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我說吧。」


    見崎鳴開口了,同時以纖細的手指輕撫左眼上的白色眼罩,動作和緩。


    「聽我說吧,榊原同學。我要說一個你不知道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夏天的事。」


    「嗯?」我不禁歪了歪頭。


    「你不知道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夏天的事。和另一個『sakaki』有關——想聽嗎?」


    禦先町人偶藝廊「夜見的黃昏是空洞的藍色眼睛」內依舊昏暗,宛如日暮時分。見崎鳴的微笑有種說不上來的生硬,似乎也有幾分猶豫。


    「隻要你答應我不說出去,我就告訴你。」


    「另一個『sakaki』是……」


    「不是sakakibara(榊原),是sakaki·teruya。」


    她說「sakaki」寫作「賢木」,teruya是「晃也」——賢木晃也,是我從未聽過的名字。


    「參加八月的班級合宿前,我曾經離開夜見山一個禮拜左右,還記得吧?」


    「啊……嗯。你們一家人去了海邊的別墅對吧。」


    「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他的。」


    「遇到賢木晃也?」


    「不如說是遇到他的鬼魂。」


    「啊?」我不禁歪了歪頭。


    「你說鬼魂是指……呃,那個……」


    「賢木在今年春天就辭世了,死翹翹了。所以說,我在夏天遇到的是他的鬼魂。」


    「呃,遇到鬼魂……」


    「這件事跟夜見山的『現象』無關。他不是三年三班死而複生的死者或那一類的存在,而是……」


    見崎鳴慢慢閉上右眼,然後睜開。


    「沒錯,他確實是鬼魂。」


    見崎鳴眼罩下的「人偶之眼」有特殊能力,看得見「死亡的顏色」,也就是說她看得到那個……


    我整個人開始坐立不安,視線不斷遊移,同時呼吸著人偶藝廊地下展示間那冰涼而混濁的空氣。


    八月合宿之夜結束後,今年的「現象」也終止了。暑假結束,第二學期揭開序幕……時值九月下旬,秋天的腳步逐漸逼近中。不用上學的第四個禮拜六下午,我去了夕見丘市立醫院一趟——合宿結束後我動了肺部手術,這天過去是為了回診。就在回家的路上……


    我下定決心要登門拜訪。上次來這裏,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沒想到一樓藝廊今天休館,真是不巧。見崎一家住在樓上,我該不該按電鈴呢?猶豫了許久,最後決定直接離開。就在這時,我上衣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是見崎鳴打來的。


    「榊原同學,你現在在我家門口對吧?」


    我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見崎鳴便平鋪直敘地回答:「是巧合。」


    「漫不經心地往窗外一看……結果你就在那裏。」


    「你在三樓窗邊?漫不經心地往外看?」


    我匆匆忙忙抬頭仰望眼前的建築物。三樓有兩扇並排的窗戶,其中一扇有黑影飄然閃過。


    「你是……用手機打給我的?」


    「嗯,對。榊原同學的手機號碼我先前就抄起來了嘛。」


    見崎鳴說合宿一結束後,她立刻就把手機丟到河裏了。不過她還說:就算這樣做,霧果小姐大概還是會買一支新的給她吧。也難怪……


    「今天藝廊公休是吧。」


    「天根婆婆身體不舒服,不然她很少休息的。」


    「咦!」


    「要不要過去看看?」


    「啊?這樣好嗎?」


    「你很久沒來了嘛。而且霧果……我媽今天也有事出門了。我現在就下樓開門喔,等我一下。」


    2


    我上次來這裏,應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上次來訪是在七月二十七日。十五年前的同一天,我媽生下我不久後就過世了。來訪前,我還先到咖啡店「inoya」赴敕使河原的約。


    印象中,我就是在那天得知見崎鳴要和家人一起去別墅的。


    ——我爸回來了。


    是我多心了嗎?總覺得見崎鳴說這話時的臉色有些陰沉。


    ——然後呢,他就說要全家一起到別墅去待幾天。我完全沒有心情去,但這已經變成慣例了,我也不能說不要。


    你們家的別墅在哪裏啊?


    ——海邊,開車三小時左右會到吧。


    在夜見山市外?


    ——當然囉,夜見山不靠海啊……


    我等了不隻「一下」,但最後還是被帶進無人的「夜見的黃昏是空洞的藍色眼睛」藝廊內了。


    鏗啷。門上的鈴鐺響起,見崎鳴隨之現身。她穿著一件藍色刺繡紋樣綴飾的黑色長版洋裝,左眼依舊戴著眼罩。


    「請。」


    她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便走向屋內深處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我加緊腳步跟上,發現她的手臂下夾著一本素描本。八開大,橄欖綠色封麵。


    地下展示間的模樣和兩個月前沒什麽太大差別:整個空間散發出地下倉庫的氣息,為數眾多的人偶與零件散放各處,不過房間一角多放了一張黑色小圓桌和兩張紅色布麵扶手椅。


    「請。」


    見崎鳴又說了同樣的話,示意我坐到椅子上。


    「還是說,別待在這裏比較好?」


    「啊,不要緊的。」


    我坐下來,手按上胸口,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大概已經習慣了啦。」


    「你是從醫院過來的,對吧?」


    「你知道啊?」


    「你之前說過啊。」


    「啊,是喔。」


    托你的福,我術後恢複的狀況非常好。主治醫生的話也很讓人欣慰呢:由於你下定決心動了手術,以後複發的機率應該會大幅減少。


    見崎鳴坐到圓桌另一頭的椅子上,並將素描本輕輕放到桌上。封麵是橄欖綠色的,角落寫著小小的數字「1997」。


    「果然啊。」我喃喃自語。


    「『果然』什麽?」


    「這不是你平常拿的素描本,封麵顏色不對。那本是深咖啡色的吧?還有,這本的角落寫著『1997』。」


    「你的觀察力還滿好的嘛,真令人意外。」


    「看來這是去年的素描本囉?為什麽要……」


    為什麽要特地帶過來呢?


    「想說,還是讓榊原同學看看好了。」見崎鳴回答後淺淺一笑。


    「裏頭有什麽特別的畫嗎?」我發問。


    「不是那麽了不起的東西啦。」


    呼,見崎鳴發出輕歎,伸了個懶腰,視線上飄。


    「不過,我自己覺得多少算是有點意義吧。」


    多少算是有點意義?什麽意思啊?


    「呃,那……」


    我支支吾吾,話接不下去。見崎鳴直盯著我看,看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她就是在這時開口的。


    「聽我說吧。」


    她以纖細的手指輕撫左眼上的白色眼罩,動作和緩。


    「聽我說吧,榊原同學。我要說一個你不知道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夏天的事。」


    3


    賢木晃也——另一個「sakaki」。


    見崎鳴是在前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初次見到這個人。當時十三歲的她正在過上國中後的第一個暑假,一家人按照往年慣例前去別墅度假。


    「我爸的朋友一家住在那裏——緋波町,他們家離我們的別墅不遠。對方姓比良塚,和我們家算是有交情,有時候大家會一起舉辦類似家庭派對的餐會。」


    輪到見崎家主辦派對時,會是誰負責準備料理呢?——這個無關緊要的疑問突然浮現在我心中。


    霧果小姐應該不擅長煮飯吧,而見崎鳴的烹飪能力接近零。看來是見崎先生負責張羅囉?


    我想的事情根本不重要,但見崎鳴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說:「那個人……我的養父長年待在海外,似乎滿喜歡做菜的。不過辦餐會的時候,我們幾乎都是叫……那個要怎麽說?是叫『外燴』嗎?都是靠那個解決……」


    原來如此,叫外食也是當然的嘛。


    「前年暑假,賢木先生和比良塚一家一起來訪,他是比良塚太太的弟弟。」


    見崎鳴伸手翻開素描本的封麵,拿起夾在封麵與第一頁之間的照片。


    「這就是當時拍的照片。」


    她說,沉著地將照片交到我手中。「嗯嗯。」我正經八百地點點頭,望向手中的照片。那是五乘七寸的彩色照片。


    大概是在別墅的陽台拍的吧。


    除了霧果小姐和見崎鳴之外,還有另外五個人入鏡。明明是兩年前的照片了,見崎鳴的氣質卻和現在無比接近,真是不可思議。不過她沒戴眼罩……


    「眼罩呢?你沒戴耶。」


    「我媽說招待客人的時候不準戴。」


    自幼便失去


    左眼的見崎鳴裝著藍色義眼——這「人偶之眼」本來是人偶師霧果小姐特地為女兒製作的,女兒卻以眼罩遮蔽。站在霧果小姐的立場來看,這或許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吧。


    「最右邊的那個人就是賢木先生,他那年二十四歲。」


    「你爸呢?」


    「照片是他拍的,所以他沒現身。」


    照片中另有一男一女,從年紀來判斷應該就是比良塚夫婦吧。兩人中間坐著一個小女孩,姿勢非常端正;還有一個矮個子男孩站在賢木晃也隔壁,與夫妻兩人保持一小段距離。


    影中人幾乎都以燦爛程度不一的笑臉麵對鏡頭,隻有見崎鳴和賢木完全沒在笑。


    「賢木隔壁的小男生叫阿想,是比良塚太太……月穗的兒子,當年是小學四年級。」


    ——換句話說,他小我和見崎鳴三歲。


    他似乎是個蒼白、乖巧的少年,不過文靜程度跟見崎鳴比還差了一截。臉上雖然掛著笑容,整個人卻散發出一股無以名狀的寂寥。是我多心了嗎?


    「這個小女孩呢?」


    「她叫美禮,那年才三歲……吧。她是阿想的妹妹,但兩人其實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也就是說……」


    「比良塚先生是月穗小姐的再婚對象。美禮是他們兩個的小孩,而阿想是月穗小姐和前夫生的。阿想出生後,他爸就過世了。」


    嗯……有點複雜,但不至於搞不懂。


    「總而言之——」


    見崎鳴雙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麵上,盯著我手中的照片看。


    「這就是我和賢木先生初次見麵的場合。問他話他會回應,但自己不會主動找話題……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又嚴肅。」


    「跟千曳老師有點像耶。」


    「是嗎?」


    「我不是說他像年輕時代的千曳老師,因為千曳老師年輕時候的氣質和現在應該會差滿多的吧。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讓現在的千曳老師直接年輕二十歲,看起來的感覺應該會跟賢木先生有點像吧。賢木先生要是戴上眼鏡,兩個人看起來搞不好還會更像。」


    「——是這樣嗎?」


    「這個叫賢木的男人沒住在比良塚家嗎?」


    「沒。」見崎鳴回答,並從我手中拿回照片。


    「這個賢木先生啊,他一個人住在『湖畔宅邸』……」


    她將照片放到圓桌的邊邊,猶豫片刻後再次拿起素描本,翻到靠中段的頁麵要我看:「就是這裏。」那一頁畫著——


    某棟建築物。


    隻是張鉛筆素描,不過她展現出的畫功遠超過國中生水準。


    那棟宅邸建在森林(或樹林)外緣,看起來又大又氣派——至少素描給人的感覺是這樣啦。這就是見崎鳴剛剛說的「湖畔宅邸」嗎?


    它是兩層樓高的西洋風建築,外牆上貼的木板應該就是所謂的雨淋板吧。窗戶基本上都是縱向長方形上推窗,屋頂不是懸山頂,而是由兩種斜度的木板接合而成。靠近地麵的位置也開了幾扇並排的小窗……


    「下一頁畫的也是同一棟大宅的素描。」


    聽她這麽一說,我便翻到下一頁看看。


    她畫的是另一個觀看角度下的宅邸。二樓的窗戶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樣,特色鮮明——形狀像是斜斜切開橢圓形所得的下半部圖案,左右對稱,看起來簡直像是「房屋的雙眸」。


    「似乎有點像艾米堤維爾之家呢。」我不小心吐露出這樣的感想。


    見崎鳴歪頭問我:「那是啥啊?」


    「你沒看過電影《陰宅》嗎?裏頭有棟房子就叫那名字。」


    而且是鬧鬼鬧超凶的鬼屋呢。


    「我沒聽過。」見崎鳴的頭輕輕側點,幹脆俐落地回答。


    4


    「呃,這是在去年夏天畫的?」


    畫的右下角寫著「1997/8」,字跡潦草。


    「去年我們家又去了一趟別墅,時間跟前年差不多。我在散步途中發現這棟房子……就突然想把它畫下來。」


    見崎鳴沉靜地合上素描本。


    「結果那碰巧正是賢木先生的家。」


    「你去年也見到那個……賢木先生了嗎?」


    「碰過幾次麵。」


    「是在畫那張圖的時候?」


    「畫圖期間碰過麵……不過去年第一次見麵是在海邊。」


    「海?你剛剛不是說『湖畔宅邸』嗎?」


    「啊,你說得對,那是湖……與其說是湖,不如把它想成池子吧,因為並沒有大到哪裏去。」


    見崎鳴迅速眯起右眼。


    「那附近確實有海。從海岸出發穿過樹林,走一段路之後就會來到池邊。它叫水無月湖……啊,搞半天還是湖嘛。」


    我完全沒有那一帶的地理概念,就算聽她這樣說明也不會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賢木先生當時在海邊拍照,攝影似乎是他的興趣。他和阿想在一起,而我一個人在海邊散步……我們就這樣遇上了,暌違一年的再會。他還記得我們前年碰過麵。」


    「喔,那時你們有聊天啊?」


    「聊了幾句。」


    原本想問她「聊些什麽」,最後還是作罷了。


    總覺得東問西問、什麽都要管實在是太……扭扭捏捏?還是該用丟人現眼來形容?我有預感,她就快搬出「我討厭問句攻勢」這句話來表達她的抗拒了。


    沒想到,見崎鳴卻主動說:「當時是賢木先生主動找我聊天,突然間拋了一句話過來……『喔?你戴著眼罩啊。』」


    ——你應該是叫mei吧,去年我們在見崎先生的別墅見過麵。


    賢木晃也並沒有先把手中的單眼相機收起來,直接就朝見崎鳴走近。他的左腳一跛一跛的,看起來不太自然。


    你受傷了嗎?見崎鳴發問。


    啊,不是的……他先是簡單應話,接著輕輕點頭說——


    很久很久以前,我出了車禍。


    當時受的傷並沒有完全痊愈,所以左腳走路才會一跛一跛的。意外發生時,他還是國中生。載著全班同學的遊覽車被卡車撞上……


    「咦?」


    我原本仔細傾聽著見崎鳴的敘述,此刻卻有一段記憶浮現心中,令我大受震撼。


    「中學時代的,遊覽車車禍?」


    賢木晃也前年二十四歲——剛剛見崎鳴是這樣說的。二年後的今年是二十六歲,也就是說他的中學時代是十幾前年……


    「……不會吧。」


    我喃喃自語,接著深吸一口氣。


    「這個叫賢木的男人,以前住在夜見山嗎?國中讀夜見北山中學,三年級的時候被編到三班,然後他該不會……難不成……」


    「你是要說『八七年的慘案』吧。」


    見崎鳴沉穩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那樣想的。今年的『對策』開始執行、聽千曳老師細數過去的『災厄』後,我就想起當時賢木先生說的話了。」


    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春季,三年三班校外教學途中遭逢的「災厄」。參加的同學以班級為單位分乘數輛遊覽車,三年三班搭乘的那輛在開往夜見山市外機場的途中出了車禍——遭到對向車道疲勞駕駛的卡車追撞……


    這次慘劇奪走了學生與級任導師在內的七條人命。賢木晃也難不成就是在這次車禍中傷到左腳的?


    「所以囉,今年夏天……」


    見崎鳴繼續以沉靜的嗓音訴說下去。


    「我才想說要去別墅見賢木先生,向他做個確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問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啊,真是的!我瞪了見崎鳴的臉一眼。


    什麽都沒說,就一個人跑過去……


    起碼先跟我說一聲嘛……不過我得承認,「默默展開行動」正是見崎鳴的作風。


    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她似乎也毫不在乎的樣子,隻顧著說她要說的話。


    「可是啊,我一去才發現賢木先生已經死了。那是今年春天,五月初的事。」


    她輕歎一口氣,然後撥了兩下劉海。


    「搞了半天,我隻見到那個男人的鬼魂——好啦,榊原同學,你想繼續聽下去嗎?還是不想聽?因為會讓你想起很多有的沒的事?」


    「啊……」


    我眉頭一皺,拇指按上右邊的太陽穴。嗡,嗡——我一麵在意著頭殼內側某處傳來的微弱重低音,一麵回答:


    「我還是想聽呢。」


    嗬,見崎鳴繃緊嘴唇,點點頭,開始訴說整個故事。


    「賢木先生死於今年春天,但遺體依然下落不明……化身為鬼魂的他,正在尋找著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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