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緊繃的早晨空氣中,真緒打了一個嗝,冒出了剛剛吃的烤鮭魚味。


    「抱歉。」和話語一同吐出的氣息凝結成白霧。


    真緒的臉頰紅紅的,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酷寒所致呢?或許兩者皆有吧。


    此外,她心中的嬌羞也有影響,她的大衣下穿著我的毛衣。


    也就是說,我們走到那一步了。


    昨晚,我們一如往常約見麵,一如往常吃了晚餐,本來也應該要一如往常揮手道別的。但電車到達真緒要換車的車站時,我拉住她的手,將她留在車內,想到我們又有一陣子會見不到麵,就忍不住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停車時間隻有數十秒,感覺起來卻久得要命,發車音響完,門關上了,她一語不發地握緊我牽住她的那隻手。


    「我沒趕上野田線的末班電車,所以我會去住公司同事家喔。思,住武藏小山那個同事。還有,明天是休假,所以我大概下午才會回家。」真緒打電話回家報備。


    我第一次看到她說謊。真緒並不是在東急目黑線的武藏小山,而是在西武新宿線的上井草下車,也就是離我公寓套房最近的車站。


    真緒在講電話的時候,我想到她的爸媽,心中湧起一股罪惡感,於是拚命憋氣不讓電話收到我的聲音。


    我們在站前路上的便利商店買了飲料、牙刷、衛生用品等等的東西,走在回我家的路上沒說什麽話,在公寓入口附近差點踢到台階跌倒——這些都是昨夜發生的事,現在卻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今天早上,我們在家庭餐廳吃完沒配幾句話的早餐,走在星期六早晨住宅區的路上,也還是幾近無言。我們走在陰影處,結果寒意從鞋底直升而上,讓我們的腳都開始發抖了。


    罪孽深重的我們畏畏縮縮地橫越井草八幡宮境內,來到善福寺池的池畔。


    天空非常開闊。


    微風無聲地在水麵上掀起波紋,散步中的初老夫婦與我們擦身而過的那一刻,對我們說了一聲「早安」。


    不習慣與陌生人打招呼的我們,也以沙啞的聲音回了他們一句「早安」。


    停在樹上的雀鳥啾啾叫個沒完,仿佛在催促我們「講點什麽吧」。


    「好冷噢,哎,畢竟是一月,當然冷嘛。」我不怎麽用心地望著前方,同時低聲說了一句不怎麽重要的話。今天早上醒來後,我一直不太能盯著她的眼睛看。


    「但是走著走著,身體就暖和了。」真緒對著捧在嘴邊的雙手吹氣,視線一下飄向晴朗的青空,一下又追著池塘裏的花嘴鴨跑,忙個沒完,但總是巧妙地避開我的臉。


    「我們走滿遠的耶,你還好嗎?」


    「嗯,我很好。」


    聽到她越說越小聲,語調僵硬,我又更慌了。在昨晚之前,我並非對女性毫無了解,但心情跟著對方動搖、緊張的經驗還是第一次。


    大學時代,我曾經有一個短暫交往的對象,她是在我打工的家庭餐廳工作的打工族。我們約會了好幾次,交換過聖誕禮物,一起過夜一次。


    雖然聽起來很不負責任,但如果有人問我:「真的喜歡她嗎?」我隻能回答:「不知道。」或許不是因為喜歡才在一起,而是想要沉浸在「我和別人一樣有個女朋友」的心情中也說不定。


    我工作的那間店有張員工用的確認表。我們要確認的項目有好幾個,從用餐座位調味料的更換到廁所洗手乳剩餘量等等都有,確認過後就要在方框內做個記號。


    我和當時那個女朋友過的生活就有點像打工流程。


    在「第一次約會」的方框打勾,在「第三次約會就接吻」的方框打勾,在「聖誕節」和「新年參拜」的方框打勾。


    最後一個項目也打勾後,我們就無事可做了。


    「我有其他喜歡的人了,我想要過忠於內心想法的人生。」某天,她突然對我這麽說。接著她就開始和同一間店的另一個打工小弟開始交往了,而我辭職走人。回想起來還真是乏味啊!


    另一方麵,真緒卻完全沒有用過那張確認表,證據現在就在公寓的洗衣機裏,旋轉著。


    我很驚訝。但從另一個角度想,這似乎也很符合真緒的作風。


    在二十五歲的今天之前,她如果有那個意思的話,多的是機會吧。國中時代不提,在那之後應該會有不少人追求她。她並沒有選擇他們之中的誰,而是選擇了我——一直到天亮後,我還是有一種「想不透」的感覺。


    繞了池塘半圈後,我們坐到日光下的長椅上,池塘水麵十分炫目,反射著不規則的早晨陽光。


    「這邊很溫暖耶。」她眯起眼睛,低聲說。真緒實在很適合待在陽光下。


    她的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我將我的手疊上去,悄悄讓我們的手指交扣。她的肩膀稍微抖了一下。我們兩個昨晚都非常緊張,而那餘韻似乎還殘留著。她內心的動搖透過手指傳了過來,讓我的心跳加速。


    真緒的手很柔軟又溫暖,手指非常細,仿佛一折就會斷掉。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要說什麽比較好,想到什麽就先說出口:「你不困嗎?」


    「不困,浩介呢?」


    「不困。」


    「這樣啊。」


    對話又中斷了,真緒平常說起話來就像剛挖好的溫泉一樣,話聲不斷湧現,今天早上卻非常沉默寡言。


    「開始工作後我搬到這裏,已經住了將近兩年了。」沉默壓得我喘不過氣,我開始說些有的沒的。「忙東忙西的,結果大概隻來過這公園三次左右吧。聽說運氣好的話,可以在這裏看到翠鳥喔。」


    真緒飛快地抬起頭來:「啊,我看過喔。」


    「在哪看到的?」


    「在這裏。」


    「咦?」


    「我沒跟你說嗎?我讀的大學就在這附近,所以偶爾會來善福寺公園散步。」


    我知道真緒是女子大學畢業的,但這麽一說,我確實沒問過她學校的名字。到今天,我才終於知道真緒讀的是這附近的名門女子大學。


    「這麽說來,我們之前說不定曾在這裏擦身而過呢。」我覺得這些小小的巧合也證明了我們之間的羈絆很強烈,說話的聲音中便透出了一股得意之氣。


    「不會吧,浩介是在我大學畢業的隔年才進那間公司的耶。」


    她說得對,我是在情緒高昂個什麽勁啊。


    「該怎麽說,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被真緒追趕過去了呢。」


    「咦?是這樣嗎?」


    「因為你是名門女子大學畢業,又早我一年出社會,工作能力又很強,像剛剛那樣跟你說話,你也比我冷靜,國中的時候明明是顛倒的呀!」


    鬧脾氣又有什麽用?


    「怎麽這麽說啊,我隻是一直想要追上浩介罷了!浩介很會念書,所以我也要讀很多書,才能追上你。」


    聽她這麽說,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我從來都沒像真緒說的那麽會念書喔,就連一秒鍾都沒有。」


    「對當時的我來說很厲害呀!因為你英語也懂、國語也懂、數學也懂,什麽都懂嘛。」


    「我退個一百步,就當作你說的話都是事實好了,你又是為什麽要念女子大學?」


    「因為我東大落榜了。」


    「東……」我說不出話來了。


    東大?你到底要成長到什麽地步才甘心啊?話說回來,放眼東大代表你根本就完全搞錯追趕的方向了。


    真緒緊盯著水上的小鷿鷈,繼續說:「我報考了幾所名字裏頭有『東京』的大學,不過東大果然就是等級不同,讀完考試題目也不知道它在問什麽。最後考上的最好的學校就是那所女子大學。我本來也考慮要重考,不過還是在爸媽的說服下入學了。」


    「為什麽對東京這麽執著?」


    真緒聳聳肩:「浩介,你國中的時候常常說『我要去東京讀大學』,對吧?所以我也訂下了同樣的目標,最後進了女子大學,真是本末倒置呢。」


    如果我們不在公園,而是在我房間裏的話,我一定已經衝上前去抱住真緒了吧。不隻是想抱住她的身體.也想擁抱她那幾乎令人傻眼的單純性格、她的堅毅、她的思慮不周。


    喜悅和心虛同時在我胸中膨脹。當年真緒掛在嘴邊的「我也要去東京的大學」並不隻是隨便說說,而是和我訂下的約定。因為這個約定,高中時代的真緒不得不每天念四小時的書,如果將讀書時間的幾成拿去做其他開心的事,她的青春歲月肯定會更充實的。我無謂的咳聲歎氣害真緒的人生道路變窄了——想到這點,我就沒辦法單純地為她感到開心。


    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現在的心情,因此默不作聲,結果真緒先開口了:「我做事的方法好像都脫離常軌。國中的時候,浩介搬去的新家是在搭電車二十分鍾就能到的地方,對吧?問老師的話,至少能問到住址,很容易就可以去找你了,但我總是想著『我還要跟浩介一起讀同一所學校』,努力到最後,手段就變成了我的目的,真的是本末倒置呢!」


    我還記得真緒哭得唏哩嘩啦的樣子。


    國三夏天,我們家搬進了鬆戶市外圍的新建成屋。


    就快畢業了,所以我也可以從新家搭電車上下學就好,但我還是選擇了轉學。我已經受不了學校裏的人把我當成「愛抓狂的孩子」看待了,轉到新的國中就像是為了逃避孤獨感和閉塞感。


    我對真緒當然有些掛念,但當時的我們之間已產生了未曾有過的距離感。


    真緒沒有改變。升上三年級後,我們被編到不同班,但她在放學後之類的時間看到我依舊會大喊:「啊,浩介!」然後跑過來。


    改變的人是我。


    明明是我突然在銀杏公園硬親她一下,之後自己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膽小鬼。我害怕讓自己以外的人在心中占據越來越大的範圍,再說,「那個人」還有令人在意的傳言纏身,家庭環境似乎也很複雜。


    她找我教她功課的話,我還是會答應,不過我不會再和她閑聊到天黑了。不僅如此,當她在走廊或玄關找尋我的身影時,我甚至還會躲開。


    被我當成陌生人對待的真緒,到底會做何感想呢?我不敢問她。


    真緒在暑假開始沒多久的某個大熱天,跑來我家。


    隔天我們就要搬到新家了,所以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訪。


    結果她大哭特哭,眼睛腫得像繩文土偶,汗水、淚水、鼻水混成一團的臉蛋,真是慘不忍睹。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和她一直呆呆站在玄關。不知為何看起來很開心的媽媽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手進門,把我們和裝在玻璃杯裏的麥茶一起送到我房間裏。


    我的房間空蕩蕩的,隻剩幾個瓦楞紙箱和上下鋪床。我們在裏頭麵對麵坐著,沒說什麽話,一直待到天色變暗。


    這段時間內從頭哭到尾的真緒喝了好幾杯麥茶,還不斷擤鼻涕,擤到我的垃圾桶裏都塞滿衛生紙了。


    借完廁所的不久後,她就說:「我要回家了。」


    媽媽隨手抓了一些葡萄和瑪德琳蛋糕塞進塑膠袋裏遞給真緒。真緒一麵說「要保重喔,要保重喔」,一麵猛力揮手揮到都快斷掉了,在夕陽餘暉中踏上歸途。


    明明是想見麵就能見麵的距離,為什麽要哭成那樣?我有點驚訝地目送她離去。


    當時的我實在笨得可以。為什麽連告訴她新家住址的工夫都要省掉?應該要在暑假期間約她再見一次麵才對。如果約成了,之後的事態發展說不定也會有所改變呀。


    搬進新家後,我不用再和弟弟共用一個房間,新學校的同學也很快就接受我了。但沒有真緒在的日子,真是乏味至極。


    就算真緒是笨蛋,是被人欺負的孩子,她依舊是我當時唯一的心靈寄托。隻不過因為愛麵子的心理和隱約的不安在作祟,我就放開了她的手。要是十年後沒有這次偶然的重逢,我和她可能到死都不會再見麵了。


    「真緒。」


    「嗯?」


    「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令人害羞的對話結束後,我們尷尬地笑了,肩膀跟著抖個不停。


    有個小學四、五年級左右的小女生手握遛狗繩牽著柯基犬,不安分地偷看我們兩個。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交纏的指間也汗濕了,但我還是不想放開真緒的手。


    「我轉學後,你還有被欺負嗎?」


    「其實,我又被整得更慘了一點。」


    「啊?」


    「說是這麽說,也隻有一部分的人會這麽對待我,成績快被我超過的人尤其過分。其他人看到他們的模樣,好像反而覺得很掃興,所以欺負我的人其實變少了唷。」


    「你說的一部分的人,就是乳瑪琳事件的潮田她們嗎?」


    「對,就是那票人。」


    「抱歉,要是我這個『愛抓狂的孩子』在你身邊的話,說不定還能稍微抑製這種狀況,而我卻不在。」


    我認真到了極點的模樣似乎很怪,真緒看了又再次笑到肩膀抖個不停。


    「不要緊的,她們的成績被我超過後就都變得很老實了,每個人好像都懷抱著難以抹滅的挫敗感直到畢業喔。」真緒以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說出非常冰冷的話。


    我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她恐怖的一麵,背脊都涼了。還是換個話題吧。


    「話說啊,真緒有那麽多不愉快的回憶,竟然還能變成這麽正直的人呢。」


    「因為成長的環境很棒呀,國三秋天,正式被爸媽領養了,開始覺得不能老是仰賴他們。」


    「這樣啊,就是有那樣的經驗,你才會看得比我遠吧?國一、國二的時候,我實在無法想像變成『大姐姐』的真緒。」


    「我是大姐姐?」


    她可能很開心吧,牽著我的手搖來搖去,表達她的喜悅。


    「你也還保留著孩子氣到不行的部分就是了,就像這樣。」


    我一指,她晃動的手立刻就停住了。


    「那,我要變成個性更穩重的人。」


    「不用啦。我喜歡真緒,你的孩子氣和慌慌張張的性格也包含在內。」


    真緒露出傭懶的笑容,抬頭看著我。這是今天早上,我們第一次對上眼。


    「被人稱讚的感覺真好耶!」


    真想親你,我心想,想要感受你嘴唇的觸感。


    但是呢,那個小學生還一直在偷看我們。快走開啦!


    按捺住瞬間高漲的欲望後,苦惱到極點的我忍不住鬧起別扭:「真緒這十年大幅成長,我卻一點也沒長進。」


    真緒又開始揮動我們牽起的手了。


    「沒那回事呀,我認為浩介也成長了很多,你有很多優點喔!」


    「比如說?」


    我這麽一問,真緒突然就別開了視線。「……」


    「太過分了!」


    「騙你的、騙你的。」真緒悄悄加大了握我手的力道。「國中的時候也好,現在也好,浩介對我的重視,我都充分感覺到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了。國中時代的我,明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冷淡態度回應她呀!


    「那時候總是對你很冷淡,真是抱歉。我總是在意旁人目光,沒辦法好好麵對真緒,徹底是個膽小鬼啊!」


    我為十年前的行動感到悔恨,真緒便用滿懷慈愛的溫暖嗓音包裹住我:「雖然如此,你最後也還是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啊。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硬是要跟你走,你也沒生氣,對吧?我那時候很討厭學校,但和浩介相處的時光是很幸福的,因為浩介是個溫柔的人。」


    「才不溫柔呢!我是個過分的家夥,那時候還躲真緒。」


    「因為我很煩人嘛!」真緒露出微笑。「如果浩介真的是個過分的人,現在就不會像這樣待在我身邊了。」


    真緒笑著原諒了我,她才是真正溫柔的人。


    「我絕對不會再讓真緒覺得寂寞了,我要黏在你身邊,黏到你想說『稍微離遠一點吧』。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但這次和你重逢,我已經了解你對我有多麽重要了。」


    「嗯,嗯。」


    「我愛你。」我突然說出這句話,徹底表達出內心的感受。


    「咦?什麽?」


    「我愛你,真緒。雖然話語與行動的順序有一部分弄反了,但我還是要說我愛你。有你在,我才有辦法這麽努力地處理la aurore』的相關工作。我不過是入社兩年的菜鳥,就算案子被抽走,交由其他人負責也不奇怪,現在公司卻會分派一定程度的工作給我,這都是因為我不想讓真緒看到我笨拙的一麵,我才硬撐過來了。」


    真緒端正的臉龐垮成了柔和的表情。「嘿嘿嘿嘿。」


    「別笑嘛。」


    「我很開心才笑的呀!不過我剛剛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好嗎?」


    「我——呃,那個……」我想重說一遍,卻反而緊張起來了。「那個,我『歪』你……吃螺絲了。」天氣明明冷到令人發抖,我說完這句話時背部卻汗濕了。


    「我也愛浩介,包括你的這一麵……哇,說出來真的會心跳加速呢!」


    真緒緊握住我的手,我也握回去。


    看著她臉頰紅紅的害羞側臉,我深信一件事:除了真緒,我什麽也沒有,真緒以外的人,我都不放在眼裏。如果是和真緒在一起,不需要那無聊的確認表,我們也可以走下去。


    正當我想要抱住她的時候,耳邊傳來「哈,哈,哈」的急促喘氣聲。那隻柯基犬不知何時跑到了我們腳邊,一麵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氣息,一麵抬頭望著我們兩個。


    我們用眼角偷瞄,發現剛剛那個小女孩已經完全轉頭麵向我們,觀望著事情的發展,連自己已經鬆開遛狗繩了都沒發現。


    「呃,好像有觀眾在耶。」真緒露出哭笑不得、傷透腦筋的表情向我求救。


    「那我們回房間繼續如何?」哇,就連我都覺得這樣說很厚顏無恥了。


    「……呃,那,就照你說的吧。」


    我隻是順勢拋出一句話,真緒卻乖乖答應了。


    我們從長椅上起身,將遛狗繩交還給發呆的小女孩,便離開池畔。


    我們牽手走在依舊沉睡的街道上。


    真緒一麵用呢喃般的聲音哼著歌,一麵吐出白色的氣息。是我沒聽過的歌,但我認為它十分適合星期天早晨。


    真緒反反複覆、匆快匆慢地哼唱開朗彈跳般的曲調,假音的音準偶爾會跑掉,但那撩人心弦的聲音很醉人。我安靜地聽著。


    ·


    我實在無法理解,真緒父親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說的不是什麽難懂的話,真要說來算是簡單明了:「和真緒交往前再多考慮一下,是不是比較好?」


    為什麽他要這麽說?又為什麽要對我說這番話?我怎麽想都想不通。


    那是星期日的下午,將近傍晚的時候,蕾絲窗簾的另一頭有棵梅樹,花朵在西方斜射而來的日光下隨風搖曳。


    原本應該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假日才對啊!我們計劃再走一遍從前上下學走的路,在圍牆外麵仰望校舍,然後在真緒老家待到傍晚。


    計劃的前半部的確實現了,接著,我先繞回自己的老家,向爸媽介紹真緒,氣氛好得不得了。我媽似乎還記得真緒,興致高昂地說:「哎呀,是我們要搬家時來找我們的那個小女孩?變得這麽漂亮呀!」我爸一直在找插話的時機,當他得知真緒公司位於惠比壽後,突然就說起當年啤酒工廠還在時的惠比壽一帶是怎樣又怎樣,讓在座的人困惑不已。


    我媽說附近的老牌壽司店倒了,於是便叫了專門外送的壽司,接著又打開啤酒,說幹一杯就好。打工到天亮後跑到某個地方玩的弟弟也像是聞到壽司味似的回家了,他發現自家出現了一個年輕女性,眼珠轉啊轉的,視線飄忽不定。或許是害羞吧?他沒和真緒對上幾次眼,一直默默吃著壽司。


    我媽和真緒很合得來,還操之過急地在那裏擔心:「你住富山的育代姑姑不知道能不能來參加婚禮呢?」我和弟弟都指責她:「不要隨便給人家壓力!」家裏的歡笑聲小曾中斷,所有的人都精神振奮。


    喝了兩大瓶酒、身心舒暢的爸爸倒在電毯上小憩,媽媽對他視若無睹,堅持要真緒留下來吃過晚餐再走。我們好不容易才讓我媽打消念頭,兵荒馬亂地逃出家中。


    然而,來到渡來家後,狀況完全變了。


    「不好意思,我喝口茶。」我用自己聽了也覺得沒勁的可悲嗓音打斷對話,喝了一口紅茶。「你要加吧?」真緒已經擅自幫我加了牛奶和砂糖,但茶還是很澀,我第一次覺得紅茶是這麽澀的飲料。


    「爸爸太過分了吧?他是哪裏不好了?你不喜歡我突然帶他過來嗎?」真緒坐在我隔壁沙發上,嗓音顫抖著。父親出乎意料的回答,對她造成的打擊似乎比我還要大,她在路上時的熱切激昂已經消失了。


    不久前她才活力十足地說:「我想,我爸媽一定也會開開心心地接受浩介的,國中的時候,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家裏講著浩介的事喔。」如今她的側臉卻扭曲了,上麵寫滿不解和不平。看著看著,我的嘴唇也開始發抖,我趕緊別開視線。


    真緒的父親摸摸他皺紋很深的額頭,以諄諄教誨的語氣對女兒說:「真緒,我不是說奧田這個人不好,我隻是說要花多一點時間好好考慮,你們兩個人都還年輕……」


    「不年輕了!」真緒露出極為凶狠的表情大吼:「已經不年輕了啦!喜歡的人我自己會選!爸爸到現在還是把我當作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真緒的父親搖搖頭,額頭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不然是哪樣?我還以為你比較了解我了。媽,爸很過分吧?」


    然而,真緒的母親隻是垂著眼說:「爸爸並不是要你們分手,聽聽他的話吧。」


    難道他們是在擔心真緒的養女身分嗎?如果真是如此,他們顧忌的方向也錯得太離譜了。這一點我完全不在乎,也不覺得真緒本人有什麽自卑心理。


    還是說,原因是出在我身上?說不定是因為我沒穿西裝,穿燈芯絨外套加牛仔褲的打扮太隨便了?


    這種反省的方式已經近乎妄想了,但問題大概也不是出在打扮上吧!我又不是要他們同意把真緒嫁給我才來拜訪的,真緒的爸媽也不像是看服儀不順眼就找碴的人。


    我沒問他們的年紀,不過他們看起來比我的父母還要年長。真緒的爸爸留著一頭短發,白發幾乎可說是比黑發還多了。坐在他旁邊的真緒的媽媽頗有福態,但手背和脖子後方都已浮現歲月的痕跡。


    「浩介也說點話嘛!」


    真緒抓住我的手,我便吞吞吐吐、口齒不清地說:「不是的,是說,我們不是要拜托你們馬上讓我們結婚,那個……我們今天確實是突然來訪,但不代表我們是一時心血來潮才交往的。我和真緒一直以來都很認真地交往,之後也會好好走下去。是不是能請你們接納我呢?」


    我說完話後,真緒的父親一語不發地從沙發起身,走到一個櫃子前,打開抽屜。


    他到底會拿出什麽驚人的東西?我和真緒繃緊神經看著,結果拿出來的不過是國產香煙和便宜的打火機。


    「孩子的媽,我要煙灰缸。」


    真緒的父親歎了一口氣,再度坐回沙發上,遞了一根煙給我。我說我不抽煙,他便低聲說一句「失禮了」,然後銜起煙。


    真緒問他:「你不是在戒煙嗎?」


    「從現在起不戒了。」


    他點燃香煙前端,深吸一口,朝自己的膝蓋吐氣。他每做一個動作,表情就變得更糾結。他吸了一段時間,不發一語。


    去拿煙灰缸的真緒的媽媽順手打開廚房的抽風機、暖氣還有電燈。


    厚重低沉的螺旋槳聲橫過屋頂上方,大概是下總基地自衛隊的飛機吧。


    真是令人難以承受的氣氛啊!


    我原本是想要不失禮數地向真緒的爸爸媽打個招呼,之後就到她房間看看書架、讀讀高中、大學時代的相簿,度過愉快的時光。如今卻坐在黯淡燈光的客廳裏,身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我不知道該將視線投向什麽地方,就看著那個放了香煙的櫃子,立式相框裏頭放著一張照片,大概是新年去溫泉旅行時拍的吧?背景是在雪中不斷冒出大股水氣的溫泉源泉,前方是冷得縮緊身子、擠身在鏡頭內的家族三人,真緒站中央、爸媽站左右兩邊的構圖仿佛是在訴說渡來家的羈絆有多牢固。


    「奧田,」真緒的爸爸緩緩開口了:「你對真緒的……她的狀況了解多少?」


    我偷偷觀察身旁真緒的反應,發現她也憂心忡忡地察看我的神色。我用眼神告訴她別擔心,然後轉向正前方。


    「我十幾年前就知道她是被寄養在渡來家的孩子了,我也知道她後來正式成為養女。」我是想強調我們不是認識一、兩天而已,但聽起來說不定有點沒大沒小。


    「這樣啊,那更早之前的事呢?」


    「不知道。」


    「你知道真緒為什麽會被寄養在我們家嗎?」


    「……這我也不知道。」我被真緒的爸爸那不洪亮但魄力十足的嗓音震懾了,回答的音量越縮越小。


    「爸,你不是要改掉咄咄逼人的習慣嗎?」


    真緒的爸爸聽到女兒的建言,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


    「真緒,你沒告訴奧田嗎?」發問的人,是真緒的母親。真緒安靜地搖搖頭,真緒的媽媽便再度發問:「記憶的事也沒說?」


    記憶?


    真緒露出不服氣的表情,再度搖搖頭。


    「呃,所謂的『記憶的事』是什麽?」我提出這個問題之後,輪到真緒的爸爸媽麵麵相覷了。


    真緒的爸爸深吸一口煙,吸到煙都發出啪擦啪擦聲了,然後才呼出一個陌生的語匯:「廣泛性失憶症。」


    「什麽?」


    「真緒有廣泛性失憶症,也就是所謂的喪失記憶。」


    「孩子的爸!」真緒的媽媽立刻插嘴:「醫生是說『可能性很高』,但真緒一定沒有失憶症的,她得的是比較輕微的病!」


    「你也差不多一點,別再逃避現實了!不然還有什麽病名可以符合她的狀況?」


    我的耳朵仿佛覆上了一層厚膜,真緒雙親的你一言我一語,好像發生在很遙遠的地方。


    廣泛性失憶症!


    這幾個音無法在我心中形成語義。


    不對,我聽過廣泛性失憶症這個病名。先前在電視上看過紀錄片之類的節目,裏頭就有出現。可是,真緒真的有失憶症嗎?她明明這麽有精神呀。


    「浩介,我爸說的話,你不要想都沒想就照單全收喔。我才沒有生病呢。」真緒低聲碎碎念。


    我沒有點頭回應,而是先問了她一個問題。到了這個關頭,我已經沒有餘力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體貼了。「你,沒有過去的記憶嗎?」


    真緒的嘴唇稍微動了一下,但聲音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真緒的媽媽大概沒看到她的模樣,連忙說了一些緩和場麵的話:「她當然有記憶羅,當然有。學校成績越來越好,後來也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能夠賺錢糊口了,她當然有記憶羅。隻不過是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的。」


    「呃,不記得的是哪個部分呢?」


    真緒的爸爸回答了我的疑問:「出生後,一直到接受安置前。」


    「安置?」


    「十二年前的五月二日,真緒一個人在街上徘徊,是我帶她到相關單位安置的。」


    真緒看我無法理解狀況,困惑不已,於是向我說明:「我爸是警官,警部補3。不過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


    這樣啊,所以他頭發才剪那麽短,講話又咄咄逼人啊。


    明知今天的行程和工作沒有關係,背還是自然地挺直了。


    「啊,原來您是警察啊。那麽,真緒——小姐的親人呢?」


    「毫無線索,真緒這個名字是我安置她時取的,年齡也隻不過是聽了真緒自己的說法以及幫她做智力測驗和問診的醫師的推測後,所訂下的參考數字。她在大約十三歲那年接受安置,之前她到底在哪裏、都在做些什麽,沒人知道。」真緒的爸爸如此回答,接著將變短的香煙放到玻璃煙灰缸撚熄。


    我以前就知道真緒是被寄養在這個家中的,但隻知道這點跟一無所知並沒有兩樣。我擅自認定:不管當初是生離也好、死別也好,真緒親生父母的身分都是清楚的。


    更別提真緒沒有過去記憶這件事了,我連想都沒想過。


    名字和年齡這兩個定義真緒的條件消失了,仿佛從指間滑落的細沙,她可能和我不是同年,也可能叫別的名字。


    我該相信她的什麽呢?


    在我身旁的真緒開始向雙親吐苦水:「你們很久以前不就做出結論了嗎?說我就算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也沒關係。說出『真緒就是真緒,這樣想不就好了』這句話的人,不就是爸爸嗎?我之前一直沒把這個秘密告訴他,是我不對,但你們為什麽到現在還要拿這件事出來反對我們交往?」


    「不是反對你們交往。」真緒的媽媽一麵思考用字遺詞,一麵回答:「看到真緒帶喜歡的人回家,我們真的很高興。我們也知道奧田對真緒很好。你們的心情我們都清楚地感覺到了,清楚得叫人心痛。」


    「那給我們一點祝福也無妨吧?為什麽氣氛會變成這樣呢?」


    真緒的媽媽的圓臉痛苦地扭曲了。「是擔心你們呀。」


    「又把我當成小孩子了,就算我沒有小時候的記憶,又會有什麽問題呢?我不是十五歲的小孩了,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他也是——」


    真緒來勢洶洶地吐露心聲,說到這裏突然止住,


    是不是擔心我知道她秘密後會變心呢?


    沉默再度籠罩客廳,隻有廚房抽風機的聲音不斷傳來,穩定到令人覺得它是不是有點格格不入,聽了更加心亂如麻。


    我所知的真緒的身分背景有了改變,不對,是徹底消失了。年齡、姓名、生日,我知道的事幾乎都三兩下就隨風消散了。


    「浩介……」真緒偷偷看著我的側臉。就算當年被人欺負的時候,我也沒看過她如此無助的眼神。


    我的胸口一痛。


    光是看到被不安挾持的真緒,我就難過得無法自拔。我想要立刻消去她的不安,幫她找回笑容。


    沒錯,我愛真緒!


    事情很簡單,我不是因為真緒的經曆或名字才喜歡上她的,我是喜歡她隨興但懂得努力、有些笨拙但內心溫柔的個性。她的名字和過去像砂一樣從指間滑落了,但愛情還穩當地留在手心之中。


    「老實說,這件事給我的打擊很大。」我一開口,在場的另外三個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我克製自己,不讓聲調隨著內心激動越升越高,繼續說:「我無法想像『沒有記憶』的狀態,但我對真緒的心情還是沒有改變。我吃了一驚,但沒有退卻。就像伯父說的,真緒對我來說就是真緒。」


    我感覺到真緒鬆了一口氣,我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的養父母在前,總覺得這麽做不太對勁。


    我自認為我已經把我的內心想法全都表達出來了,中間不摻雜一點謊言,不過真緒的雙親麵不改色,又互看了一眼。


    真緒看到他們的模樣,眼神中再度流露出不安的影子。「那,你們可以理解對吧?你們不需要擔心什麽的。」


    真緒的爸爸看著煙灰缸中的煙蒂,以低沉又平靜的嗓音回答:「但是啊,真緒,造成他人困擾是不行的喔。」


    我越來越搞不懂他在說什麽了,不能造成別人困擾?到底是真緒的哪個部分讓他們如此不安?真緒的媽媽不也說「隻不過是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嗎?再說,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造成彼此困擾的戀愛關係啊。和真緒交往時,我很清楚這一點。


    真緒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但回過神後立刻展開反擊:「那是什麽話?爸,不要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


    「我沒有。」


    「你有。」


    真緒的爸爸猛然將身體往前一采:「真緒,我們把你看得比親生女兒還要親,扶養你長大的過程中,爸媽從來沒有對你采取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一次都沒有!」


    真緒的氣勢被他強而有力的嗓音和魄力十足的眼神壓製了,但她還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你們把我當成寶貝女兒養大,也知道你們為我勞心傷神,但我不打算連喜歡的人都讓你們費心打點。」


    聽完女兒的話,父親以哀歎一聲回應,雙手緊緊盤在胸前。這次不管再怎麽等,他都沒再說話了。


    「這麽說來,就是談判破局羅。」真緒突然起身,拉住我的手。「不管誰反對,我都要和浩介在一起。再見羅,我送你到車站。」


    「真緒……」


    真緒的媽媽想叫住她,但她連看都不看一眼,隻丟下一句「我不會回來吃晚餐」,就勾起我的手朝玄關快步前進。


    「那個,打擾了,改天我會再——」


    真緒使力拉上門,所以我的問候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哇,胃要著火啦!」真緒一口氣灌下微帶酸味的紅酒後,將玻璃杯朝杯墊一扣,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它釘在桌上。


    我煞住不斷伸向鮪魚冷盤的手,幫自己和真緒的杯子注入透明液體。酒瓶一下子就快空了。


    「可惡,我真是不甘心啊!」我咂咂嘴,將最後一塊魚肉放進口中。


    「喝吧、喝吧,喝完再吃吧,年輕人。」單手手肘撐在桌上的真緒,露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爽的奇妙表情,向我勸酒。


    我們走到鐮穀車站附近,一路上都無法擺脫遭逢重大打擊的心情。為了振作精神,我們走進了一家義大利餐廳,結果醉倒在裏頭。


    餐廳是在我搬離這一帶後才開的,因此這次是第一次來。


    店麵很小,隻放得下六張桌子;除了披薩和義大利麵之外,菜色稱不上多,這點也很有偏鄉店家的風格。


    女服務生大約是高中生的年紀,她在厚圍裙下方穿的是牛仔褲,應該就是她自己的吧。還有,保留水泥抹刀痕跡的地中海風牆麵上隱約浮現青綠色的黴斑,東一點西一點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間不起眼的店。


    不過我們不在乎,隻要能喝酒就行了。


    「我還以為他們鐵定會開開心心接受我呢!」


    「哇,好久沒有聽到有人在日常對話中用『鐵定』這個字了。」


    「啊,是個沒人用的字呢。」醉意漸濃的我胡亂回話:「以為他們鐵定會開開心心接受我,結果狠狠賞了我一頓閉門羹。」


    「啊哈哈哈哈。」真緒似乎也醉了。


    店內播放著小編製爵士樂團演奏的歌曲,大概是付費頻道的音源吧。我和爵士樂不熟,所以不知道曲名。


    七點過後,來客越來越多了,這間店雖然位於郊外,但有許多家庭來用餐。


    「我爸媽啊,現在還是把我當成小孩。」真緒噘起嘴。「他們隻有我這個女兒,所以還想把我養在家裏吧。哎,看準他們有這種心理就一直住在老家的我也有問題,但他們的態度還是很奇怪啊。」


    「的確很奇怪……但又不能跟他們說什麽。」


    服務生送菜上桌了。「這是您的炭烤黑豬肉。」


    我們趁這機會向服務生加點一瓶酒,點的種類和剛剛喝完的不同。明天早上大概會慘兮兮吧。在那之前,就連回不回得去上井草的公寓都是個問題。住我老家也不是不行,但明天就沒有西裝可以穿了。


    我在腦海中追溯著漫長的回家之路,真緒則開始碎碎念:「我有在工作,雖然金額不大,但每個月也是會拿錢回家,我也能像現在這樣喝酒,就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嘛。」她一麵吐苦水,一麵把微焦的豬肉送入口中。「啊,這個好好吃喔,浩介,你快吃。然後啊,我們新年的時候去了草津溫泉,我覺得訂房間很麻煩就交給他們去弄,結果他們訂三人房,如果我才十六歲就算了,我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耶!如果是跟媽媽兩個一起旅行訂兩人房的話,我可以理解,為什麽我到了這個年紀還得和爸爸一起睡啊?差額我可以出,讓我睡別間房間嘛。」


    「咦?你是真緒嗎?」聽到那粗啞、沒什麽格調的說話聲,我便轉頭去看我斜後方的座位。


    一個頂著紅褐色頭發的女人從位子上起身,朝我們走來。她穿著鬆垮垮的黑色棉衣棉褲,沒化妝,臉頰肉下垂,眉毛好像被她忘在什麽地方了,沒裝在該裝的位置,受損嚴重的頭發隻有發根是黑的。誰啊?


    「果然是真緒嘛,哇,好懷念啊!」女人毫不客氣地盯著我看。「咦,你是那個……那個奧田嗎?啊?你們是怎樣?在交往?」


    我想起來了,聽這惹人嫌的語氣、看這把人當白癡的眼神,我便知道她是潮田,也就是在真緒頭發上塗乳瑪琳的那個女生。真緒似乎也想起了來者的身分,立刻露出不悅的表情,拿起叉子「唰」一聲使勁刺入豬肉,無言地送進口中。


    「請小心後方。」送菜到其他桌的女服務生瞥了潮田一眼,完全不掩飾心中的嫌惡。我們和她大概會合得來吧。


    真緒大概連和潮田說話都不想吧,於是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潮田……小船一?」


    「我現在改夫姓山本了。然後啊,那個就是我的小孩,叫亞呂霸4,很可愛吧!」


    她手指的方向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發色和母親相同,放在眼前的披薩瞧也不瞧一眼,熱中於手機遊戲,要笑不笑的表情和媽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鞋子也沒脫就將腳踩在椅緣上,由此可窺見山本家的教育方針有多棒。


    「好啦,你們是怎樣?」潮田將棉衣袖子裏伸出來的那隻手指頭放到桌上,不死心地再問一次:「在交往嗎?你們兩個。」


    我直截了當地點點頭,潮田原本說話就已經很刺耳了,此時說話的音量又變得更大:「耶?惹人嫌二人組搭上線啦?笑破我肚子啦!」


    再拿乳瑪琳塗她一次好了,我心想,愛抓狂的孩子複活了,然而真緒用眼神製止了我。國中時代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投出憤慨無比的視線。


    「我說真緒啊,」令人聯想到三流燉菜的獰笑,在潮田臉上綻開。「你現在也還會全裸在街上走來走去嗎?」


    「我說你……」正當我想要譴責潮田時,她棉衣口袋裏的手機爆出極大音量的鈴聲,四周的客人紛紛驚慌張望。


    潮田沒招呼我們就直接掀開手機蓋,開始講電話:「喂?」她將閃閃發光的粉紅色耳機拿到耳邊,屁股坐上我們的桌麵。


    「呃,這位客人。」一位女服務生站到潮田麵前,端出與她年紀不相符的凜然態度說:「很抱歉,如果您要講電話,麻煩到店外去。」


    潮田揮揮手一麵朝出口前進,一麵繼續講電話,甚至沒有正眼看那個女服務生。「啊?嗯,嗯。不知道為什麽被人罵了。耶?沒有啦,沒事嘛。」


    開口說話的方式也好,結束話題的方式也好,都顯示出她完全是個沒禮貌、神經大條的家夥。


    「臭女人。」我氣呼呼地將豬肉送進口中,直到塞滿整個腮幫子為止,果然和真緒說的一樣,甜甜的油花搭上適量的黃芥末醬,好吃極了!不對啊,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


    「碰上一個討厭的家夥了。」真緒傾斜酒杯,細瘦蒼白的喉頭動了起來。


    「換一間店吧?」


    「不用了,我們不該逃跑,要走的人是她才對。」真緒說完話便拿起放在桌緣的橄欖油,目光落在潮田兒子身上。


    「嗬嗬嗬嗬。」她發出愉快的笑聲,假裝將瓶蓋拿掉,再巧妙地蓋住瓶口,做出倒油在另一隻手上的動作。


    我看出真緒想做什麽了。「我也要!」我伸出手,假裝要她把橄欖油也倒給我。


    「啊哈哈!」


    「嗬嗬嗬!」


    我們笑得像是在紫雲英花田中奔跑的情侶,各自做出將橄欖油塗到頭上的動作。由此可見酒後的衝動是多麽可怕啊!


    我們暗自估算時間,等到我們覺得「差不多足以抹完一整罐橄欖油」的時候才偷看他,正好看到他將手伸向自己桌上橄欖油的那一刻。真不愧是國中時代成績就輸給真緒的笨女人生下的兒子。


    三分鍾後,講完電話回到店內的潮田發出尖叫:「咿——呀——」睽違十二年的怪鳥叫聲傳人我們酒後發紅的耳朵中,感覺十分舒暢。


    「亞呂霸,那個不是洗發精啦!哎唷,這下回家不洗頭不行了。剩下的麻煩打包。啊啊,這件運動上衣很貴的。好啦,站起來,不要再玩遊戲了。走啦,喂。」


    女服務生把披薩裝進紙袋並結帳時笑得很燦爛,那可不隻是營業用的禮貌性微笑而已,她送潮田母子走出店門後,轉向我們這一邊,表情興奮地比了個讚,我們也舉杯回應。店內原有的沉穩而熱絡的氣氛又回來了,先前被粗啞嗓音蓋過的爵士樂再度流泄而出。


    「這就是所謂的『母種惡因,禍殃其子』。」真緒用說相聲的語氣說:「不知道潮田會不會發現我是在以牙還牙呢?不過啊,那種人就算對別人做什麽壞事,轉個身就忘了。整起乳瑪琳事件中,她大概隻會記得自己受害的部分吧,還真是好記性。下次要是又遇到那家夥,我要在她兒子頭上擠美乃滋。」


    真緒似乎意外地會記仇,我要小心了。


    運用自己的機智驅除過去回憶中宛如亡靈的不快成分後,她微彎身軀,開始漫無邊際地暢所欲言、抱怨連連。


    「在今天之前,我都以為爸媽是站在我這邊的。結果呢?他們說的是什麽話?我是那種爛貨嗎?」


    「他們那樣實在不妥啊。」


    「我可以想像他們看到獨生女帶男人回家、大吃一驚的心情,但他們今天的態度簡直是要把你趕出門嘛。」


    「他們那樣實在不妥啊!」


    「除了『他們那樣實在不妥啊』,你就無話可說了嗎?」


    「對不起。」


    我低頭致歉的同時,感覺到內心深處有股反抗的衝動正在逐漸加溫。我不知道真緒的爸媽到底是多小心謹慎的人,但他們話也不講清楚就要我和真緒改變心意,這種做法我無法接受。話又說回來,就算他們仔細說明原因,我的心意也是不會動搖的。


    「浩介。」真緒的表情突然認真了起來。


    「嗯?」


    「對不起,我把接受安置前的事情當作秘密,沒告訴你。」


    一時之間,我無法回應。


    真緒在十年前還不多慮,但自己沒有記憶的事她還是說不出口,可見這對她的內心來說是相當重的負擔。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隻有盡量減輕她的負擔了,不是嗎?哪怕隻能減輕一點點。


    「哎,說真的,我嚇了一大跳呢!嚇得連我自己都要喪失記憶了。」


    「才不會咧!」真緒聽了我無聊的玩笑話還笑了。


    我趁勢繼續耍幽默:「如果還有什麽想要早點告訴我的秘密,就趁現在說羅。」


    「嗯……我沒有喔!」她露出微笑,煞有介事地別開視線。


    「真的?」


    「誰知道呢?不過每個人都會有『不希望讓喜歡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嗎?」


    「是嗎?」


    「是啊。比方說,有人在『新天堂樂園』的dvd盒裏放了某某dvd,他也一定會把這當成秘密吧?」


    真是一針見血、令人服氣的觀點。


    真緒死盯著我的眼睛,繼續說下去:「我不會叫你丟掉啦,但我是懷著『就不能藏在更好的地方嗎?』的心情放回架上的喔,我還想說:『喔!你喜歡托納多雷啊。』就把手伸向dvd盒了。可以的話,真想請你把我那一瞬間的純情還給我!」


    「不,我是真的喜歡那部電影啊,喜歡到手上有普通版dvd還去買特別版耶!現在特別版在我老家……」


    「不用再辯解了,喝吧。」真緒拿起酒瓶,我二話不說就遞出我的酒杯。


    她的手好像變得怪不靈活的,傾斜酒瓶時瓶口撞到酒杯,發出「鏘」的一聲。


    「還好吧?真緒真格地醉成這樣,我遺是第一次看到呢。」


    「爸媽給我臉色看,我能不喝嗎?哎,今天原本應該會是個好日子啊。」


    我也有同感。


    「你要適可而止啊!如果你醉倒了,我哪有臉送你回家呢?如果你爸爸覺得我把他的寶貝獨生女灌得醉醺醺的,之後拍拍屁股就逃,那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我沒醉啊,我沒有醉醺醺,頂多隻是茫茫的。」果然是醉了,連鄉下地方的粗魯口氣都跑出來了。「還有啊,我爸如果知道你一天到晚對未婚的我做出比『灌我酒』還超過的事情,他就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了。」


    我被踩到痛處,屁股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可……可是,我們是情投意合啊!」


    「浩介,你說話太大聲了。」


    「不好意思……」我坐回椅子上。「真糟啊,我非得……怎麽說,一點一點展現正直的一麵給他看,改善他對我的印象才行啊。」


    「你要是那樣龜速前進,等到他答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變成老太婆了。他可是不排斥和二十五歲的女兒睡同一間房間的溺愛型老爹耶。」


    「那到底要怎麽辦才好?」


    真緒放下酒杯,屈身屈得更厲害了。看她好像要說什麽秘密似的,我便把耳朵靠過去。她悄聲呢喃的氣息好熾熱:「幹脆私奔吧?」


    「私、私奔嗎?」


    「仔細想想,日本的公所根本不需要什麽父母的同意就能受理結婚登記申請書了。他們看似一板一眼,搞不好實際上還滿通曉人情的呢,真教人意外。」


    我不知道公所到底算不算通曉人情,但我此刻有種「眼前關上的門再度打開了」的感覺。


    「私奔嗎?先前根本沒想到有這種選項。」


    「還不錯吧?浩介現在住的套房太窄了,所以我們要租更大一點的房間一起住。我們兩個人都有工作,所以家事要一起分擔。」


    「洗衣服和掃地就給我來吧,別看我這樣,我還滿會用熨鬥的。」


    「做飯基本上就交給我吧,不過我下班晚的日子,隻能請浩介自己想辦法了。」


    「嗯,那種狀況就要互相通融了。」


    說著說著,不禁心想:明天幹脆真的私奔好了。做這種重大決定之前,或許要先花一、兩年時間好好觀察對方的態度才合理,但今天當場作決定和兩年後作決定,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


    真緒露出獰笑,仿佛在策劃什麽壞勾當:「喔,我開始期待了,我爸媽大概會嚇一跳吧。」


    真緒老家那張草津之旅拍的照片從我眼前閃過。


    「可是,這樣對真緒的爸媽很不好耶。」


    「不要想那些,我也像是從浩介爸媽手上偷走兒子的小偷啊,知道了嗎?」


    「知道了。」


    我把那張照片踢到腦海中的角落,開始想像和真緒生活的每一天。


    夜晚時分,我一個人走在人煙稀少的住宅區馬路上,身體當然已經疲軟無力。


    不久後,我到家了,那是絕對稱不上高級,但小巧恬靜、氣氛很好的公寓。


    就這樣設定吧!我走出電梯,按下玄關的門鈴,透過對講機和家裏的人進行簡短的對話。很快地,門內側傳來開鎖的聲音,門也打開了。在我眼前的是真緒,她正用圍裙擦拭濕掉的手。食物的味道飄散家中,聞起來就覺得很好吃。


    太棒了,這是多麽幸福的生活啊!


    或者把整個模式顛倒過來也說得通吧。我拖著下班後累垮的身體清洗浴缸,收進來的衣服還丟在客廳,掃完廁所之後才要去折。放在更衣室的手機響了,我接起來,一如往常是她的聲音:「我現在在站前的超市,今晚想吃什麽?」


    「番茄奶油長臂蝦義大利麵。」真緒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嗯?」


    攤開菜單的真緒盯著我看,眼神帶著譴責的意味。「你沒在聽我說話嗎?我剛剛說我想點個義大利麵,你覺得番茄奶油長臂蝦口味如何啊?我自己吃不完一盤,所以你要和我一人一半喔。你這樣吃應該不夠吧?啊,加一百五十元就能加大份量,這樣分著吃就剛剛好吧?」


    「嗯,就那樣點吧。」我若無其事地回答,但內心覺得自己就快為了這小小的契機豁出去了。


    私奔後,每天都能見到真緒。一直以來,我們下班見麵都得注意真緒的末班電車時間,她才能踏上遙遠的歸途,安全到家。以後再也不用擔這個心了,我們可以搭同一班電車,回到同一個房間。


    我多少有些在意真緒的爸爸說的那句「造成他人困擾是不行的」,但那又如何呢?使點勁就能壓製心中的迷惘,我還有很多和記憶有關的問題想問真緒,但她才剛和爸媽吵架,我不該急於一時,在她傷口上撒鹽。和她一起生活,應該就能漸漸掌握我需要知道的部分了。


    沒錯,私奔或許是偏離了「互有好感的兩人原本該走的程序」,但誰管它啊?如果有所謂的「締造眾人祝福的姻緣」確認表,現在就把它扔掉吧!再怎麽說,我的對象可是第一次約會就選牛排館的勇猛角色啊!那種確認表不可能幫得上什麽忙的。


    「好,我要丟掉。」我不小心將內心的決定說溜嘴了。


    「你要丟掉什麽?人生?」


    「是確認表啦。」


    「確認表?那是什麽?哎,算了,丟吧丟吧,盡管丟吧。」真緒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喝了一口紅酒。


    總之,我有預感比國中時代還要熱鬧、歡樂的日子就要展開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將真緒平安送回家才行。


    ·


    我們踩著狹窄的階梯回到地麵,柔和的風拂過臉頰。


    春天來了。


    「負責承辦的大姐對我們說『恭喜恭喜』耶,剛好碰上這樣的好人真是太棒了。」真緒的聲音比平時還要活潑。


    就在剛剛,我們來到練馬區公所石神井廳舍的假日窗口,提出結婚登記申請書。手續比我想的還要簡單,讓昨晚開始一直繃緊神經的我鬆了一口氣。


    「我們真的結婚了耶!」我抬頭望著春天特有的淺藍天空低聲說。


    「嗯,我們真的結婚了喔,今天開始我就是奧田真緒了。」真緒的語氣比我亢奮了一級。


    說得對。


    站在我身邊的人不再是渡來家的女兒了,而是我的妻子。我扛起了重責大任。


    我們一麵喝紅酒一麵擬定的私奔計劃,並沒有流於酒席間的玩笑。


    隔天我們繼續討論細節,之後很快地就開始找一家又一家的房仲業者看房子,也去拿了結婚登記申請書。


    接著我們再度挺進真緒老家,又被她爸媽擺臉色,到後來連我爸媽也好言相勸。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充滿銳氣,拿出各自的存款簿,數到三一起秀給對方看,結果真緒的存款之多,讓我陷入沉默。


    我們拜托大學時代各自的朋友以證人身分簽名、蓋印章,結果見麵時聽到他們談起真緒大學時代的軼事,膽子都被嚇破了。


    我向上司報告我已結婚的事,結果他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接下來開始打包,為搬家做各種準備事宜。


    這一個月來,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和真緒在商量事情,不然就是向人低頭求情,完全不記得自己有好好休息過。正因此,我沒什麽機會思考這一路是怎麽走來的,未來又會走到哪裏去,就這樣迎接了登記結婚日的到來。


    「我們真的結婚了耶!」我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


    我以為把話說出口就會再浮現一點真實感,但話說完了也沒什麽感覺。果然還是要花時間準備、好好舉辦結婚典禮比較好吧?置身在飯店的宴客廳,當著親友的麵切下蛋糕,大概就會有一定程度的真實感了。


    真緒說:「結婚準備要花錢又耗時,結婚典禮不辦也沒關係,戒指也沒必要。」她的心意令人感動,但我不相信那是她的真心話。以春裝夾克搭長裙的樸素裝扮來到公所提出結婚登記申請書就了事,她應該會覺得不滿足的。她還是會想穿婚紗看看吧。


    幾個禮拜前的某天晚上,真緒拿著一個提袋來到我房間,從裏頭拿出一件又一件色彩繽紛的內衣,向我炫耀她的戰利品:「公司內部販售會上用三折的價格買到的!你看,這輕飄飄的感覺很可愛吧。」我看了都傻眼了。真緒本人就體現了「輕飄飄又可愛」這句話,她不可能對婚紗沒有任何懂憬。


    就目前狀況而言,我老家那裏是不會給我什麽金援了。為了私奔又花掉不少存款,眼下不可能舉辦婚宴,不過婚戒我還是想趁早準備。


    我在心底悄悄發誓的同時,身旁的真緒正在操作手機。


    「你要打到哪裏?」


    「嗯,我老家,基本上還是要報告一下才行。」電話似乎一下子就接通了,真緒的聲音頓時拔尖:「喂?啊,是爸嗎?嗯,是我。咦?我聽不到。嗯,對,我現在在區公所。我已經送出去羅……不行,不可能的,變更無效。要是那樣做的話,我的戶籍上會被打一個大大的叉喔,這樣好嗎?」


    不太安穩的氣氛傳了過來,我屏息以待。


    今天是星期日,所以結婚登記申請書可能要到禮拜一才會正式受理,嶽父大人如果要我們暫緩的話,我還是跑回公所取回申請書好了——我老是被這種軟弱的想法綁手綁腳,但真緒和我不同,一路走來都很強勢。


    「所以啦,從今天起我就是『奧田浩介』夫人了。住哪裏?媽媽知道啊,冰箱上也貼著住址吧?還有,我要拿剩下的行李,所以說不定還會回去住幾天,不過我主要的生活據點已經在這邊了。不管誰要說什麽,我們都是夫婦。話說,我已經是mrs.奧田了,要叫我madam奧田也可以。好啦,我『老公』要跟你打聲招呼。」真緒說完話,將手機往前遞。


    「耶?」


    我頓時狼狽起來,但真緒還是把手機推向我,我隻好拿到耳邊。


    「嗚、喂?」


    「啊,奧田啊。」那低沉的嗓音,在我眼底勾勒出一張苦瓜臉。


    「那個,對不起,我們剛剛提出結婚登記申請書了。」


    「……」


    哇,他生氣了。


    「對不起,那個,雖然順序反了,但我真的會……真的會好好照顧真緒。我會認真……認真生活,保險、儲蓄我都會好好……」我開始語焉不詳了,回過神來還發現自己不斷鞠躬。路過此地、看似要去參加社團活動的高中生紛紛對著我竊笑。你們能體會這種緊張感嗎!


    「……」


    他還是默不作聲。


    算我求你了,說點話吧。


    「那個……」


    「你真的要和真緒走下去嗎?」他以一個平靜的問句回應我。


    「當、當然了,我一定會讓真緒幸福!」我又再度鞠躬哈腰。明知這樣很難看,但我就是無法克製自己。


    「這樣啊。」經過短暫的沉默後,他繼續說:「如果碰到什麽頭痛的狀況,請來和我們談談。還有,我認為真緒將來會造成你的困擾,盼你見諒。」


    「啊,是,是。哎呀,真是的,我才是一直造成真緒的困擾呢。不好意思,我們近期內會登門拜訪的,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聊。」我鞠躬鞠了總共二十次才講完電話,大衣裏頭都汗濕了。


    真緒笑到肩膀抖個不停。「辛苦啦!雖然難堪,但很帥喔!」


    到底是難堪,還是帥啊?


    我們坐進停在停車場的出租車,沿著目白通開,隨便找了一家拉麵店吃中餐。在短時間內完成私奔計劃後,我們兩人的錢包處於縮水狀態,光憑我也無力回天。如今真緒連叉燒拉麵都不準我隨便吃了。


    「小氣鬼。」


    「好、好,我的叉燒給你,忍耐一下。」


    一塊叉燒被放進我的碗裏了。


    我們再度上車,前往大泉交流道旁邊的家庭用品賣店。


    真緒昨天在搬家過程中製作了一張清單,從脫衣間的腳踏墊一直列到浴室刷、洗衣籃、電線壓條、陽台拖鞋、花盆、花的種子,共有二十多項。


    結帳後,我們推著載滿商品的推車走出電梯,發現左手邊角落有一群小孩。


    那裏盈滿了獨特的氣味,還有小鳥的叫聲,可見是寵物區。展示箱像集合住宅那樣分成上下兩層,當中的小狗小貓的睡臉惹人憐愛。


    「喔—有狗,我們看一下吧。」


    有隻柯基犬,體型大約隻有上次在善福寺公園打擾我們的那隻狗的一半,此時正玩著玩具,尾巴搖得像是要斷了。我的視線緊追著它那顫顫巍巍的動作。


    「啊,真的是小狗耶。」真緒的回答冷冰冰的。她從剛剛開始就心情不好,因為「沒有可愛的腳踏墊」。


    「嘿,你會不會有點想要養寵物?」


    「不會。」她即刻回答。


    總覺得,我好像碰上了既視現象——我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有過類似的對話了。我歪著頭思考,結果真緒的話消除了我的疑惑:「浩介很喜歡動物,對吧?國中的時候也差點把銀杏公園裏頭的狗撿回家。」


    對,我想起來了,是國二那年梅雨季的事。在回家的路上,我聽到被人裝在瓦楞紙箱裏的兩隻小狗,不斷發出尖細的叫聲,記得它們是混了哈士奇血統的米克斯犬,長相很醜。


    就在我打算將它們抱起來的時候,真緒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好像很掃興的樣子。到那一刻為止她都還有說有笑的,幾乎可以用「煩人」來形容了。


    「不要撿嘛,感覺身上會有跳蚤,懂得照顧它們的人應該會來撿走,而且它們也不可愛。」


    沒錯,現在的狀況和當年如出一轍。在碰上那兩隻小狗前,我撿過小貓回家養,結果沒養成。聽到真緒的話,我便哀怨地放棄了那兩隻米克斯犬。不知道它們後來怎麽了,如果真的像真緒說的那樣,有懂得照顧狗的人撿走就好了。


    我想起那隻小貓的樣子,隨口念了一句:「話說回來,那隻俄羅斯藍貓不知道去哪裏了呢。」


    「什麽?」


    「我撿過一隻貓喔,那時候好像已經上國中了,也搞不好還在讀國小,總之就是那陣子的事。它是長得像俄羅斯藍貓的米克斯貓,記得眼睛好像是咖啡色的。如果是純種俄羅斯藍貓,眼睛會是綠色才對。我養了它幾天,所以它的事我記得很清楚。


    「喔——然後呢?」真緒側著臉問,也不知道她是有興趣還是沒興趣。


    「它是很可愛的小貓喔!尾巴有淡淡的條紋,整體毛色是灰中帶藍,摸起來比天鵝絨還要軟。它也是被人丟在銀杏公園,抬頭對我咪咪叫的時候,還會露出紅色嘴巴裏的小小牙齒。我真的是在零點幾秒內就愛上它了。」


    「耶——感覺像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呢,然後呢?」真緒好像有點興趣了,轉頭盯著我的眼睛看。


    「那隻貓在我撿到它之前,好像就已經相當虛弱了。我帶它去給獸醫看,也拿了藥,卯足全力照顧它,但大約一個禮拜後它就不見了,我現在才敢說,我為它還哭了。你知道嘛,不是有人說,貓得知自己死期將近就會不見?我想到它可能已經死掉了,就哭得唏哩嘩啦。」


    「浩介真是溫柔呢。」真緒把臉湊過來。「嘿,我可以說一件很害羞的事嗎?」


    我看看四周,確定小孩子的心思都放在動物上,才點點頭。「小聲說就可以。」


    真緒把嘴巴湊向我的耳邊,拋下一句「就是啊」,然後就退開了.好像真的很害羞的樣子。


    「什麽嘛。」


    真緒露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笑容,再度把臉湊過來,輕聲呢哺:「就是啊,我可以和你結婚真是太好了。」


    雞皮疙瘩都跑出來了!那是多麽害羞又撩人心弦的台詞啊!讓我開心得想把店裏所有東西都買下來了。興奮過頭的我拚命說話,掩飾自己的羞怯:「哎,但是啊,那個為小貓哭泣的純真少年不久後就被大家當成『愛抓狂的孩子』,隻能和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學生講話,人生還真是無法預測啊!嗯,真不可思議。呃,如何啊?聽了這件軼事有沒有稍微覺得想養寵物了?」


    「完全不想。」


    真是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啊,但我還是要再糾纏下去。


    「可是,我們剛好搬進了可以養寵物的房子耶!狗和貓不行的話,起碼養隻小鳥吧?」


    「不行。」


    「為什麽要那麽堅持啊?」


    「因為養寵物要花錢。」真緒點出現實的理由後,突然別開視線。「還有,如果養了寵物,總覺得浩介的注意力都會轉移到它身上,我不想要那樣。」


    又一句搔得我心癢癢的話,我在心中升天了。接下來的每一天,我們都會這樣交談嗎?我的身體應該會承受不了吧?


    「那,不要養貓狗,養個倉鼠或烏龜呢?」


    我也真是糾纏不清。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說改天要到寵物店看看熱帶魚。


    「嘿咻!」


    「你的喊聲聽起來也太吃力了吧。」我迎著近距離投過來的抗議視線,站穩腳步,小心不讓真緒掉下來。她比表麵上看來還要重。


    右邊房間的門開了一小縫,我感覺到裏頭有人在偷瞄我們。不妙,被人看到害羞的一幕了。明明沒那個斤兩,還想裝模作樣地公主抱真緒進房間,我真是白癡。


    「啊!」從門內側跑出來的是個小男孩,滿三歲了沒都還不知道呢。他轉向室內大喊:「媽媽,有個姐姐感冒了!」


    「啊,沒有喔,姐姐很健康的。」真緒打完圓場沒多久,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便從玄關探出頭來。她一看到我和真緒反常的模樣立刻穿上拖鞋,來到走廊上。


    「沒事吧?我來幫忙。」看這情形,她是誤以為我們碰上什麽緊急狀況了。


    被我抱在手中的真緒依舊把雙手環在我的脖子上,客氣地笑笑:「啊,不用了,沒關係的。呃,我隻是有點貧血,這是常有的狀況。啊,對了,我們姓奧田,是你們隔壁的新住戶,請多多指教。我們會再登門向您打聲招呼的!」


    「啊,你們好,我姓平岩。」


    出租公寓的玄關門很小,我將真緒抱進室內的過程中不時將門框撞得喀喀響。接著我又退回走廊上拿東西。剛才那位女性還傻在原地,我隻說了聲「你好」就逃命似的進門去了。


    傍晚時分,真緒待在光線昏暗的廚房兼餐廳裏麵,兩手托著臉頰,連電燈都忘記要開了。


    「哇!被人看見了……好丟臉喔!公主抱果然還是不普遍的行為啊……怎麽辦?那個人好像覺得我們是笨蛋夫婦。」


    「哎呀,這誤會就慢慢地化解吧,她看起來也不像壞人。」


    我打開電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泡了杯咖啡,試著讓動搖的內心平靜下來。


    「好燙!」真緒把咖啡放到嘴邊,隨即抖了一下身體。她開始像平常一樣對著杯子吹氣,吹成了鬥雞眼。


    包含這個廚房兼餐廳在內的三個房間裏,都放滿了搬家公司的瓦楞紙箱,想要直線前進都沒辦法。明天還要上班,所以實在不知道何時才能整理。


    「啊——累死我了。」咖啡喝了大約三分之一杯後,我便將杯子放到桌上,望向和室的玻璃窗。天空被夕陽染成了桃紅色。「去完公所、吃完中餐再逛兩間店就這麽晚啦。最近的休假都像這樣呢。」


    「嗯,不過接下來的生活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的,天空真漂亮啊!」


    真緒從椅子上起身,動作靈巧地鑽過地上的瓦楞紙箱,打開和室的窗子。若豎耳傾聽還是會聽到遠方街上的喧囂,但以東京都內來說,這裏已經算很安靜了。


    我們兩個穿上價格標簽都還沒拆掉的拖鞋,走到陽台上。真緒雙手托住殘有白晝餘溫的扶手,西郊暮色盡收眼底。


    「再往北一點就會到琦玉了,但這裏畢竟還是東京呢,房子蓋得滿滿的。」


    四樓望出去的景色的確和真緒說的一樣,擠滿了住宅,房屋與房屋的縫隙中似乎還留有極少數的田地。從這裏也看得到一些樹木,不過那大概不是雜木林或居民種在自家四周的小樹林,而是公園裏種的吧,鐮穀的農地還很多,因此這兩個地方的景致大異其趣。


    我們跟房仲一起看了一間又一間房子,最後決定租下現在這間,就是因為它的視野很棒,日照又充足。往南跨過一條狹窄、沒什麽車輛通行的小路便是成排的兩層樓建築,因此從這裏望過去的視野沒什麽阻礙。景致棒歸棒,距離車站倒是很遠,要走十分鍾才會到西武池袋線的大泉學園站,這一點就讓人有些不滿了。


    我自己想住的是另一間公寓,位於橫須賀線西大井站步行七分鍾會到的地點,租金忠實反應了住屋的價值,不特別貴也不會便宜得可疑。二十分鍾內就能抵達惠比壽和新宿,也就是離我們各自公司最近的車站,而且還不用轉車——這對我很有吸引力。但真緒不喜歡那裏,她的理由是:房間位於一樓,朝東,照不太到太陽,「整體麵吾,總覺得濕氣太重了」。


    「電車兩站就到惠比壽羅!」我如此反駁,但她還是不肯點頭答應。


    我知道真緒一旦看某樣東西不順眼,要她改觀是很困難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放棄說服她了。接下來,我們找到的就是這間四〇二號房。一進門,真緒便愛上了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她傭懶地朝榻榻米一坐,態度堅決地說:「就這裏了,這裏很好,如果房租再便宜五千圓的話就這裏了。」在陽光下眯起眼睛還不忘對房仲業者施壓,真是徹底體現了她的行事作風。


    就這樣,我們住進了在我心目中並非排行第一的公寓,話雖如此,這房子才蓋好三年,跟新的沒兩樣,有電梯、有附監看功能的門鈴對講機、有溫水洗淨馬桶、有附幹燥機能的浴室,舒適的設備一應俱全,這方麵真的無可挑剔。說實在的,這是雙薪家庭才住得起的好房子。不過我的通勤時間比住上井草的時候增加了一些,個人是有點吃不消啦。對上班族來說,「提早兩班電車的時間早起」是非比尋常的苦行。


    「能找到這麽棒的住處真是太好了,對吧?」


    真緒和我的感想似乎有些出入。不過仔細想想,她的通勤時間減半了,自然會覺得很棒吧?我當初從高幡不動搬到上井草的時候也覺得:住在離都心這麽近的地方,真的好嗎?


    說了這麽多,最根本的點在於:西大井也好,大泉學園也好,或高幡不動也好,住哪裏都沒差,哪怕通勤時間要兩個小時;最重要的是有真緒陪在我的身邊。


    我抬頭望著由桃紅色轉為深紛色的天空,而真緒靠了過來。


    「讓我猜猜浩介現在在想什麽吧?」


    「嗯?」


    「『明天開始又要搭黃色電車上班啊?西武線我已經搭膩啦!』」


    哎,不完全正確但也差不多了。


    今天白天的天氣還讓人稍微會出汗,到了晚上卻冷風陣陣。


    我準備回頭進屋子裏的時候,真緒悄悄撇下一句話:「這裏就是我的『安息之地』嗎?」


    我聽了笑出聲來。


    「真緒,你不知道『安息之地』的意思吧?那是老爺爺老奶奶在用的台詞耶。」


    「咦?啊,是這樣啊。」真緒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已經變成我太太了,但我還是覺得她好可愛。「嗯,可不能因為結了婚、安了心,心態馬上就變老呀。如果我以後變得胖嘟嘟的,你要怎麽辦?」


    我側彎身體,視線在真緒的背部和小腿肚之間遊走。


    「嗯,哎,我就明白說出我的看法吧。整體再多一點肉的話,我會更喜歡。像這樣,ㄉㄨㄞ ㄉㄨㄞ的。」


    「哇,這裏有個色老頭。」


    「你現在才看出我的本性嗎?」


    真緒動作誇張地將雙手縮在胸前:「怎麽辦,我嫁給一個『嚎狼』君了。」


    她都叫我嚎狼君了,我也不用跟她客氣羅。


    「哼哼,既然入籍了,你就是我的人了。為了排遣你不準我養寵物的怨氣,今晚我就要來好好疼愛你,疼愛到你站不起來為止!」


    「呀啊啊!」


    原來我們真的是笨蛋夫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向陽處的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越穀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越穀治並收藏向陽處的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