歡美國的電影跟音樂,去見見世麵也不錯。」


    「嗯。」我點點頭。雖然被他抱在懷裏令人緊張,但這樣聽他說話的感覺真的很好,他所說的字字句句無一不落入我的耳根深處,我能感受他的鼻息,仿佛連心跳聲都能聽見。


    「留學生活超開心的。我跟我媽媽朋友的兒子李變成好朋友,狼狽為奸幹了無數件蠢事。他還教會我衝浪,後來我一有時間就往海邊跑。」


    我以前就聽過「李」這個名字,春見在聊到美國生活時,總會提到他。


    「大致上都很快樂,除了英文。你也知道我不太會念書,一開始根本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麽,簡直是雞同鴨講,還因此吃盡了苦頭。每次心情不好時,我就會一個人坐公車到海邊去,坐在一望無際的沙灘上,眺望海浪與遠方的地平線。有時候我一坐就是兩個小時,直到夕陽西沉才搭公車回家。我知道這樣無濟於事,但遠離塵囂能讓我心裏好過一些——和遠野你在一起也有一樣的效果。」


    感覺到我全身僵硬,他摟著我的腰的手又用力了一些。


    「——真的嗎?」


    「真的,不知道為什麽,隻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情就很平靜。——一開始我隻覺得你是班上的異類,一年c班大家感情都很好,隻有你顯得格格不入。雖說大家也沒有排擠你,但你的表情告訴我,你的心根本不在班上。」


    「我隻是不擅長融入團體生活罷了。」


    他抖著身子笑了。


    「那隻是表麵看起來,實際上並非如此。不擅長融入班上的人,應該會花更多心思突破現狀才對,像是觀察周遭人的舉動,設法和大家成為朋友。但遠野卻沒有這麽做,你的注意力從來不在別人身上,不是盯著書看,就是用飄渺的神情看向窗邊。我一直很在意你在看什麽,有一次還忍不住問了你,你記得嗎?」


    怎麽可能忘記。


    「我說窗戶,然後你就叫我看天空。」


    「對。我起初對你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也許我早就喜歡上你,隻是沒發現罷了。一開始之所以常常去煩你,隻是想幫助你融入班上,但中途卻不小心愛上了你,無時無刻都好想見你、跟你說話。」


    我的臉頰悄然浮上兩朵紅雲,還好這個角度春見看不到。


    「但是,我不確定你的心意,說實在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你交往。畢竟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可能會引來一些麻煩。能一起吃午餐我就很高興了,我好害怕……會破壞這份關係。」


    我點點頭,他的反應跟我一模一樣,當初我也是這麽想的。


    「但是昨天……我真的好想見你,跟你說大大的事。但這些事情隻有男女朋友才能做到,所以……遠野?」


    我轉過頭來仰望著他。為什麽在這個人麵前,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呢。


    「無論……」


    「嗯?」


    「無論是昨天還是任何時候,隻要你需要我,我都會立刻趕去你的身邊。對不起……在你那麽痛苦的時候,我卻沒有陪著你。」


    我邊哭邊說道。他對著我微笑,就像那天在停車場一樣,眼神淨是溫柔。


    「隻要你今後一直陪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我點點頭。春見收緊雙臂,緊緊地抱住我,力道大得我幾乎無法呼吸。見我緊張得縮起脖子,他放鬆力道,輕聲在我耳邊呢喃。


    「……我好慶幸自己有跟你告白。」


    之後我們就保持這個姿勢,天南地北地聊天。


    聊我借他的書,聊他推薦給我的電影,聊大大小時候,也就是春見小學時的事。在春見的要求下,我也與他分享了我的過去——幼稚園時,一個小男生用樹枝把我做的沙堡弄得亂七八糟,從那之後我就變得很怕男生。春見聽完哈哈大笑,真不懂這有什麽好笑的。


    直到夕陽西沉,我們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我因坐太久而有些貧血,在春見的攙扶下才站穩。


    我們牽著彼此的手,一起走去搭公車,一路上不斷對視而笑。


    我飄飄然地看著道路兩旁尚未盛開的櫻花樹。無論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都不會忘記這天春見對我說的話,他的嗓音、體溫、表情都將留在我的心中,永不消失。春見說的沒錯,人在墜入情網時,自然而然就會知道。我們一定會一直這麽幸福下去,持續到永遠。


    也許大大已然長眠,櫻花終至凋謝,這個世界總有一天也會灰飛煙滅。


    但是,我們的愛將永遠存在,絕對絕對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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