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二年級後,因為我與春見都要考私立大學的第一類組,所以再次被分到同一班。雖說這是預料中的事,但分班結果出來後,我們還是去合作社買來四支冰棒,辦了一場隻屬於我們兩人的慶祝會(可想而知,我四種口味都隻各吃了一口,剩下的全進了春見的肚子)。


    春假結束後的五月,我們交往的事傳遍了整間學校,也因此引來春見的美女前女友——高野學姐與她朋友的不滿,有一陣子她們甚至常來找我麻煩。但進入夏天後,三年級開始準備大考,我的身邊很快就恢複以往的平靜。同學們聽到我們交往的消息,雖然大吃一驚,卻也欣然接受,我想,這都得歸功於春見的好人品。野崎和女朋友宮城也要考私立大學的第一類組,我因此和他們熟稔了起來。


    有了少數幾個說話對象,我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沉浸在幸福之中。


    春見為了籃球社的事簡直忙壞了,除了周三和每月第三個周日,幾乎每天都要練習。我們除了會在午休時間、星期三放學後見麵,我執勤的日子他也會到圖書室陪我。我們兩個都喜歡看著對方的眼睛、牽著對方的手說話,所以很少傳簡訊,也不太講電話。


    我從高二暑假開始補習,放寒假後,春見也加入同一家補習班。我和春見都想考東京的大學,第一誌願還是同校不同係,再加上那間學校並不好考,所以都拚了命地準備考試。他教我英文,我教他怎麽背日本史,午休時間自是不在話下,就連假日也經常一起用功。前一陣子,我終於鼓起勇氣到夢寐以求的連鎖餐廳念書,無奈還是沒辦法靜下心來,最後隻好轉移陣地到春見家。第一次去他家前,我緊張到魂不守舍,還因此被春見取笑。後來才發現我的緊張是多餘的,他和祖父母、父母、一個姐姐再加上一對弟妹同住,大家人都很好,家庭生活快樂而和諧。春見房間的牆上貼了好幾張洛杉磯海邊的畫,以及留學時和李的合照。每次去他家,我們都會在房裏念上好幾個小時的書,我偶爾還會留在他家吃晚飯,全心準備考試。


    我的世界就這麽轉呀,轉呀。


    從和他漫步櫻花樹下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仿佛從草皮上滾落一般,倏忽即逝。高二的冬天,奶奶在過年前住進醫院,不到一個月就過世了。


    奶奶過世後,我去了春見家一趟,在床上依偎著他哭泣。他將我整個人擁進懷中,摸我的頭發安慰我,吻我,一直陪在我身邊。


    升上三年級後我們依然同班。六月,高中籃球區域賽開打,春見以隊長的身份帶領本校籃球隊第一次打入縣賽。然而,卻在首場比賽就慘遭淘汰。隨著比賽的哨聲響起,春見高中生活的重心也跟著結束了。


    老師常說「高三夏天是大考的致勝關鍵」——很快地,我們即將麵臨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暑假。


    春見私底下告訴我,他可能無法參加補習班的暑期集訓。


    ***


    「——為什麽?」


    我眨眼問道。午休時間,我們相約在花圃旁的樓梯,看他買papico過來,我就猜到他大概有事要跟我說。


    「因為我要去見一個想見的人。」


    春見低下頭說。我坐在他旁邊,凝視著他的側臉。


    「去哪?」


    「洛杉磯。」


    「……是因為李之前寄來的那封信嗎?」


    之前周末去春見家時,他正好收到李寄來的越洋信。春見迫不及待地將信拆開,然而讀著讀著,他卻突然垮下臉來,看完信後還緊緊地抱住了我,所以我知道那封信一定是壞消息。


    ——要陪你說說話嗎?


    ——之後再跟你說。


    對話到此結束。那時我就知道,春見已默默下定決心,暗中策劃著什麽事情。


    他抬起臉來點點頭。


    「以前在洛杉磯留學時,一個叫做艾瑞克的大叔很照顧我和李,他經常在海邊作畫。我房間裏不是貼了好幾張畫嗎?」


    「你是說海邊的畫嗎?有夕陽跟衝浪的那些?」


    「對,那些就是他畫的。我們是因為我跟他買畫而認識的,他覺得自己跟我很投緣,時常來找我聊天。有一次,他邀請我跟李去他家玩,他家不是什麽豪宅,但很酷。他還做飯招待我們,與我們分享一大堆趣事,說自己以前是個滯銷歌手,現在則是個滯銷畫家。他們家到處堆滿唱片、吉他、畫具,淨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那次以後,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我將冰沙吸入口中,等待融化後的香甜滋味。金平糖、冰沙,看來我很喜歡不用咬就會自己溶化的東西。


    「李在信裏說,艾瑞克得了絕症,醫生說他頂多隻能活到今年。我之後還要考試,隻能趁暑假去看他了。」


    「嗯。」


    「我爸媽說,隻要我期末考日本史考九十分以上就可以去。然後,剛才考卷不是發回來了嗎?」


    「能去嗎?」


    「我第一次……」春見微微一笑,「考了九十二分,勉強過關。」


    「你要去幾天?」


    「五天左右吧。」


    「好。……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回國後,把集訓的講義借我影印。」


    「我不是在說這個。」


    我將papico的空包裝丟進塑膠袋中,沉默了數秒。這時,春見突然緊緊握住我的右手,他的手掌和平常一樣,大而溫暖。


    「等我回來。」


    春見低聲道。我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有機會跟我一起去吧,我想帶你去好多地方,李也說想見見你。」


    「好啊,我也想去。」


    「我老姐現在靠自己打工的薪水,到處出國旅行,像是美國啦、台灣啦、意大利啦。我們上大學後,也打工存錢出國玩吧。」


    「你想找什麽樣的打工?」


    「還沒想好耶,應該是燒肉店吧,因為可以燒肉吃到飽。」


    我們靠著臉笑了。今天他的笑容少了一份快樂,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難過,是多麽哀傷的一件事啊。如果我可以一起去就好了,不是有機會再去,而是這個夏天就跟春見一起出發,在他難過的時候緊緊抱住他。


    我們就這麽依偎著彼此,直到鍾聲響起才分開。走近校舍時,我們很有默契地放開彼此的手。這是我們在人多的地方的例行動作,但今天他的背影,卻讓我有些落寞。


    「春見。」


    「嗯?」他轉過頭來。


    「確定哪天出發要跟我說喔,我想去送行。」


    他笑著走向我,大手往我頭上一放。


    「我好高興,可是你要補習不是嗎?」


    「不要緊的。」


    「……謝謝。」


    說完,春見再度牽起我的手,一起走到換鞋的地方。暑假前的學校令人格外心神不寧,我站在走廊上往操場看去,隻見塵埃飛揚、不知什麽時候畫好的白線、司令台、夏季的蔚藍天空。


    偶爾我也會感到害怕,如此幸福的高中生活,竟也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隨著大考的腳步越來越近,生活倏忽而逝,時間也變得越來越珍貴。之後的日子,我將在背書和小考中度過,喜憂參半地被送進考場,麵臨正式的入學考試。結束後,無論結果如何,這間學校都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地。


    「詩織,你怎麽了?」


    春見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喚回現實,我回頭看向他。


    「你會不會想一直當高中生?」


    他笑著搖搖頭。


    「我因為留學的關係,已經是個留級生了。我們還那麽年輕,就應該趕快畢業,到喜歡的地方與喜歡的人一起生活。」


    我眯起眼凝視著他,眼前的人依然活得如此自在,堅強而耀眼。


    「走囉。」他向我喊道,我趕緊趨步向前。


    別擔心,春見就是我的容身之地。


    ***


    七月二十九日是春見啟程的日子。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坐了好久的電車才到達成田機場。下午五點多的飛機,我們提早四小時就到了。第一次到國際機場,我的心情有些緊張。機場裏幾乎都是拖著大型行李的外國人,讓人有置身國外的錯覺。他們不是跟春見差不多高,就是比春見更高大魁梧,金發碧眼,無論男女都穿著t恤和短褲,身上散發出香水味。


    春見的行李隻有一個社團用的稍大運動提包。


    「李家什麽都有,我還嫌這個包太大了呢,但礙於要帶書去讀,也隻能帶它了。」


    他說著說著便笑了。我出門很容易不小心帶太多東西,所以很羨


    慕他這種簡潔的個性。我們先去餐廳吃飯,到星巴克買飲料,然後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飛機。


    「機場真是個好地方,這裏隻有即將遠行的人和遠行歸來的人。」


    「還有像我這種來送機的啊。」


    「哪種人最寂寞呢?」


    我看向浮在空中的飛機雲。來到機場後,春見便不時說出令人難過的話。


    「我們交往以後,好像還沒有五天沒見麵過對吧?」


    「是呀。」


    「仔細想想也真誇張,我們竟然這麽常黏在一起。」


    老早就把冰咖啡喝光的他,將白色的吸管紙套卷在手指上玩。然後突然拿起我的右手,將紙套卷在我的無名指上。


    「你在做什麽?」


    「你覺得我在做什麽?」他低著頭反問道。


    「惡作劇。」


    春見被我的回答惹得哈哈大笑。他忍住笑意,將吸管紙套塞進口袋,像在確認什麽似的盯著我瞧,一副惡作劇成功的表情。見我歪著頭一臉困惑,春見急忙笑著別過頭。


    「如果你能跟我去就好了。」


    「別再說了,我也很想去。」


    「我會買禮物回來給你的,放心,不是奧斯卡小金人那種無謂的東西。」


    「奧斯卡小金人也挺好的啊。」


    「我已經想好要買什麽了,為了感謝你至今對我的付出,是份大禮唷。」


    「為了感謝你今後對我的關照,我會幫你印好多好多的補習班講義唷。」


    他靠在我身上笑了。


    「那就拜托你囉,我在飛機上會好好念書的,到那邊也會。」


    見春見起身,我知道時間差不多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由得悲從中來。這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大手牽起我的左手,我不禁有些難為情。


    「不用害羞,國際機場也算半個國外啊。」他看透了我的心思,「洛杉磯的海邊更誇張喔,李跟艾咪光是走在路上都很鹹濕,大方調情,完全不管我就在旁邊。」


    「好像在演電影喔。」


    春見笑著點點頭,隨後停下腳步,拿出口袋中的機票,瞥了一眼出境關口。沒有機票的我,就隻能送到這裏了。


    「你一個人回得去嗎?」他打趣地問。


    「嗯。」我微笑。


    一個人走在那麽大的機場,麵對那麽多的人,還要搭那麽遠的電車,說不怕是騙人的。但畢竟我也高三了,這點事情難不倒我。


    「謝謝你陪我來。」


    「不會,我也很高興能來送你。」


    我們四目交接,我仰望著他,他俯視著我。一想到要被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不由得熱淚盈眶。春見很快就發現我的眼淚,溫柔地對我笑了笑。


    「等我回來。」


    「……我會等你回來的,你自己保重喔。」


    「嗯,我會用英文打電話給你,你也要用英文回我喔。」


    我破涕為笑。雖說是淚中帶笑,但至少我笑出來了。


    「掰掰。」


    春見低聲道,我用力點了點頭。他轉頭走沒幾步,又突然轉了回來,用沒有提包包的左手將我擁進懷中。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由得全身僵硬。他用力抱了我一下後才鬆開手。


    「……我走囉。」


    春見輕聲說完露出靦腆的笑容,往出境關口走去。入關後,他轉身向我舉手示意,我也茫然地向他揮了揮手。


    之後——春見便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用手捂著額頭,閉上雙眼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離開。不過短短五天而已,下周就能見麵了,用不著那麽難過吧。我不斷閃避陌生的人群,在這廣大的建築物中失魂落魄地走著。剛才我與春見並肩而坐的沙發,此時已被兩個拿著旅遊書有說有笑的女生所占據。


    刹那間我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覺得自己在這裏是個異類。


    ——這裏隻有即將遠行的人和遠行歸來的人。


    我拿緊托特包,加快腳步往車站走去。結伴而來,獨自而歸。此時此刻,機場中最孤單寂寞的,非我莫屬。


    ***


    春見走的隔天就是補習班的暑期集訓。直到四天後的早晨,我才真正意識到男友不在身邊。


    結束三天兩夜的集訓後,晚上回到家早已筋疲力盡,累得倒頭就睡。早上睜開眼睛,看見家中的天花板,才恍然大悟集訓已經結束了。起床打開窗簾,眺望萬裏無雲的天空,突然想到春見還在美國。我回家了,但他還沒回來。


    客廳裏空無一人,爸媽都去工作了。奶奶去世後,媽媽就開始到便當店打工,每天忙到傍晚才回來。我一邊吃著媽媽幫我準備的圓麵包和生菜沙拉,一邊心想,九點了,集訓要開始上第一節課了。真不可思議,昨天的這個時候,我還在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念書呢。人其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脆弱,即使被帶到陌生的地方,也總有辦法活下去。


    即便到哪都能活下去,但我還是想要留在這裏,待在喜歡的人的身邊。


    吃完早餐,我回到自己房間,動手整理集訓期間拿到的一大堆講義,打算等傍晚天氣轉涼後再拿到便利商店影印。在那之前我得念書,畢竟考生唯一的工作就是念書。


    ——十一點多,家裏電話響了。


    那時我已將講義整理好,在重解集訓小考時寫錯的數學題目。因朋友通常都是打我的手機,所以我並沒有去接。電話響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掛斷後,又立刻響了起來。我輕歎了一口氣,放下筆往電話走去。


    「遠野家您好。」


    「喂?」


    電話中傳來帶點口音的年輕男聲,來電顯示是一串未曾見過的號碼,應該不是日本的電話。


    「李?」


    我的直覺告訴我是他。春見曾跟我說過,李會講英日雙語。


    「……詩織?」


    聽到他小聲地回問,我不禁微微一笑。


    「對,我是詩織,你好。」


    大概是因為春見經常跟我提起他的緣故吧,明明是第一次跟他說話,我卻一點都不緊張。李在電話另一頭短促地吸了口氣。


    「你現在身邊有人嗎?」他的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


    「……?沒有耶。」


    我匪夷所思地回答。怪了,我還以為他會是更開朗的人。


    「oh, god!」(噢,天啊。)


    李突然改說英文,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


    ——what should i do? shes not with anyone.should i tell her now? (我該怎麽辦?她說她現在身邊沒有人,我該告訴她嗎?)


    他說得很快,但我還是聽懂了一些。因為成天準備大考的關係,我反射性地將這句話在腦中翻譯成日文。


    怎麽了?


    手臂頓時起滿了雞皮疙瘩。


    李幾乎是用吼的,可見事態相當嚴重。我緊緊握住話筒,因為如果不那樣做,話筒一定會摔在地上。


    ——等我回來。


    我的腦中浮現春見當時的表情,四天前,他還在機場將我擁進懷中。不過短短的四天,怎麽可能會有什麽變故,怎麽可能——


    「李?李?」


    我努力發出聲音。李的英文越說越快,快到我已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好遠——我這才意識到,春見離我好遠,我也離他好遠好遠。


    喉嚨深處不斷顫抖著,我著急地大吼:「發生什麽事了?春見發生什麽事了!李……」


    「詩織?」李再度接起了電話。


    我低下頭,想聽又不敢聽,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春、春見呢?」


    「詩織,抱歉。」


    「春見呢?叫春見來聽……」


    「我辦不到,詩織。」


    眼淚就這麽濕了臉頰,我咬著唇,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洋介他死了,在海邊溺死了。」


    ***


    媽媽找到我時已是晚上七點,她下班回來三小時後。


    打開房間的燈,她驚呼了一聲。


    「詩織,你在家怎麽不應我一聲呢?而且你為什麽在奶奶房間?」


    我待在奶奶隻剩下床墊的床上,轉頭看向門口的媽媽。


    「看你房間沒人我還以為你出去了,但你手機沒帶出去,包包也在家裏——你怎麽了?在哭嗎?」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媽媽看到我的臉,提高嗓門問道。


    「我沒事。」


    我回答。


    「怎麽會沒事?你平常很少哭的,今天眼睛怎麽那麽腫?怎麽啦?念書壓力太大嗎?」


    我搖搖頭,感覺頭痛欲裂。眼前的這個人每次都搞不清楚狀況,我之所以不敢隨便在人前哭,大概就


    是她害的。


    「真的沒事。」


    我沙啞道。媽媽向我走近了幾步。


    「還死鴨子嘴硬,是因為課業壓力,還是跟朋友吵架?」


    ——要我……


    要我怎麽說?爸媽根本不知道春見的事,他們不知道春見是我喜歡的人,是我最深愛的人。媽媽一直以為我害怕男生,所以從沒想過我會交男朋友。我的確害怕男生,也不隻害怕男生,但我還是墜入了情網,因為對方是春見,除了愛上他我別無選擇。我跟春見認識快兩年了,媽媽卻渾然不知,我不打算跟她提,也沒有機會跟她說。而媽媽自己也沒有發覺,見我沉浸在幸福之中,還以為我隻是在學校交到誌同道合的朋友。既然媽媽沒發現,爸爸當然也不會知道。


    ——但奶奶知道。


    有天奶奶一臉頑皮地問我:「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羞紅著臉沒有回答,她笑著說,隻要詩詩幸福就好了。奶奶……可是奶奶她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哭著去找春見,他擁我入懷,一直陪在我身邊。如今的我也傷痛欲絕,不知該如何是好,比奶奶去世那天更不知所措,但春見不在了,他已經不在了。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才好……


    「——媽。」


    拜托不要離開我,不要再讓任何人離開我。


    「我之後會跟你說,現在先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心口不一。媽媽猶疑了片刻,輕歎一口氣。


    「好,那你之後再跟我說。但別太晚喔,我明天還要上班。」


    我點點頭。媽媽沒有關燈,也沒有關門,就這麽離開了。我吸了一口氣,拿起床邊的遙控器將燈關掉,隨後倒在床上,縮著身子凝視黑暗,眼淚已然流幹。


    ——你現在身邊有人嗎?


    我在心中回答李。——沒有,一個都沒有。


    ***


    「洛杉磯海灘悲歌——日籍高中生為救美國男孩當場溺斃」


    媒體對春見的死下了這樣的標題。沒想到一件那麽複雜的事情,竟也可以濃縮成三言兩語。那天春見在洛杉磯的沙灘上散步,看到一個男孩在海中垂死掙紮,二話不說就跳進海裏。一切來得太快,沒人來得及阻止他。他將男孩救上岩石後——有家新聞說他可能是因為剛救完人,一時安心而過於鬆懈——原本打算要上岸,卻被卷進大浪之中。那名十二歲的男孩撿回了一條命,而春見則是在十分鍾後,被李他們找來的救生隊救起。雖然緊急做了心肺複蘇術,最後仍回天乏術。


    媒體不知道是真認為春見是個英雄,還是隻是想要趁機炒作,紛紛開始報導春見的英勇事跡。他們不知是從哪得到的消息,甚至追到了我家。那陣子,我每天都躲在祖母的床上。媽媽則顯得不知所措,她沒想到我會有男朋友,更沒想到那個男生還是新聞連日報導的主角,所以一連幾天都待在家裏避風頭,足不出戶。


    爸爸回家後,遠方傳來他們吵架的模糊聲音。——詩織什麽時候交男朋友的?——你難道都沒有發現嗎?——詩織再這樣不吃不喝下去,身體一定會垮掉的,她可是考生耶。我像個行屍走肉,毫無知覺,偶爾也會流眼淚,但過一陣子就會自己止住。這個軀殼哭也好,叫也好,我都無所謂。


    告別式在一周後舉行。


    春見的父母親自到洛杉磯辦理各種手續,將春見接回了日本。我久違地穿上製服,久違地外出。爸媽依舊搞不清楚狀況,但因為他們很注重禮節,還是決定陪我一起參加。


    「雖然為時已晚,但我們還是得跟對方父母打聲招呼。」


    語畢,父親對我露出沉痛的表情。


    喪禮上來了很多人,除了春見的家人、李、李的父母、野崎、宮城,還有米澤老師、班上同學、社團朋友,就連已經上大學的上一屆學長姐,都來了幾十個人。


    看著這些素未謀麵的春見友人,我瞬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現場啜泣聲此起彼落,我沒有哭,隻是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任憑身體與心靈不斷抽離。如果沒了軀殼,也沒了靈魂,我還剩下什麽?肯定隻剩下無關緊要的東西吧。


    靈堂前方掛著春見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身穿籃球社的紅色隊服,笑得好開心。無數的鮮花下則擺著他的棺木。


    我和爸媽一同起身,準備上前為春見上香,但走到棺木約三公尺前,我的雙腳卻突然無法動彈。


    那些原本遠在天邊的人事物,如今卻硬生生地來到我的眼前。我好害怕,害怕得無法前進一步。爸爸發現異狀,推了推我的背催促我往前走,但我做不到。


    「詩織,你怎麽了?」


    他小聲問道。會場裏開始竊竊私語,我無法控製自己,隻是抬頭望著上方,那裏沒有天空,隻有春見笑容滿麵的照片。


    我好想他。


    我好想見到他的笑容,好想好想——


    「詩織。」


    父親低聲喚道,一把拉住我向前走。被他這麽一扯,我的腳終於能動了。我和在奶奶的靈堂上一樣,為春見上了香,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敢瞻仰遺容,我沒有勇氣那麽做。最後一次看到春見時,他還在笑,抱完我後靦腆地笑,我想將我倆的回憶停留在那一刻。


    上完香後,隨之而來的是告別式。工作人員發給大家一人一朵白百合,所有的人在棺木前麵排成一列,等著將花放入春見的棺木中。我依然沒有勇氣靠近棺木,我也好想為春見獻花,棺蓋一旦蓋上,我就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好想正視他的臉,將花放在他身旁,但我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旁握著拳,咬著唇直發抖。


    喪主致詞結束後,在春見家人的好意之下,我和一臉無聊的爸媽坐上喪家特別租來的遊覽車,一同去了火葬場。我再也見不到春見了,而在這最後的最後,我竟然沒有到棺木旁與他道別,這儼然是對春見的一種背叛。一想到此,就讓我心痛萬分,呼吸困難。


    ***


    在火葬場的等待期間,我借口要去洗手間,離開了家屬休息室。裏麵除了我們和李兩家人,其他都是春見的親戚,而李的媽媽和春見的媽媽又情同姐妹,所以隻有我們家顯得格外突兀。


    在這些小事的堆積下,我覺得春見離我越來越遠。


    我們曾經靠得那麽近,三不五時就黏在一起,互相擁抱。


    然而,這些都是這兩年內才發生的事。


    我隻參與了春見兩年的人生。


    在他過世後才意識到這件事情,對我而言是何等殘忍。我所擁有的隻有兩年,而且將永遠停在兩年,再也無法增加。「——詩織。」


    突如其來的叫喚把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李。


    「你……怎麽……」


    我抱膝坐在逃生梯上,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原本認為不會有人過來,沒想到他竟會找到這裏。


    李笑得淡然。


    「是春見跟我說的。他說,詩織總能找到孤寂的地方,然後在想尋找依靠時待在那裏。」


    我咬了一下唇。李將黑色西裝外套夾在腋下俯視著我,他和春見差不多高,樣子看起來比照片上更加精悍,大概是瘦了一點的關係吧。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正當我還在猶豫時,他已走到我的右方坐下。我將身子移向樓梯的最左方,雖然這樣對他有些失禮,但當男生靠近我時,我還是會緊張。


    「你恨我嗎?」


    這是李坐下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愕然看向他,他的表情非常嚴肅。


    「為什麽?」


    「因為是我叫他來洛杉磯的,是我……」


    他的聲音微微發抖,痛苦地皺起眉,沒有再說下去。我從沒責怪過他,所以不知該怎麽反應,隻是茫然看著他的側臉。雖然和李是第一次見麵,我卻覺得好像與他認識很久了。


    ——我跟我媽媽朋友的兒子李變成好朋友,狼狽為奸幹了無數件蠢事。


    我別過頭。李努力忍住眼淚,用痛不欲生的表情對著我微笑。


    「……我有東西要給你。」


    他將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四方形盒子,上麵綁著水藍色的蝴蝶結。


    「這是洋介買給你的。」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伸出右手接過盒子,深呼一口氣,拆開蝴蝶結。一想到春見在綁這個蝴蝶結時還活著,就不由得雙手顫抖。


    一枚戒指安穩立於盒中。


    那是一枚素麵的銀戒,微微的波浪造型,素雅而美麗。


    「春見笑著跟我說,他在機場幫你量戒圍,結果


    你完全沒發現。」


    ——你在做什麽?


    ——你覺得我在做什麽?


    「……對不起,竟是由我交給你。」


    我搖搖頭,無言以對。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春見,喜歡到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如何表達。用左手摸了摸戒指,手指傳來冰涼的觸感。那天,春見低著頭將白色的吸管紙套卷在手指上玩,露出惡作劇成功後才有的笑容。


    ——我已經想好要買什麽了,為了感謝你至今對我的付出,是份大禮唷。


    戒指的尺寸剛剛好。


    「這是一雙對戒。我本想將洋介的戒指放進他的棺木,但他們說不行,隻能放進骨灰壇。」


    李隻有講到幾個特別的字匯時,才會出現不自然的口音。


    「詩織,洋介真的很喜歡你,他跟我說,他因為不好意思,所以還沒跟你說過i love you。他用英文練習了千百次,打算在把戒指給你時,認真用日文跟你說愛你……然後告訴你,他會好好準備考試,跟你一起搬去東京同居。」


    ——我們還那麽年輕,就應該趕快畢業,到喜歡的地方與喜歡的人一起生活。


    我像在祈禱著什麽似的握住右手,將臉埋進雙臂之間,回想春見過去的一舉一動,以及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總是為我倆的未來考慮,他曾說過,他喜歡我眺望遠方的眼神,但其實,他比我看得更高更遠,活得比我更加精彩。


    「李。」


    李不發一語地坐著,見我抬起頭,才將身子轉向我。


    「我沒有勇氣見他最後一麵,我盡力了,但還是沒辦法。」


    「那有什麽關係。」


    「你是說真的嗎?」


    「……如果是我,我會希望另一半隻記得我的笑容。詩織你有到機場送洋介,那樣就夠了不是嗎?洋介才不會計較這種小事,詩織你應該最清楚才是啊。」


    李露出溫柔的笑容。我仰望天空,隨後低頭看向右手的戒指。


    「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下嗎?一下就好……」


    他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用眼神問我:「你確定嗎?」


    「哭的時候有人陪比較好喔。」


    「如果不是自己一個人,我根本哭不出來。」


    李雖不情願,卻還是無奈地起身。這個人真是體貼,難怪春見會與他那麽要好。他拿起掛在樓梯扶手上的外套,伸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手,把一個東西放在我的掌心。


    「hes with you.」(他就在你身邊。)


    那是一枚銀戒,和我現在戴著的設計非常相似,隻是尺寸比我的大很多。我抬頭看向李。


    「我先回休息室,等等再來叫你。」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走廊。我握著春見的戒指,低下頭。


    ——他就在你身邊。


    李說得沒錯,因為此時此刻的我已淚流滿麵。我在春見身邊不斷嚎啕哭泣,直到李來叫我,告訴我火葬結束了,春見的身體成了一堆白骨。


    ***


    ——阿靜默默地聽我說完,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


    我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五年前我遇見春見,和他墜入情網,然後在三年前的夏天永遠失去了他。他在遙遠的洛杉磯海邊溺水,成了沒有機會長大的少年——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就像那天我看到的新聞標題,要多簡短就有多簡短。


    「……除了他,我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我摸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道。


    「我說完了。」


    「……你房裏的那些信,」阿靜終於開口,「是李寄來的嗎?」


    「對。」


    ——我會寫信給你。


    離別時,李這麽跟我說。


    ——我不會寫日文,所以會寫英文信給你。


    ——為什麽……


    ——因為洋介希望你幸福。


    「他大概是出於擔心吧。雖然我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麵,但一直保持通信,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詩織。」


    阿靜透過眼鏡,用黑色的眼眸注視著我。他的眼神充滿了責備,表情透露出心痛,那讓我感到難過。無論他接下來打算說什麽,我都不想聽。


    「希望你幸福的,不隻你那死去的戀人。」


    「……」


    「何況你現在一點都不幸福。」


    「我很幸福。」


    「你總是活得那麽孤單,拒人於千裏之外。像這樣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不斷眷戀一個已不在世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幸福。」


    「——憑什麽。」


    為什麽大家說的都千篇一律。


    向前看,忘記過去,開創另一段戀情。


    「你憑什麽定義我的幸福?」


    「我沒有定義你的幸福,那是因為我眼裏隻有你,所以我知道。」


    「為什麽大家都……」我顫抖著說道,「為什麽大家都不準我喜歡他!」


    他是我的初戀,是我最愛的人,我想永遠陪在他的身邊,不願這份感情灰飛煙滅。


    就隻是這樣而已。我從來沒麻煩過別人什麽,隻是自己一個人眺望天空,向星星許願,堅守心中的信念,這樣有什麽不對?


    「詩織,我喜歡你——我別無所求,隻希望你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看見你的笑容。


    我抬頭望向夜空,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我隻不過一心想要見到春見,有什麽好值得難過的?


    ——我已經想好要買什麽了,為了感謝你至今對我的付出,是份大禮唷。


    ——等我回來。


    他在機場對我說的一字一句,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蕩不已。


    當時我回答他,我會等你回來。


    所以,所以,所以——


    「……已經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詩織。」


    「阿靜,你應該另尋新歡,跟別的女孩去過幸福快樂的日子,而不是在這裏糾纏我。」


    阿靜眯起眼,微微低下頭——我知道我傷到他了,那令我感到難過。


    為什麽他會喜歡上我這種人?


    他既不多話又體貼善良,身邊還有一個對他情有獨鍾的可愛女孩。我都已經拒絕他了,為什麽他還不放棄呢?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心意,所以被告白時感到非常震驚。在那之後我不斷在傷害他,可是阿靜還是一直陪在我身邊。他何必對我那麽好,我希望他能過得快樂,和其他女生一起追求幸福。


    「阿靜,別再管我了……我隻想與你維持現在的關係。謝謝你的蛋糕。」


    阿靜抬起頭,看似有話想說,但我不等他開口就轉身跑開。他也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我就這麽一路跑進公寓大廳,在電梯前調整呼吸。


    屋裏黑漆漆的,這裏是我獨自生活的地方,隻屬於我一人的天地。


    ——他說,詩織總能找到孤寂的地方,然後在想尋找依靠時待在那裏。


    東京是個孤寂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對我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hr>注1 固力果(glico)出的吸吮式冰沙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Dear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深澤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深澤仁並收藏Dear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