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魚原本是我負責照顧,不知不覺中就變成真緒的工作了,她似乎對這五隻琉金魚產生了感情,甚至還幫它們取了名字。


    「然後啊,紅色的有兩隻,比較大的叫麥克,小的叫艾爾。我覺得紅白花紋的那三隻一定是三兄弟,這兩隻叫丹尼斯和卡爾,一旁落單、遊得悠哉的那隻是布萊恩,五隻加起來就是沙灘男孩(the beach boys)!」真緒像黑白電視時代的主持人那樣張開手掌,在金魚旁邊擺動。


    「……啊?」


    「嘿,一旦給了你這種印象,以後怎麽看都會覺得它們是沙灘男孩,對吧?」


    「你問我『對吧』,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回啊。」


    真緒似乎是在一個姓金澤的大學時代好友的推薦下,開始聽沙灘男孩,瞬間就迷上了。曾經擔任團長的布萊恩什麽什麽的來日本演出時,她還跟金澤去聽呢!


    「那場演唱會真的很棒!」她談起當時的情況,眼神中充滿雀躍,我卻想到我不在她身旁的時候她也以自己的步調拓展著自己的世界,因此覺得不太甘心,五味雜陳。


    我把這一類想法告訴她,鬧了一下別扭,但我實在不知道沙灘男孩唱些什麽歌,話根本搭不起來。我隻大概知道他們是和披頭四同時期的美國樂團,再過來就隻能隱隱約約聯想到衝浪、加州等關鍵字了。


    真緒幫金魚取的丹尼斯和卡爾之類的似乎是樂團團員的名字,但她就算向我說明,我也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我們到寵物店時原本是想買個霓虹燈之類的觀賞魚,後來會改買金魚是因為真緒無心的一句話:「不覺得這金魚很可愛嗎?」


    真緒手指的水族箱中打著令人聯想到的水底的青光,裏頭有大約二十隻琉金魚正擺動著大大的魚鰭,悠然遊動。


    「也對,第一次養魚的話,養金魚會比熱帶魚容易成功。養霓虹燈可以讓它們繁殖,但會很麻煩。」店員先前還滔滔不絕地訴說著霓虹燈有多美,一聽到真緒說的話立刻就改口推薦琉金魚了。


    滿臉痘痘的店員似乎想討好真緒,甚至還說了這樣的話,對真緒的眼光表示激賞:「霓虹燈的熱潮已經過了,它們隻是好養而已,養起來不太有趣。接下來應該就是金魚的天下了吧,看了就心平氣和,多棒啊。」


    麵對店員的攻勢,真緒一麵苦笑一麵用眼神問我:「怎麽辦?」


    雖然覺得這店員變臉也變太快,但對方都熱心到這樣的地步了,拒絕的台詞實在說不出口。再說,我也沒有非養熱帶魚不可的理由;看著琉金魚悠閑的遊姿,心情也確實會沉靜下來。


    就這樣,店員仔細挑選的五隻魚,在我們家的新水槽中組成了冒牌的沙灘男孩。


    雖然我和真緒失去聯絡的期間很長,但我們畢竟是十多年前就認識了。


    我聽她說過許多過去的事,也都銘記在心,因此我自認為是繼她養父母之後最了解她的人,沒想到實際和她一起生活後,又有許多新發現,真是有趣。


    比方說,她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哼歌,而且哼來哼去都是同一首曲子——這也是我結婚後才知道的事。


    此時真緒就背對著我臥倒在榻榻米上,呢喃似的哼起了歌,同一個樂句重複幾次後接上旋律飆高的部分,她就破音了。


    是她老愛哼的那首歌。沒記錯的話,我第一次聽到是在從善福寺公園走回家的路上,後來我聽著聽著也記住那輕快的旋律了,開頭第一句是:「啦——啦朗啦朗。」


    「什麽嘛,你醒著啊?」一聽到我製造出的聲音,她哼歌的聲音頓時就中斷了。


    我把原本想拿來蓋她的被子折起來,結果她翻身說:「幫我蓋幫我蓋,腳有點冷。」穿過玻璃的柔光在房間內匯聚成一個光潭,真緒躺在裏頭仰望著我,撒嬌的聲音甜美極了。她蜷縮身體,光溜溜的腳丫磨蹭著,看起來就很冷的樣子。撒嬌的手法高明到令人佩服。


    我克製住想用被子蓋住真緒全身的衝動,誇張地歎了口氣:「那麽冷的話,躺到床上不就好啦?我想用吸塵器吸這裏。」


    真緒用手摸摸臉頰上的榻榻米印子,繼續撒嬌:「嗯……起身好麻煩喔,你像之前那樣用公主抱把我抱到床上。」


    我真是又笨又單純又無可救藥的好好先生,看到老婆伸出雙手的模樣,就看得出神了。


    「那個動作對腰不好,今天就算是特別服務吧。我不是摔角選手,你要是不換個姿勢我是抱不起來的喔。」


    我放下被子,拉真緒起身。


    真緒站起來以後將雙手環上我的脖子,嘴巴上說:「麻煩死了。」跳到我手上的動作倒是很輕盈。她好重。


    我雙手環抱她走出廚房兼餐廳後,她又要求我繞桌子一圈。


    「是,是,是。」我照她的話繞了伸縮桌一圈。「是說,真緒啊。」


    「嗯?」


    「你不是一天到晚愛哼一首歌嗎?那首歌的名字是什麽?」


    「我那麽常唱啊?」


    「嗯,唱到連我都會記住旋律了。」


    我稍微傾斜真緒的身體,穿過門框,進入和室隔壁的寢室。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幾乎被雙人床占滿了,地麵等於不存在。蕾絲窗簾透進來的近午陽光無情地將床上疊起的枕頭和縐掉的床單照得一清二楚。


    相較於夜晚時刻,這房間在明亮的日光下,反而散發出更強烈的「唯一用途就是那個」的氣息。明明沒放什麽猥褻的東西,卻讓人覺得應該要禁止十八歲以下的小朋友進入。


    我的腳不小心絆到化妝台的椅子一下,最後才終於把真緒放到粉紅色的床單上。


    「哎唷!」我要起身時真緒不肯鬆開環在我脖子上的手,於是我便仆倒似的讓她把我的臉拉過去。


    我們的臉近到鼻子都要碰在一起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真緒靜靜笑了,喉頭隨之抖動。


    「什麽啊?」


    「那不就太棒了嗎?」


    「啊?」


    「我哼的歌,曲名就叫〈那不就太棒了嗎?〉(wouldnt it be nice)。沙灘男孩的歌。」


    我們在近到嘴唇可以感覺彼此呼吸的距離下,繼續對話。


    「這樣啊,你真的很喜歡沙灘男孩耶,不過這首歌聽起來還滿溫和的,不太有衝浪的感覺。」


    「啊,浩介也以為沙灘男孩隻玩衝浪音樂嗎?以為他們是穿著短袖藍白條紋上衣,歌頌夏天、汽車、女人的陽光大哥哥?」


    「不是嗎?」


    眼前(不誇張,真的是近在眼前)的真緒搖搖頭:「完全不對,衝浪音樂是他們初期玩的風格,沙灘男孩可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流行樂團,而團長布萊恩·威爾森是最了不起的天才。你改天可以聽看看《寵物之聲》(pet sounds),雖然〈那不就太棒了嗎?〉之外的曲子都比較樸素、難以進入,不過整張專輯既優美又撼動人心,好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當然了,不隻是《寵物之聲》,《就在今天!》(today!)、《漫漫夏日》(all summer long)等等觸及衝浪/改裝舊車元素的路線我也很喜歡,還有,布萊恩精神崩潰5前製作的單曲〈好氣氛〉(good vibrations)根本就是聲音的萬花筒……」


    「如果你還要講很久的話,要不要放開我的脖子啊?這個姿勢很累人。」腿抖到受不了的我抱怨了一句,但真緒沒聽進去。


    「是你自己要提起這個話題的,你就要聽我說完啊!然後啊,那個〈好氣氛〉更是……」


    「既然如此,我隻能靠實力讓你閉嘴了!」話說完,我便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真緒的嘴。她起先還發出口齒不清的「嗚嗚嗚」,等到她安靜下來後我移開嘴唇,她又嗤嗤笑了幾聲,把我的頭推向她的。我們親了兩、三次,是短短的吻。


    我單腳撐上床鋪,吻了她的脖子,她柔軟的秀發搔過我的鼻尖,甘美的香氣使我心跳加速。不過真緒就在這時候按住我的肩膀,將我推開了。


    「好,到此為止,你要去吸地板對吧?」


    「怎麽這樣?我們都快要有很好的氣氛了耶。」


    「我說啊,現在可是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外頭還有晶亮的雨後空氣耶。拉上窗簾就太可惜了不是嗎?這種時候就要懶洋洋地倒在地上曬太陽,要睡不睡地淺眠片刻,這就是最棒的享受啦!」


    「你的享受還真廉價啊。」


    「浪費即罪惡,儲蓄即正義!」


    「所書甚是。那沒辦法了,小的去吸地板羅。」


    「慢走啊。啊,書櫃角落也要好好弄幹淨喔,之前的灰塵棉絮結了一大球滾來滾去,像在演西部片。還有,一個小時後如果我沒有走出房門,要來叫我起床。」


    「是是是。」


    我回到和室,一麵為自己心中不肯平息下來的「好氣氛」感到不知所措,一麵用吸塵器吸地板,結果理應在睡覺的真緒從寢室跑出來了。


    「還是榻榻米好。我要睡這裏,你趕快隨便掃一掃吧。」


    她的隨興真是一點也沒變。


    ·


    請放下偏見,不要再以為歌劇都是些無聊的劇碼,隻能看胖胖的男女歌者用誇張的動作唱歌。歌劇是很震撼人心的。


    走出劇院後,女高音和男中音還在我耳中朗聲歌唱。真緒的耳邊大概也有歌手進駐吧,我們在新宿車站大樓吃飯的時候、搭乘電車的時候,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沒想到歌劇那麽有魄力。」走下大泉學園站行人步道時,真緒突然這麽說。


    「休息時間算進來的話,全長差不多有三個半小時,感覺卻隻有一下子。雖然禮拜六下午就這樣用掉了,但有去聽真是太好了。」


    「是吧?不用花錢就能看那麽精采的演出,真是有點過意不去。我們坐的位置花錢買的話要兩萬圓以上吧?你一定要向公司的人好好道謝才行。」


    我拿到《費加洛婚禮》的票時,這禮拜都過一半了。原本是公司為了客戶買的,但對方有事不能前往,票就在社內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了我手上。


    回家後,我立刻問真緒要不要去聽。我想起以前和她在汝穀吃飯那次,她在唱片行裏試聽過歌劇之類的音樂。當時她好像隻是覺得賣古典樂的樓層人比較少才約在那裏見麵,並不是因為她對歌劇有特別的興趣。不過真緒的好奇心是很強的,聽我說有現場表演叮以看,她立刻回答:「我要去!」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走進位於初台的新國立劇場。


    我們很久沒有碰到可以好好休息的假日了,老實說很想在家裏度過悠哉的一天,不過這樣是不行的。黃金周期間,我一下子被「召集」去幫忙客戶的活動,一下子被抓去當高爾夫球賽的地下總召,假期去掉了一半;還不隻這樣,五月二日真緒生日那一天我也擠不出時間,隻能去便利商店買蛋糕和香檳回來湊合湊合;疲勞累積的關係,我家事也都偷懶沒做,回到房間總是倒頭就睡。


    因為有先前這些狀況,我非得彌補真緒不可,結果彌補計劃大成功,我也轉換了心情,一切無可挑剔。


    「說到票就讓我想到一件事。後來貴社與敝社的生意談得還好嗎?」我問這問題時,我們正走在窄到令人懷疑兩台汽車無法會車的商店街上。


    「嗯……田中先生很成熟呢。該怎麽說呢?做起事來無懈可擊?但是啊,我們兩個的性別不同,年齡又有差距,對事情的看法果然還是會有點落差呢。我還是跟浩介談得比較來。」真緒在路燈的白光下側著頭。


    「真是抱歉,因為個人因素,我不再擔任敝社對貴社的窗口了。」


    結婚後,我就不再經手la aurore」的相關工作了。業務部部員和客戶窗口結婚的狀況在我們公司並不少見,不過業務婚後就不會跑配偶在的那間公司了,例外幾乎不存在。


    「關於這點,請您別太在意。」真緒用指尖戳了我的手一下。「嘿,我們剛剛難得有了脫離日常的體驗,就別再聊工作了嘛,我想繼續沉浸在歌劇的餘韻當中。」


    「說得也是。」


    「啊,高麗菜好便宜!」真緒在蔬果專賣店的黃色燈光中,停下腳步。「我去買一下喔。對了,明天已經沒有麵包可以當早餐了,沒記錯的話蛋好像也快用完了。」


    在蔬果專賣店以及斜對麵的超市逛著逛著,我們提的東西瞬間爆增。


    為了去聽歌劇,我出門時穿的是西裝外套和皮鞋,還算是把自己打點得幹淨、清爽。如今,雙手提的塑膠袋的重量一口氣就將我拉回了現實。費加洛和伯爵夫人們的歌聲越來越遠了。


    「菜販還開著真是太好了。我們這樣就完成周末的采買了呢。」真緒走出超市,提起有長蒽探出頭的塑膠袋,臉上綻放了笑容。才剛說想要沉浸在非日常的體驗裏,結果馬上飛奔投向最最日常的領域中,女人真是難懂啊。


    我們左轉繞過賣日式丸子的店,走進稅捐稽征處前方的路,商店街中還殘留著一些白天的熱鬧氣氛,但這條路上連行人也很少。


    「啊——音樂還在耳邊響著呢。」真緒心中好像縈繞著一些非日常體驗帶來的感受,為此打了個哆嗦。「序曲的時候就被先發製人了。發現『啊,這是我知道的曲子耶』,就起了雞皮疙瘩。華麗的曲調告訴大家『好啦,愉快的故事要開始羅』,令人雀躍。後半的翻盤有點突兀過頭了,但莫劄特果然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呀。」


    「咦?你不是覺得沙灘男孩的布萊恩什麽什麽的才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嗎?」我揶揄一下子就被莫劄特牽著走的真緒,結果她若無其事地搖搖頭。


    「布萊恩·威爾森是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天才,莫劄特是十某某世紀最了不起的天才,沒有矛盾喔。」


    「喔。」


    在十字路口轉彎後,我們的公寓就映入眼簾了。抬頭看著外廊的燈,我自然而然地說出一句話:「哎呀,到家了呢。」


    「對呀。」


    聽了真緒的聲音,又更有真實感了。


    搬進來後,已經過了大約兩個月了。我和真緒越來越像是一對夫婦。


    決定私奔前,嶽父說了一句不吉利的話:「造成別人困擾是不行的。」結果那隻是他杞人憂天罷了。和真緒結婚真是太好了。不管是在對話,還是沉默不語,隻要真緒在我就覺得內心很充實。每天晚上都超期待回家。和她在一起後,我連一秒鍾都沒有感到後悔過。


    因此,我們吵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說起原因,也不過都是「你沒有跟我說不回家吃晚飯,害我炊太多飯了」之類的事,在旁人看來隻是鬥鬥嘴而已。


    若要說有什麽令我不安的事,就隻有她的記憶了吧。


    我徹頭徹尾思考一過後,得到的結論是:就算真緒真的有廣泛性失憶症,想不起那些記憶也沒關係。


    我透過網路搜尋,也看了一些相關書籍,隻稱得上是囫圇吞棗吧,不過我得知廣泛性失憶症的原因多是累積過度壓力和遭受重大的精神打擊,因此遭逢地震等劇烈天災的災民偶爾也會得到這樣的病。另一方麵,漫畫或連續劇有時候會出現的「撞到頭後失去記憶」的橋段,在現實生活中似乎很少發生。


    事實上,醫學界似乎還沒有完全解開廣泛性失憶症的發病機製。不過根據推測,所謂廣泛性失憶症就是人類大腦正麵承受難以負荷的精神衝擊後,將記憶上鎖的狀態。


    沒有必要勉強大腦想起它拚命想忘記、拒絕承認的事——我是這麽想的,而真緒本人也完全不想過問自己接受安置前碰過什麽事。對真緒來說,養父母就是無可取代的父母,國中以後的人生才是她真正的人生。既然如此,維持現狀不就好了嗎?我不是要學嶽父說話,但我也覺得真緒就是真緒。


    「真緒?」


    「嗯?」


    「今天過得開心嗎?」


    「超開心。」真緒用力點了點頭後,呼喊了我的名字:「浩介。」


    「嗯?」


    「謝謝你喔,在黃金周工作的疲勞都還沒解除就陪我出去玩。」


    「難得有免費的票嘛。」我先是顧左右而言他,接著才認真回答:「接下來我們也要一起到各種地方去玩,多看,多體驗。」


    沒錯,回憶太少的話,兩個人一起創造就好啦。


    「思,但也不要太勉強喔。我光是在家裏打滾就很幸福了。」真緒如此安撫我。雖然是自己的太太,我還是要誇她是個好老婆,我也要成為配得上她的好老公才行。


    我腳邊傳來啪沙一聲,定睛一看,是真緒提的塑膠袋掉到柏油路麵上了。從塑膠蛋盒溢出的蛋黃在路燈照射下顯得晶瑩剔透,看來有幾顆蛋摔破了。


    「喂,蛋破羅!」我出聲,愣在原地盯著袋子的真緒才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撿起了袋子。


    「哎唷,好浪費喔。」她發出悲歎,接著慢慢地瞄了瞄袋子裏頭。「用濾網過濾一下就可以拿去做煎蛋了對吧?」


    「好老婆」這個評價還是暫時保管在我這裏,先不要給她好了。


    ·


    「你想說什麽,我是懂啦。」田中前輩打斷我的話,喝了一口加水燒酒。酒水從嘴角流下,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濕毛巾擦。


    我們頭上的小電視機傳出搞笑藝人的關西腔,好像在說什麽有趣的話,但我們實在沒有讓人逗到發笑的心情。


    「但是啊,奧田。」田中前輩慎重地將濕毛巾折好,繼續對我說:「你再冷靜地想想發薪水給你的公司是哪一家吧。的確有句話說『客戶要擺第一』,但在公司內部製造敵人可不會有什麽好處。媒體部也有媒體部的見解,如果他們不爽搞你,害你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就有你累的羅!」


    我握著變溫的酒杯,借著醉意試圖反擊:「可是客戶開心的話,業績也會上升,對公司也是一件好事啊!如果這點也被否定,我就不知道要拿什麽激勵自己工作了。」


    我知道田中前輩是為了我好才給我這些忠告。今天早上他明明還在吃胃藥,卻跑過來說:「你太太出差不在家,對吧?」下班就帶我來喝酒。我真的很感謝他的用心良苦,但我實在無法乖乖對他的看法表示讚同。


    田中前輩將原本就鬆掉的領帶拉得更鬆,轉了轉脖子。「不是嘛,我又沒叫你不要認真工作。我隻是要說,和其他單位同進退也是努力的一環。你記得吧?社長不是有句口頭禪?『公司就像一艘船。』聽了就煩,但我覺得這句話確實有捕捉到一個麵向。船上有形形色色的劃槳手,結果當中隻有一個人用超快的步調劃船,船也不會筆直前進吧?你的槳和其他人的撞得乒乓響還濺起水花的話,旁人當然會不開心啊。」


    「那就公司的立場而言,稍微流點汗就辦得到的事,我騙客戶說我辦不到,這樣就是正確的嗎?」


    「看你的臉就覺得你連蟲子也不敢捏死,結果已經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啊。」田中前輩單邊手肘撐在被煙酒、油脂染黑的吧台上,盯著我的眼睛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道歉。」田中前輩咬住雞心,將它從竹簽上扯下,嚼得津津有味,還一邊說:「隻是啊,我就講開了吧。你覺得貨物的主人敢把貨物放到船槳動作不一致的船上嗎?如果你太為客戶著想,整天找媒體部吵架的話,最後也隻是迂回地在製造麻煩給客戶。這就本末倒置了啊,懂吧?還有,這樣講或許很難聽啦,但經營公司內部人際關係要謹慎點,你哪天可能就調到媒體部了啊!」


    「……」我回不了嘴。


    雞翅的油脂滴到炭火上劈啪作響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知道。我知道田中前輩說得沒錯。我太為客戶著想了,如今在公司內部掀起了不必要的風波。我也知道自己的做事方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是因為la aurore」。先前和真緒擬定了各種計劃,搞得媒體部無可辯駁,我的自信因此激增,而自信在不知不覺中變為傲慢。田中前輩就是看不下去了,才特地找我喝酒,要我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風。


    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也覺得自己很丟臉,竟然不肯老老實實地反省。我知道田中前輩真正想說的話是什麽,他是要我成熟點。我卻覺得他是要否定我和真緒合力完成的工作,忿忿不平,我真是幼稚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得意洋洋地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脫胎換骨了,不再是隻會說「對啊」和「我覺得很好」的「跟班年輕人」,結果脫胎換骨後也隻不過變成了「不顧慮旁人的年輕人」。隻不過換了個毛病罷了,幼稚鬼終究是幼稚鬼。


    我打從心底覺得,好想回到真緒身邊。


    她不會給我明確的建言,也不用說些積極進取的話來激勵我,但我還是想看看她的臉。我隻要真緒待在我們的房間裏,像平常一樣和我說話就好了。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煩躁,都會獲得解脫。


    然而,真緒昨天就出差到關西了。她說是河原町和三宮開了新分店,所以她要去開會,順便幫忙宣傳。明天就會回來了,但我卻覺得還要再等幾萬年明天才會來臨。


    「你那是什麽臉啊,喂!」田中前輩拍了我的背。「媒體部那邊就別說了,我們部門內對你的評價還滿好的啊!大叔們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年輕時候的自己,笑死我了。」


    「啊?是嗎?」


    「哇,你的回答還真沒勁啊!什麽嘛,和老婆分開有那麽寂寞嗎?」


    「不,不是的。」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在想老婆啦,視線變得跟國中生一樣純真。」田中前輩邊說邊賊笑。「也好,剛剛話題變得滿嚴肅的,差不多該轉換一下心情了。咦?你是怎麽啦奧田?杯子裏的酒完全沒變少嘛。」


    我連忙幹了杯中的燒酒。


    杯子空了以後,醉意以及連日以來的疲勞一擁而上。狹窄又煙霧彌漫的烤雞肉串店在我眼中像麥芽糖似的左右延展開來。


    田中前輩自作主張地加點了加水麥燒酒,然後用手肘輕推了我幾下:「好啦,新婚生活如何啊?」


    「哎,說是新婚,也都已經入籍三個月了呢。」


    「但還是會有……該怎麽說,突然被喜悅衝昏頭的瞬間吧?」


    單身的田中前輩似乎很想結婚,一逮到機會就逼我分享夫妻間的甜蜜生活。話雖如此,我要是老實跟他說我們每天都有「早安親親」和「晚安親親」的話,他一定會拿竹簽刺穿我的肚子。


    我一手拿著雞肝串燒,一麵分享不會惹惱他的日常小事:「嗯——對啊。回家看到她一麵哼歌一麵在廚房做菜,還是會覺得和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哇!好好喔!」田中前輩把我的背拍得砰砰響,好痛啊!「那,她有用那招嗎?裸圍裙。」


    臭著臉幫串燒翻麵的大叔偷瞄了我們一眼,視線馬上就挪回火上。


    「怎麽可能玩那種a片裏頭才有的招數啊!」


    其實我們玩了,但還是別說出來吧。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話,田中前輩一定會追根究底,把所有細節都挖出來。


    「什麽嘛,沒玩啊,不過有個一麵哼歌一麵做晚餐給自己吃的老婆還真好。那渡來小姐煮飯好吃嗎?你天天吃對吧?」


    真緒結婚後在職場上還是用舊姓渡來,所以田中前輩也稱呼她渡來。


    「呃,味道稍微偏淡,但以一個不曾過獨居生活的女孩子來說,她煮的菜已經很好吃了。隻不過啊,她是個隨興到無法預測的人。比方說,出門前她問我要吃什麽,我回答馬鈴薯燉肉,晚上回家吃到的卻是咖哩。這方麵倒是希望她改進。」


    說著說著,我越來越想吃真緒親手做的料理了。咖哩也好,馬鈴薯燉肉也好,我想在肚子裏塞滿真緒調味的菜。


    「話說回來,奧田啊,你下巴的線條變圓了噢。哎,他媽的!你這家夥的生活也太甜蜜了吧!」田中前輩自己催我分享新婚生活,聽一聽又對我發火。「是說,你們也真厲害,和新客戶打交道時,發現自己以前的同學是對方的人,這也太有戲劇性了,簡直像在開玩笑。機率根本不到百分之一吧!交往半年左右就私奔了,是吧?都什麽年代了還私奔,嚇死人了!你竟然那麽有行動力啊!」


    「呃,就是憑著一股衝勁啦!」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要那種不顧一切的衝勁。」田中前輩噘嘴說完話,喝了一口加水燒酒。「不過你啊,有衝勁是好事,該給人家的東西也要給才像話嘛。」


    「該給的東西,是什麽?」


    「戒指啊!結婚戒指,我有在注意你的手,也在開會的時候注意渡來小姐的手。渡來小姐的右手原本戴著戒指,後來就沒戴了吧。」


    「啊,聽你這麽一說……」


    婚後確實和婚前不一樣,牽手時不會感覺到她手指上有硬物。


    「你這個做丈夫的不該聽我說才知道吧?她是在等你啊。把原本戴的戒指移走,等你送她戒指當禮物,這種事你也留心一下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啦!哎唷,為什麽這麽遲鈍的你可以結婚,我卻沒有辦法呢?」


    「真是不可思議啊!」


    大概是因為你對小細節太講究了。


    「對啊,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是我的職業不好嗎?廣告代理公司聽起來很氣派,但在交通廣告圈其實就隻會一直做些不起眼的工作。如果不是身在電視廣告那種華麗的世界,對女孩子就沒什麽吸引力了。啊,那這樣說來奧田也一樣啊,可見,你具備了某種我所欠缺的特質?會是什麽?」


    田中前輩開始發牢騷了。


    聽著他毫無建設性的發言,我表麵上虛應,心裏頭想的都是「真緒應該已經到旅館了吧」、「明天幾點會到家呢」之類的事。


    「喂?是我。你在搭電車嗎?我現在在三宮的旅館,剛洗完澡。啊——累死我了。明明才六月,關西怎麽這麽熱啊?講件無關緊要的事:這間旅館的床好窄,害我開始想念房間的雙人床了。先別管那個了,你有好好吃飯嗎?不可以早餐晚餐都吃便利商店喔。不知道幾點會到家,但總之我明天就會回去了。明天也還要早起,所以我要睡了,掰掰,晚安。」


    我的手機裏有來自真緒的留言,留言時間是十點過後,那時我還在烤雞肉串店的吧台,聽田中前輩細數他對過去交往對象的種種不滿。


    我拖著沉重步伐走在黑暗、寂寥的路上,反複聽著真緒的留言。很想現在就打電話給她,但已經過十二點了,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我從公寓入口的集合式信箱中拿出郵件,進電梯按下樓層按鈕後,身體立刻往牆麵一靠。我好像比自己想的還要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達家門口,打開鐵門。


    走入小小的玄關後,白天悶在家中的熱氣席卷而來。我忍住想要直接躺平在床上的衝動,打開廚房兼餐廳的電燈,喝了水。真緒不在的房間安靜極了,魚缸打氣機的聲音格外引人注意。


    我打開空調、按下重新加熱浴缸水的按鍵,準備進寢室換衣服的時候走路就開始不穩了。我倒臥在雙人床上,像是要黏著它不放似的。


    看來我體內還殘留著許多燒酒的酒精。


    動也不動的我呼呼喘了幾口氣,目光在房間內掃來掃去。


    突然間,放在牆角的化妝台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前我都不太管它,但我記得裏頭應該放著真緒的飾品盒。


    田中前輩信誓旦旦地說,真緒一定是在等我送禮物給她,但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先確認一下真緒偏好的款式和尺寸當作參考或許也不錯。


    我在床單上直起身子爬向化妝台,在它前方盤腿坐定。飾品盒應該是在埋在化妝水和口紅之間的啊,但不知為何我怎麽找都找不到。她收進抽屜裏了嗎?


    我記得我當時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順著酒精帶來的衝動打開了抽屜。反正真緒沒問過我就檢查了dvd盒裏頭裝的東西,這樣我們就打平了吧。


    表麵鑲皮的盒子,就放在三格抽屜最底下的那一格,我拿出來放到螢光燈下,打開蓋子。


    裏頭有四個戒指,三條項鏈。身為男人的我,並不清楚這樣的數量對二十多歲的女性來說是多是少,但總覺得是偏少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放在這邊的都是她最喜歡的,而「二軍」都被她偷偷存放在老家了。稍微一瞥後,我覺得盒子裝的大多都是設計簡單,但其實很可愛的飾品。


    我拿出一個戒指,試著套到自己的無名指上。


    第一個關節勉強通過,但之後就無法再往下套了,我決定在無可挽回的事情發生之前將戒指拿下來。


    如果卡在手指上拿不下來的話,天知道真緒會怎麽說我。


    就在我打算將盒子放回原位時,我發現抽屜深處有奇怪的東西。


    那是銀行的信封,共有兩個,而且相當厚。


    我拿起信封,越掂越覺得重,往裏頭一看,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是成疊的萬圓鈔票!上麵套著銀行的封條,也就是說總額為一百萬圓,零散的萬圓鈔票也還有十幾張。


    為什麽房間裏會放著這麽多現金?不知所措的我將手伸向另一個信封。裏頭也裝著總額一百萬圓的成疊萬圓鈔票。除此之外,還有真緒的存款簿。雖然隱約覺得打開來看不妥當,但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看著存款簿上交易紀錄,一時間都忘記要眨眼了,兩百多萬的存款在上禮拜領出了一大半,戶頭內隻剩十萬元。


    我拿起手機叫出真緒的號碼,又決定打住。夜深了,我也不要在醉醺醺的狀態下做出什麽躁進的判斷比較好。


    我還沒收拾好心情就再度播放了手機裏的留言。


    「喂?是我。你在搭電車嗎?我現在在三宮的旅館——」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就和平常沒兩樣。


    我完全沒聽她說過領出存款的事。為什麽要這麽做?又為什麽要瞞著我呢?還有,這筆錢她到底打算要用在哪裏呢?


    我在半夜醒過來好幾次。


    到了早上,那兩個信封還是完好無缺地放在化妝台抽屜裏。


    我歎了一口殘有酒味的氣,關上抽屜,喝喝咖啡,走出房間。不管是就肉體麵來說,還是就精神麵來說,我都無法將固體食物往胃袋裏送。


    到了公司也無心工作。時間流逝得極為緩慢,感覺像是故意要我焦急難耐。


    天開始黑的時候,真緒傳簡訊來了。


    「我現在在新神戶站,搭上希望號了 帶回家的伴手禮是布丁(音符)到家大概十點了,晚餐請自己簡單打點一下。」


    「到京都羅!隔壁的部長狂睡中(- -)zz」


    「已經到新橫濱了,就快到家了!可是手機和我都快沒電了……」


    真緒傳第一封簡訊時,我回了一句「了解」,其餘的簡訊都沒回,我不知道要怎麽回應對我的心情毫不知悉、悠哉傳著簡訊的真緒。


    將近十點半,家裏的門鈴響了。


    「我回來了!啊——是家的味道。」真緒走進玄關後什麽也不管就先親了我一下,接著才深吸一口氣。她將行李放到地上,套裝也不換掉就「咚」一聲坐到廚房兼餐廳的椅子上。


    「關西果然很熱呢!熱氣簡直像是從地底湧上來的,啊,這是伴手禮——神戶布丁,雖然有點老套啦。比較大的禮盒是要帶到公司的,不要打開唷!」真緒從紙袋中拿出禮盒,盯著我的臉看。「你晚餐吃了什麽呀?」


    「嗯,啊,我在站前吃了牛肉蓋飯。」


    「又吃肉,那我明天晚上就煮魚羅!啊,對了,我和貴社大阪分公司的人見到麵了,他姓關根,大概四十多歲。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真緒看我回答這麽隨便,歪了歪頭:「怎麽啦?感冒了嗎?」


    我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三天沒回家的真緒正在放鬆身心,而我卻得逼問她錢的事情,想到我就覺得沮喪。但既然知情了,我就得說出來,不能逃避。


    「我有個東西想讓你看看。」


    「咦?是什麽是什麽?」


    毫不知情的真緒朝我探出身子,我留她在原地,兀自走進房間,從化妝台中拿出信封,再回到廚房兼餐廳。


    「這個。」


    真緒看到我並列在桌上兩個信封後,表情越來越僵硬。


    「不是啦。」真緒一麵搖頭,一麵用嘶啞的聲音說。


    「什麽不是?」


    真緒硬在她小小的臉上擠出笑容:「浩介好討厭喔,隨便打開人家的化妝台。你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化妝來玩吧?」


    「別想蒙混過去,好好回答我,我也為打開抽屜這件事向你鄭重道歉。」我朝真緒鞠躬道歉,結果她別開視線,毫無目的地盯著裝伴手禮的深綠色袋子看。不管我怎麽等,她都不回話。


    「這筆錢,是你從戶頭裏領出來的吧?」沒辦法,我隻好主動出擊了:「你明明說過『儲蓄即正義』還領這麽多錢出來,是要用在哪裏啊?這是你拚命工作、省吃儉用才存到的錢吧?」


    「……這又不是我做什麽壞事才賺到的錢,要拿來做什麽都沒關係吧?」真緒嘴巴上不服氣,說話時卻沒看著我。


    「要價數百萬,而且不能用匯款買的東西,到底會是什麽啊?話說回來,在房間裏放現金太危險了,被偷走就完了啊!」


    「……」


    「錢的確是真緒賺的,我沒有權利指導你該怎麽花,但你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不是比較好嗎?」我明明在對真緒說話,她卻緊閉雙唇,目光盯著紙袋不放。「別東張西望了,看著我。」


    「……」


    她還是沒有反應。


    「看我這邊啦!」


    我的怒罵讓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接著她畏畏縮縮地抬起頭。


    「啊,抱歉……抱歉啊,突然對你大小聲。」看到她害怕的眼神,我心頭一驚,壓低說話音量。「我不會再吼你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錢是要用在什麽地方的?是有在投資沒讓我知道嗎?」


    真緒搖搖頭不發一語,但微啟的嘴唇說明她內心已產生動搖了。


    「那,是賭博嗎?」


    真緒再度搖頭。


    我不斷列舉出需要花大錢的事情,希望猜到正解:連帶保證人,街頭販賣,美容整形,老鼠會,男公關酒店。


    真緒聽了全部都搖頭,刪去一個可能性的同時就減去了一個疑問,但「她到底要把錢用在哪裏」的謎團本身也越滾越大。


    我們隔了一張二人座小桌子相對而坐,令人坐立不安的時間不斷流逝著。


    「我是想要改……」嘶啞又細小的聲音說。


    「啊?」


    「我說,我是想要改存到其他銀行。」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用把錢領出來,等新戶頭開好再把錢匯過去就好了,不是嗎?你不可能不知道匯款手續費跟遭小偷的風險,哪一個比較大吧?」


    「……嗯。」真緒縮起脖子點點頭,看起來又變得更嬌小了。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想要改存到其他銀行去?」


    間隔沒幾秒,真緒就開口了:「呃,該說是一時興起嗎?不對,我還是考慮到利息、atm手續費等等因素,才想改存到對我更有利的銀行去……還有,就是那個嘛,有吉祥物的信用卡很可愛,我很想要。」


    真緒的說明瞹昧不清,我怎麽聽都覺得她隻是想到什麽就隨口說出來。


    「真緒啊……」


    「還是這樣好了。」真緒拋了一串連珠炮,打斷我說的話:「錢我還是存回原本的銀行好了。就像浩介說的,放在房間裏就太危險了。明天中午的休息時間我會帶到銀行去存,抱歉讓你擔心了。」


    她的臉色慘白,一定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吧。隻是,我現在如果窮追不舍,恐怕又會對她大小聲了。


    我將疑問壓回內心深處,輕聲問她:「你真的會把錢拿去存吧?」


    「嗯。」真緒點點頭,吸了吸鼻涕。


    「拿那麽多錢走來走去太危險了,要多跑幾趟,一次存一點。」


    「我會的,真的很抱歉。」


    「不會啦。時間晚了,要不要去洗澡了?」


    「嗯。」


    我目送準備換衣服的真緒走進寢室,之後打開電視。但主播正經八百的聲音在這個當下聽來格外惱人,所以我馬上就把電源切掉了。


    之後,這令人快要窒息的氣氛還是持續著。


    我們各自做著睡前的整理工作,幾乎沒有四目相對,躺上床之前也沒有接吻。


    結婚以來,我們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狀況。


    如果是平常的話,我們會在關燈後,望著天花板再聊一下天,聊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事,例如車站北口的便利商店舊址開了新店,隔壁平岩家那個叫小修的小朋友今天說了什麽話。


    還有,進入梅雨季後我們開始會使用空調的定時功能,要調溫度的時候我和真緒就會有摩擦。我說太熱了,真緒就會說剛剛好:真緒說太冷了,我就會說剛剛好。你一言我一句,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然而現在,我們背對背躺在同一張床上,盯著掩於黑暗之中的牆壁,默不作聲。


    真緒出差回來非常的疲倦,卻睡不太著。


    我一直感覺到她一下子調整姿勢,一下子抓癢,動作都非常小心,近乎神經質。如果是在平常,真緒的翻身可是粗魯到床墊都會晃;拉被子的手勢就像是要直接把被子搶走似的。


    還是對她說說話吧,我心想。


    剛剛對真緒破口大罵,情緒激動了起來,害我現在根本沒有睡意。


    夜晚太漫長了,我無法假裝沒感覺到她的無精打采,無法徹頭徹尾沉默不語。


    我刻意翻個身當作信號,開始說話:「你——」太久沒說話,聲音都岔了。「你會不會熱啊?」


    「沒關係。」她回答,還吐了一大口氣。


    打破沉默後,我趁勢追擊:「剛剛對你大小聲,真是對不起。」


    「不會,我也要說對不起。」真緒回話的聲音有點變調了。


    我看著牆壁,盡可能用我最平靜的聲音說:「如果無論如何都需要錢的話,就找我商量一下吧。這次事發突然,我嚇了一跳才大聲罵你,可是你如果好好跟我說,我一定可以冷靜地聽進去的。我不會要你馬上跟我解釋,但等我們雙方都冷靜下來以後,我會希望聽聽你的想法,好嗎?」


    「……嗯。」她乖乖回答了。由此可見,「把錢改存到其他銀行」果然是隨口說說罷了。但我要是現在就追問真相,隻會加深我們之間的嫌隙。重要的不是追究事實牽連的麵向,而是解決問題才對。


    剛剛我不知不覺地把腳縮起來了,此時我刻意打直。


    「浩介。」真緒對我說話了:「真的很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一直在考慮某件事,結果心一急就采取了行動。不過我真的不是要拿去做壞事或做蠢事,請相信我。」


    真緒既然這麽說,就代表她真的不是要亂用吧。


    我決定相信她的話。


    「我知道了,隻是啊,有很多詐欺之類的騙局都是利用人的善意行使的,你要小心喔。」


    「我也是嚐過一點人情冷暖的,不至於被那種程度的事情騙啦。」真緒說著說著噗哧笑了幾聲。「還有,我才不會去男公關酒店咧。」


    「這樣啊,也是啦。」我也靜靜地笑了。


    脫離了緊張的情緒後,我才注意到有句重要的話我還沒講。


    「真緒。」


    「嗯?」


    「這趟出差,真是辛苦你了。」


    耳邊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


    「謝謝。」真緒這麽說,同時將她的背部貼上了我的。她明明隻離開兩個晚上,我卻這麽懷念她溫暖又嬌小的身體。


    「真緒。」我再度呼喊了她的名字。


    「什麽?」真緒扭動著她緊靠著我的背,同時回應我。


    我這才意識到,我根本沒先想好,叫她之後要說些什麽。我不是有話要說,隻是想確認真緒就在我身邊,想確認她聽到我的呼喊後會一如往常地回應我。


    就這樣保持沉默也太怪了,所以我挑了一句適合這個情境的話來說:「晚安。」


    「嗯,晚安。」


    真緒的話聲傳入我耳中,也以振動的形式傳到了我的背上,我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她親密的舉動固然令人開心,但在梅雨季的夜晚貼緊身體實在是熱死人了,她的長發也搔得我脖子癢。


    維持這樣的姿勢恐怕睡不著,於是我開始思索有沒有什麽妥當的借口可以讓我抽身。想著想著,就進入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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