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啞然失語,凝神注視著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江神學長的麵龐。


    ——他知道凶手是誰了,他知道是誰殺害了小野博樹了……


    我未能理解他突然拋過來的話。


    “長時間待在這種地方心情也不會好的。我們回去再說吧!”


    我甚至忘了我還依舊匍匐在堅硬而潮濕的地麵上。江神學長走過我身邊,為我撿起掉落的手電筒後,我終於站起了身,發現衣服弄髒了。


    “我們快出去吧!”


    我用依舊顫抖的聲音說道。江神學長點了點頭,開始往回走。


    回歸外界的道路,風景發生了改觀。是江神學長施加了咒語嗎?奇怪的自然風景依舊意味深長,然而,這種未知的意味仿佛也變化成了另外一種未知的意味,陌生感襲擊著我。——江神學長似乎從我之前耳聞目睹的東西之中,引出了某種其他的意味。到底是怎樣的事實發生了怎樣的改觀?


    走到外麵後,我們依舊沉默不語。我不想讓推理的碎片漫天紛飛。我想安下心後不慌不忙地聽他從頭按順序給我講述。


    我看見菊乃與琴繪在後院修理甘菊草的身影。似乎是在清理雜草,但或許她們正在摘取類似雛菊的頭花。若在溫紅茶中漂浮兩三朵這種花,便可做成馥鬱芳香的甘菊茶。薔薇蔓在藤蔓上隨風搖曳,一派恬靜的景色。兩位婦人在這其中化作了點綴性的人物。


    我們到達房屋前麵時,再次看到了小菱。雖不知是否從剛才一直在繼續,他此時卻依舊倒立著繞噴水池周圍一圈圈地轉。我們四目相對後,他停止以手腕走路,向我們打招呼說:“你們回來啦!”


    “您感覺怎麽樣?”


    與倒立者交談應該也是極其少有的經驗,然而跟他已成為非常日常性的事情了。


    “我很好。——你們去哪兒散步了?”


    “去漆黑的洞窟裏了。”


    “你們又去那兒了?”他似乎很驚訝,“不懈地努力雖可嘉,但人也有可做之事和不可做之事的。”


    他並不討厭地說道,然後又開始繞噴水池轉動。


    在他搖搖晃晃的雙腳對麵,有個以森林為背景的小人影。那是冴子。略低著頭而黑黢黢的她,果真在享受散步嗎?我的肖像畫在就要完成的時候中斷了。我雖打算繼續擔任模特,她的創作欲望卻為殺人案件的衝擊而粉碎了。


    ——畫完成之前我暫且留在這裏呢!


    看著冴子的黑影,我如此想道。數日前我似乎不是這種想法來著。


    ——畫完成之後就離開這裏吧!


    雖不想離開,但我想以畫的完成為契機下定決心離開。這是怎麽了?我意識到如今我是為了冴子而想在畫完成之前留在這裏。或許是因為遠處冴子低頭的側臉,看起來非常寂寥的緣故。


    我忽然抬頭望去,在二樓的窗上看見了由衣的背影。那裏是音樂室。由於房屋完全隔音,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我想她大概正在與八木澤進行久別的歌唱練習吧。


    ——真希望你可以說:“我們二人曾經如此練習,以後也是不錯的回憶呢!”


    我對著由衣的背影說道。——她忘掉那個輕薄而冷淡的搖滾音樂家、可以接受八木澤的愛情之日即將來臨了。怎麽能說現在不是這一切的開始呢?


    不僅是鍾乳洞的風景,我眼中的眾人印象也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到底是什麽要開始呢?


    到底是什麽要結束呢?


    2


    回到公館後,江神學長將我引到了圖書室。我邊想著為何要到圖書室邊跟了過去。事到如今,我已無心詢問任何事情了。包括剛才在鍾乳洞扔下我做了些什麽等。而且我喜歡圖書室帶有秘密氣息的氛圍和堅硬的椅子。


    桌子穩固地佇立在房間中央,隔著桌子,江神學長背窗而坐,我則麵窗而坐。天空依舊是深灰色。


    “關於誰是凶手,請你最後告訴我名字,”


    我抬頭說道。我中途或許會知道江神學長的推理有不完善之處。為防備這種情況,我感覺最好讓他延緩說出凶手的名字,因為他可能會後悔,認為自己若是沒說就好了。——江神學長沒有反問為何,而是點了點頭。


    “首先,我為剛才的事情道歉。你恐怕在想我突然消失做什麽去了吧?”


    “哎喲,您先從這個問題開始回答我嗎?請您一定要告訴我。那可不是紳士江神學長該有的行為。”


    他臉上沒有絲毫笑容,取出記事本打開來。是我從小野君所作地圖謄抄的那一頁。為了方便我看,江神學長將其倒轉過來,推到了桌子正中央。


    “我讓你等我的是這裏。是y地稍靠前一點的地方。”(參考圖一)


    “嗯……”


    “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個特別的地方?”


    “道路從這裏開始蜿蜒曲折。”


    我邊忖度這樣的回答是否合適,邊看了一眼學長的表情。


    “是的。一邊蜿蜒曲折一邊在y地分成了兩條路。這才是重點。”


    他自胸前口袋中取出圓珠筆,描畫地圖上的道路,然後在分叉的地點突然停筆。我隨著點了點頭。


    “我在該y地隨機選擇了左側道路。行進二十米左右後大約在此停步,然後呼喊你。我故意隱藏了我在y地到底走向了哪一側。在叫過你之後,我又繼續往裏走。”


    “我覺得你這是用心不良。這樣看來是隻相隔三十米左右,可隻憑聲音根本不能判斷是左還是右。”


    “這是一個實驗。”


    “實驗?”我撅了撅嘴,“哈哈,實驗啊,什麽實驗?”


    “看在鍾乳洞中能否進行跟蹤的實驗。——凶手不知道小野君的畫室在何處,所以應該是跟蹤了去創作的他。可是凶手觀看地圖,實際在洞穴中行走,這是否可能還存在疑問。凶手不會緊緊跟在小野君後麵進行跟蹤吧?”


    當時在廚房洗杯子的八木澤證實說沒有人緊隨小野身後出去,自夏森村回來的誌度也看到小野獨自走向洞門的身影。即使不相信他們二人,由於這不是在大街上的人山人海中跟蹤,兩人之間也要有一定的距離。


    “凶手應該是靠走在前麵的小野君的手電筒光亮進行跟蹤的。可是,這真的可能嗎?在y地之前我想是可以的,問題是之後。”


    是這麽回事啊!


    “我明白了。由於道路從此處開始蜿蜒曲折,凶手確實無法看到走在前方的光亮了吧?如此一來,小野君的腳步聲就成了唯一的依靠。你是在實驗僅靠這個是否可以繼續跟蹤吧?”


    “是的。我在y地以裏二十米處呼喊,想看你是否能跟過來。因為我覺得凶手與小野君之間應該是有這樣的間距的。”


    “我那時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僅憑腳步聲跟蹤是很困難的。這個y地的分叉,如果是分向東西兩側等大的分叉還好,可這裏最初是一個小分叉。——然後你看,如果在這裏走錯了路會怎麽樣?左右兩側的道路,越往裏走越不斷分離,中途還有很多支洞。這如果是在京都白天的大街上,來來回回還可能再次發現小野君,可那裏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除非仰仗驚人的偶然,不然是不可能跟蹤的。”


    “嗯,是這樣的吧。”


    “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凶手成功地殺害了小野君。凶手是使用什麽方法而成功跟蹤的呢?——應該是采取了某種手段。”


    “江神學長是根據實驗結果找出凶手的吧?”他點了點頭。“你說‘應該是采取了某種手段’,你明白什麽了?”


    “我猜到這種手段了。”


    “做實驗前就知道了?”


    “是的。


    我是為了確認凶手有必要采取這種手段才讓你做實驗的。”


    “這種手段是——”


    江神學長取出誌度所給的香煙銜了起來。這是代表說來話長嗎?


    “要解釋這個就跑題了。看過殺人現場之後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是關於裝香水的瓶子。”


    “那個瓶子有什麽問題嗎?”


    我認為沒有什麽特別可疑的地方。


    “不是瓶子本身有什麽奇怪,讓我耿耿於懷的是瓶子所放的位置。”


    “瓶子隻是倒在岩台上吧?”


    “我在意的正是香水瓶倒在岩台上的屍體旁邊這一點。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


    “不言而喻,凶手是在殺人之後才將香水灑在小野君及其所攜物品上的吧?因為我們與即將離開公館的小野君擦肩而過時沒有聞到任何味道。——你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況。勒死小野君將其殺害,取出香水瓶灑在畫材及手提箱上,削掉耳朵之後擔到岩台上,給屍體灑上香水,放下瓶子離去。”


    “這個順序你確定嗎?”


    “我不清楚削掉耳朵、把屍體搬到岩台上是什麽時候。雖然概率很小,可小野君於岩台之上被殺的可能性也並不是零。若是這樣就可以省略將屍體擔到岩台上的作業了。”


    “啊,對啊,凶手無須搬運屍體,這種情況的假設也是可能的啊!”


    “嗯,雖然很難想象在那個狹窄的岩台之上殺人——隻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就是凶手是先將香水灑在了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之後又灑在了屍體上的。順序不可能相反。如果先將香水灑在屍體上,然後再灑在畫材及手提箱上,那麽香水瓶應該是在岩台下麵的。”


    “……”


    “對吧?正因為灑香水這一作業是於岩台之上完成的,所以瓶子才會在岩台上。”


    “嗯……”


    “凶手首先將香水灑在其所攜物品上,而不是屍體上。這順序是第一個重點。”


    “還有第二個重點嗎?”


    “有。那就是灑香水的方式。連手提箱內部及傘內側都被認真地灑上了,可屍體的頭部卻沒有灑上。屍體與其所攜物品的灑香水方式不同——這就是第二個重點。”


    “第三個呢?”


    “沒有了。從我剛才說的兩點可以判斷出,較之小野君的屍體,凶手優先考慮將香水灑在其所攜物品上,並加以了實行。首先灑在所攜物品上,然後將剩餘部分灑在屍體上。——進一步而言就是,將香水灑在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才是凶手的本來目的,而之所以會灑在屍體上,一定是為了隱瞞其意圖而進行的偽裝。”


    “灑在屍體上是為了偽裝……”我感覺話題有些飛躍,“也就是說,凶手不想被人知道他隻在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灑了香水嗎?”


    “是的。”


    “那麽……你覺得你識破了這一點?”


    雖是江神學長,卻也苦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我的說話方式滿是譏諷的意味。


    “如果惹你生氣了我很抱歉。——可是,這是怎麽回事呢?其實我也還不明白。”


    江神學長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香煙吐出的煙霧。


    “假設我漂亮地看穿了凶手的偽裝,我們再想一下現場的情況吧。我們假設屍體上沒有灑香水。——凶手在結束殺人後,將香水灑在了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若思考這是為何,你不覺得逼近了複雜情況的架構嗎?”


    “……嗯,到現在還沒有!”


    “香水隻有一種特性,那就是釋放香味。而其身為液體這種屬性,水滴會流到一切可到之處,在那個有地下水流的洞穴之中沒有意義。凶手是想消除被害人所攜物品上的味道。”


    “是什麽樣的味道?”


    “一種需要用強烈得嗆人的香氣消除的強烈味道。可以用‘ヒロキ’這種香水消除的味道。以‘ヒロキ’消除、使任何人都不能發現該香水香味與其他味道混合過的味道。——你猜到了嗎?”


    我點了點頭,說:“將‘ヒロキ’隱藏在‘ヒロキ’中。”


    “是的。如此一來,就可以為凶手的行為賦予意義了。將香味自小野君的所攜物品飄出這一狀況替換為他的屍體及所攜物品上都被灑了香水的狀況。看你還是滿臉疑問,不明白這又說明什麽,那我可就繼續說了。我們終於說到凶手想要隱瞞的事實了。如果追溯著阿裏阿德涅(注:希臘神話中克裏特王彌諾斯的女兒。用線團幫助雅典王子提修斯殺死半人半牛怪物彌諾陶洛斯後逃出迷宮)之線,便可逃出迷宮了。——如果自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飄出強烈的‘ヒロキ’香味,對凶手而言有什麽好處呢?”


    這個問題雖不難,我當時卻未能回答。


    “在這兒我們就要回到最初所做的實驗了。——蜿蜒曲折的道路,在既不能看到走到前方的人所持光亮又不能仰仗其腳步聲的道路上,凶手是如何成功跟蹤的呢?”


    我終於茅塞頓開。


    江神學長起身走向書架,取出了一本書。我不看也知道是什麽書。他將書拿到桌上,誦念書中的一節、詩的一節。


    “‘芳香款款而來,芳香獨自款款而來。’……”


    他繼續讀道:


    “‘何為芳香?芳香並不自知。’”


    桌上放置的詩集,是白秋的《芳香狩獵者》。


    “坦率地說,我是讀過這首詩之後才發現的。即使沒有如此赤裸裸的提示,我也早該明白隻可能是這樣的。”


    江神學長展開了寫有我們剛才所誦念一節的那一頁。仿佛有很多個“芳香”之詞自書中浮現而出。


    “是‘芳香’獨自在一片漆黑中行走。凶手是依靠自小野君所攜物品飄出的‘ヒロキ’之香進行跟蹤的吧?”


    “啊,這不是阿裏阿德涅之線,是阿裏阿德涅之香啊。”


    我終於理解讓我一直不得要領的江神學長的話了。我不再反問那又怎麽樣了。


    “即使自己所攜物品釋放出如此強烈的香味,小野君也絲毫不感到奇怪。因為他有嗅覺障礙,無法識別香味。”


    “‘何為芳香?芳香並不自知。’”


    我再次進行了引用。——原來如此,這首詩宛如啟示一般。


    “我一直覺得在蜿蜒曲折的洞內,僅看著手電筒的光亮進行跟蹤是很困難的,讀過白秋這首詩之後,我意識到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會不會有阿裏阿德涅之香。可是,我無法理解小野君為何可以那麽平靜地拿著味道如此強烈的東西。可是這種疑問很快便消失了。多虧了午餐的咖喱,我知道了小野君有無嗅覺症這一事實。謎團如瞬間崩塌一般解開了。


    “之後,我在腦中寫出答案後,想親赴鍾乳洞進行實地實驗。我想知道若沒有阿裏阿德涅之香,是否能在黑暗之中的迷路上進行跟蹤。結果是不可能。”


    我再次望了望白秋的詩集。自我無意之中拿過這本書,欽佩其是一首不錯的詩之時起,江神學長已開始追溯阿裏阿德涅之線了。在確認目的地值得一提之前,連自己正在追溯這條線的樣子都不讓我看到。這個人向來如此。


    “這麽說,凶手是知道小野君有無嗅覺症的人吧?”


    “是的。”


    我努力回想江神學長於午餐席上詢問誰知道小野君有無嗅覺症的場景。


    然而——


    “可是,我們不知道誰知道這個事實,凶手可能沒有泄露自己知道的信息。”


    “是的。凶手是知道小野君患有無嗅覺症,雖如此說,也無法斷定是誰。”


    那麽,推理之旅就到此為止了嗎?不對,江神學長不是說了“我知道凶手是誰了”嗎?


    江神學長點燃了第二支煙,邊吸煙邊在此回顧之前的脈路。


    “凶手在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灑上‘ヒロキ’,然後以香味為向導——顧名思義——嗅到了他的畫室所在地。然後偷偷靠近大概正在埋頭創作的小野君身後,沒有任何阻擋地勒死了他。為了隱藏香味自死者所攜物品飄出的不自然性,隱藏與犯罪真相相連的不自然性,凶手在現場周圍及屍體上也灑上了同樣的香水,通過擴大不自然性而改變了真相。”


    我不想溫習。聽到此處,我依舊完全沒想出凶手,所以我希望他快些說出來。


    “能夠在小野君所攜物品上灑上香水的人就是凶手。”


    江神學長緩緩地說道,我以眼睛催促他繼續說。


    “話說回來,小野君的所攜物品上,是何時、如何被灑上香水的呢?”


    他說得悠哉遊哉,我不禁插嘴道:


    “當然是進入洞穴之前了。”


    “是的。最晚也是小野君進入洞穴之前。——小野君提著裝滿畫材的手提箱、哼著歌去創作時,我們與他擦肩而過了。剛才我也說過了,那時我們沒有聞到任何味道。開始有香味是那之後的事,也就是小野君到樓下以後的事。在此,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凶手是在小野君下樓後到穿過洞門之間這段時間內,將香水灑在了他的所攜物品上。”


    “能做到這一點的是……”


    我的話堵在了喉嚨沒有出來。


    “是當時在樓下——廚房的八木澤君。”


    3


    ——是這樣嗎?是嗎?


    我閉目思索。小野下樓時,在樓下的有當時在廚房的八木澤與回到臥室的菊乃兩人。誌度雖然不清楚是否在樓下,但明顯不在樓上。這種情形下為何可以推定出凶手就是八木澤?


    “為什麽是八木澤君呢?”


    我拋出了質問。


    “你是不是說當時木更夫人也在樓下?可是,如果凶手是木更夫人,會是什麽情況呢?——她要從裏側的臥室衝出,然後一言不發地將香水灑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如果凶手是木更夫人,你覺得她會毫不在意當時在廚房的八木澤而做那樣的事嗎?”


    “……”


    “八木澤的證詞是這樣的。‘我當時正在洗東西,小野君哼著歌下樓來,很快便出去了。我沒有看到,可是我聽到聲音了。’——這是事實。他隻是證明事實而已。如果他暗示木更夫人從裏側衝出便太愚蠢了。若他在證詞中說,有其他人繼小野君之後或同小野君一起下樓了,你和我便會說‘你撒謊。根本沒有那樣的事’而否定他。”


    “那會不會是誌度君手拿著香水在外麵等候?”


    “你和千原不是都看到他從夏森村回來時的車燈光亮了嗎?誌度君沒有讓小野君帶染上香水味的機會。”


    “那你是說八木澤君突然向下樓的小野君灑香水了嗎?小野君對此毫無介意,若無其事地出了玄關去了洞穴,這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他那樣做了,小野君就是再聞不到香味也一定會生氣。八木澤君不需要那樣做。他隻要提前在小野君會攜帶的物品上灑上香水便好了。木更夫人進到裏麵,其他人到樓上去後他這樣做就好了。”


    “提前……小野君裝畫材的手提箱可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在樓下的人不可能在手提箱上灑上香水,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們在二樓走廊與他擦肩而過時,那個手提箱上並沒有香味。”


    “除手提箱以外他還拿了其他東西吧?那個東西在現場,而且上麵也被灑上了香水。”


    “傘!”


    我用雙手“啪”地敲擊著桌子。


    “答對了,就是傘。”


    原來如此,如此我便明白了。提出“我來洗杯子吧”然後讓大家都離開,再將香水灑在玄關處的傘上便不費吹灰之力了吧。可是——


    “即使用香水使傘帶香味,不也會被雨衝走的嗎?”


    “隻要灑在傘內側就可以了。”江神學長立即回答說,“掉落在犯罪現場的傘,其內部不也散發出香味了嗎?”


    “……這樣啊!”


    “凶手首先細致地在其所攜物上灑上香水,以至於灑在屍體上的香水數量不足,其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就在於這一點。為了掩飾傘內部也散發出味道的不自然之處,他不僅將傘整體灑上香水,甚至連手提箱內部都灑上了香水。”


    香水才因不夠而沒有灑在屍體頭部嗎?這也是七巧板中的一塊板嗎?


    然而,依舊有很多塊板沒有各歸其位。凶手為何特意將屍體搬到岩台上?為何切掉右耳?我依舊無法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正在我如此思考時,江神學長的講述——雖不是我方才所想問題的答案——又開始了。


    “殺害小野君後回到公館的八木澤君,在剛進玄關處時可能發現了什麽吧。又或許這本就是他計劃之中的事情。”


    “什麽事情?”


    “灑在傘上的香水餘香。”


    我試著進行了想象。結束恐怖的行凶後悄悄返回公館的八木澤的身影。飄浮在昏暗的玄關處的“ヒロキ”——與灑在殺人現場的香水同樣的香水餘香。我感覺那股甘甜的屍臭突然掠過了我的鼻尖。


    然而,事實上我並沒有聞到飄浮在玄關處的“ヒロキ”的香味。我聞到了其他的香味。


    “那……我半夜聞到的enigme與fauve混合的香味,那是……”


    “那是八木澤君為消除‘ヒロキ’的香味而灑下的東西。在玄關處發生的小事件也可以解釋這一點。他之所以灑了兩種香水,恐怕是防備隻灑一種的話可能被人聞出‘ヒロキ’的香味。”


    “可是,八木澤君為何想隱瞞玄關處飄著‘ヒロキ’的餘香呢?將其從調香室取出、偷偷地灑在玄關也很麻煩,而且還有被人發現的危險。”


    我認為如果是我便不會這樣做。


    “恐怕有這個危險吧。可是,將‘ヒロキ’的香味殘留在玄關處帶來的危險更大,他恐怕也有這樣的想法。如果凶手對餘香放任不管,大家便會直麵玄關處與殺人現場被灑有同樣的香水、空瓶被置於屍體旁邊這種情況。如此一來,人們就會立刻認識到凶手為何在玄關處灑香水,又為何在殺人現場也灑下同樣的香水。此時,如果有人想出‘小野君的身體或其所攜物,會不會在玄關處就已被灑了香水’,不就可以一口氣衝向真相了嗎?將屍體埋在院中的人總是想在上麵種花。倘若可以,他們恐怕也想在上麵建一座堅固的建築物吧。他們總是如此考慮,試圖消除犯罪的痕跡,以使自己不被發覺,以使別人盡可能不會聚集到真相附近。他們與八木澤君在殺人現場所做的一樣,都是想將犯罪痕跡溶於過多的行動之中。”


    就這樣,江神學長將我開始忘卻的小事件也連接了起來。


    “我還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


    我無須具體加以詢問,江神學長點了點頭。


    “我不明白屍體被擔到那麽高的地方的理由。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要把他的右耳切掉。我更不明白為什麽要破壞樋口未智男的畫,還要在上麵灑上香水。”


    “嗯。不過,比起這些瑣碎的事來……”


    非常不可思議。江神學長將香煙在煙灰缸中認真地掐滅,與我四目相對。


    “為何一定要殺了小野君呢?”


    我一直在等待這個答案。


    八木澤滿就是凶手。


    我接受了這個結論。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為何要做如此恐怖的事情。在江神學長的記事本上填寫所有人員的“動機指數”時,我給他填寫的確實是百分之十。八木澤與小野博樹的關係極淡,而且對小野的木更村


    改造計劃抱有敵意的另有他人。如果江神學長不為我解釋八木澤為何會對小野抱有殺意,這件事便不會落下帷幕。


    可是——


    江神學長注視著我宣告說:


    “我完全不明白。”


    一陣沉默襲來。


    ——或許是江神學長推理失誤。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可能來自內心理智的抗拒吧,因為我認為一個正常的人不可能沒有來由地殺人,但其實更多的也許是感情上的抵觸,內心深處“我不希望他是凶手”這種感情。兩種因素令我想要排斥江神學長得出的結論。就在剛才,我仰望著由衣映在音樂室窗子上的背影所想之事,期待由衣可以接受八木澤真摯的感情,踏出她的新人生……我難以接受這樣血淋淋的事實。


    “我不知道……”


    我凝視著裂縫的陶製煙灰缸喃喃自語。盛有兩支煙蒂的它,看起來如靜物畫一般。


    “不知道,我想去問八木澤本人。”


    “現在?”我抬頭望著江神學長。


    “等千原的練習結束後。”


    他的表情似口中含有苦澀之物一般。他不得不背負最早找到真相的任務,他所品嚐的現實之味,或許比我更苦。


    “由衣,真可憐……”


    聽了我的話,他搖了搖頭。


    “由衣對八木澤君的感情僅是感謝與親密,戀愛感情還隻是八木澤君的單相思罷了。比起八木澤君果真成為她的避難場所之後再明白真相,像現在這樣突然真相大白對她本人更好。”


    知道八木澤是凶手之後,由衣會作何感想?震驚之後,她會漾起怎樣的感情?這個夏天,我飽嚐對現實之憎惡。逃亡於此的她,對於在此處遭遇的悲劇,可能會比我更加猛烈地痛恨現實吧。而之後,她或許也會痛恨八木澤滿吧。


    ——我不想看到那個悲慘的場麵。


    我想如此祈禱。


    我腦海中浮現出八木澤所彈的那首激情四射的曲子。殺死小野、將甘甜的死之香氣灑在屍體及其攜帶物上的雙手,將那首絕妙的音樂帶到了這個世界嗎。淒絕之曲,淒絕之手指哦!——我曾經有種無法理解的感動。


    “我們聽了非常……特別的貝多芬呢。”


    江神學長說道。他的腦中似乎重現了八木澤為死者餞行所彈之《葬禮進行曲》。


    那可是淒絕至極的奏鳴曲,淒絕至極的貝多芬。


    我想起了作曲家為該曲所增添之附言。


    ——為某位英雄之死。


    八木澤是將小野敬為英雄而葬送的嗎?我突然很想重複江神學長那句“我完全不明白”。


    ——為了由衣用心彈吧。


    我祈禱道。不是為由衣,而是為八木澤。因為,現在、此刻,可能會成為他為所愛的人彈奏鋼琴的最後機會。


    我將視線從江神學長處移開,看著窗外。


    太陽啊,你要何時才會出現呢?


    窗簾搖曳著,雖顯倦怠,卻如貴婦人的舉止般優雅。


    4


    “你以前也離家出走過嗎?”


    江神學長突然問我。我不明所以地回答說:“嗯,有兩次。”


    “真奇怪。學長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啊?”


    他取出第三支煙,如魔術師般將香煙在指間穿梭玩弄。“我有那樣的感覺。你逃到這裏,簡而言之就是離家出走。離家出走有時會成為習慣的。”


    是嗎……是離家出走啊。我突然覺得滑稽。我從未想過二十歲這一年齡會與離家出走這一詞匯相連。可是轉念一想,將我這個不成熟之人的行為稱為離家出走不是很合適嗎?


    “之前的兩次,是什麽時候?”


    我沒有想到,此時我不得不在此講述自己的事情。久違了,被問及自己的事情而講述。這是我來此之後幾乎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我心中漸漸湧起一股喜悅之情。


    “第一次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理由是些非常瑣碎的事情。我討厭媽媽嘮叨我看電視看得太多,回家也不立即做作業等。我對父親因工作繁忙而疏忽我感到異常不滿。這些事情讓我鬱悶,於是某天,我突然動搖不已,不想回家……”


    “動搖後怎麽了?”


    “我走向了與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不久就遇上了荒川的堤壩,我便從那兒一直往上遊走去。我想知道河流源頭是什麽樣子的。雖然不記得自己當時走到了哪兒,可到了晚上以後我還是一直在走。我當時幾乎沒有什麽不安。我隻是為自己的自由而感到高興。結果我被巡警問道:‘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嗎呢’——那次離家出走就這樣結束了。”


    江神學長一言未發。


    “第二次是初中二年級時。朋友把絕交書擺在了我麵前,總遇上討厭得讓人無法忍受的老師,母親發現父親出軌而大鬧一場……由此而衍生的對自己性格和容貌的不滿以及馬馬虎虎的學習,對自己無任何突出才能的羞愧,這些讓我開始無法忍受日常生活,於是我又開始動搖……”


    “這次去哪兒了?”


    他依舊在玩弄香煙。


    “那時都初二了,所以怎麽說也是坐了電車。”


    “‘怎麽說也是’啊。”


    我們相視而笑。


    “父親在伊豆有一棟與親戚共有的別墅,所以我夏天一般都是在嘉敷島或伊豆度過的。我那時想去自己隻知道名字的輕井澤看看。我裝作去學校,在車站換上自己的衣服後從上野站乘上了電車。電車離開站台時我真的很爽快。我當時大呼快哉說我自由啦!我也明白做這樣的事情最終也隻是逃避自己,可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在輕井澤度過了半天的時間,想要投宿時卻受挫了。錢我是帶了,可是人家不肯讓我一個小孩子單獨留宿。已經沒有回去的電車了,我當時想正好是春天了就野營吧,便想先告訴家裏說我很好,於是便用車站前的公用電話打了一個電話。父親質問我在哪裏,我便如實回答了,於是他就說讓我在車站等。父親與母親開著車來接我了。等待他們時,時間長得讓我快要失去知覺了。父母隻說了一句‘以後再不要這樣了’,便讓我坐在了車裏。——回家的時間也很長。接近黎明回到家時,我們三人都為一路上裝作若無其事的對話而筋疲力盡。不過對我而言,那並不是一次那麽痛苦的回憶,不過我不知道對父母而言是怎樣的。”


    我忽然很難為情。


    “江神學長你也有過吧?”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我一直在離家出走。從很多年前開始,一直在。”


    “你老家是在——宮津吧?”


    我隻知道這些而已。然而,我既沒有造訪過宮津,對該地的知識也很貧乏。勉強知道的也隻是宮津位於若狹灣西側,擁有天橋立這一風景勝地而已。雖然有的季節很熱鬧,臨時列車會帶去一些觀光客人和海水浴客,可到了冬季,恐怕隻有日本海在昏暗的天空下咆哮,城鎮也會被大風與波浪所襲而埋沒在雪中。


    他終於點燃了第三支煙。


    “我出生在宮津,上小學時搬到了山科。”


    我好像誤會了。我本以為江神學長的父母在宮津。


    “那你在宮津沒有家人嗎?”


    “不是,我老爹一個人在那兒。九年前我們回到了宮津。雖然那是個我九年間從未回過的家。”


    我感到很奇怪,越來越不明白江神學長家的狀況。


    “那你母親……”


    “她在八年前長眠了。”


    “九年間沒有回家就算是離家出走嗎?”


    “我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的。不過不是隻有我,是我們全家一起離家出走的。”


    對於江神學長的私生


    活我不甚了解。


    “全家一起出走是什麽意思?”


    “我父母離婚了。簡而言之,就是我們一家離散了。”


    怪不得他不願說得很詳細。可是我還可以再問一點吧?


    “父母一離婚你們便分散了嗎?”


    江神學長的香煙的煙霧飄向了我這側,他用手幫我扇趕著煙霧。


    “在此之前的十二年,我們一直住在山科。離婚之後,老爹回了宮津,母親回了自己的出生地姬路。隻有我留在了京都。我從那時開始就住在現在的西陣的公寓。——望月和有棲他們都誤會了,我可不是留級了兩年,而是花了兩年時間來整頓我的生活後才去的大學。”


    江神學長從來沒有糾正過他們的誤解。我不知道此時他是源於何樣的衝動而告訴了我。或許,人要互換秘密是需要某些非日常性的時間的。


    “我母親狂熱地信奉某種占卜。”江神學長繼續說道,“她得了胃癌,將死之際給我留下了‘天啟’。說‘你會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先於你父親而死,那時或許你還是個學生’。”


    我一時不知自己是該說些什麽還是該表示一下自己的驚訝,或是該露出笑容。


    “江神學長你不是相信占卜的那類人吧?”


    我隻說了這一句。他銜著香煙,略歪著頭。


    “誰知道呢。我想如果是這樣,三十之前我就一直做學生吧!我這麽想……怎麽樣呢?”


    “……”


    “我的兄長死於十九歲。我母親曾經對他說過‘你是個活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我母親是個反常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人。”


    “……你父親在宮津做什麽?”


    我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一直受雇於人吧,現在在做什麽我不知道。”


    灰燼掉在了他交叉在桌上的手中。


    “我們走吧。”


    將香煙扔到煙灰缸後,江神學長站起了身。——風吹拂起他的頭發時,他突然轉身回望著窗子。


    “……窗子開著。”


    “嗯。怎麽了?”


    江神學長依舊凝視著窗簾的搖曳。


    “我們進來的時候是關著的。什麽時候打開的?”


    “啊,是嗎?”


    “嗯。”江神學長看著我說道,“麻裏亞,窗子是從什麽時候打開的?”


    他如此問我很難回答,因為我都沒有意識到窗子之前是關閉的。隻是,在江神學長談起離家出走的話題之前窗子就開著。


    他把窗子開大,看著窗子下麵的地麵。


    “是混凝土地麵,沒有留下腳印。”


    “腳印……你是說有人悄悄打開窗子在偷聽嗎?”


    “窗子不會自己打開吧?”


    他語氣堅定。那是必然的。


    “你是在擔心會不會被人偷聽到八木澤君就是凶手的話?”


    他依舊緘默不語,緩緩地關上了窗。


    “不一定被偷聽去了的。”


    “也許是吧。如果被聽去了就會發生騷亂,我們很快就能知道吧。”


    他臉色凝重地說道。


    5


    看到下樓來的兩個身影,我大吃一驚。——是八木澤與由衣。


    “練習結束了嗎?”


    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我先發製人地問道。由衣露出酒窩笑了。


    “嗯。八木澤君又為了我抽出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旁邊的音樂家表示不足掛齒一般擺了擺手。


    “是我讓她給我做伴的。這是愉快的音樂時間。——之後我就要鞭策自己作曲了。”


    “是要完成《日暮》了嗎?”


    如此詢問著,我無法正視他的眼睛。心中想著這人是個凶手而正視對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我修改一下昨天請你們聽的最終樂章,然後就完成了。來這個村之後開始寫的曲子,今天要完成了。”


    “那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啊!”


    由衣祝福一般仰望著他說道。


    ——我不得不看到她悲歎的情景了嗎?


    我心情沉重。


    “努力很好,可是請先休息一下。我給你衝咖啡。”


    “謝謝。”


    “要不要一起啊?”由衣問我們。


    “哦,我就不用了。”


    江神學長也婉言拒絕了。


    “那我們兩個人一起喝茶吧!”


    八木澤輕輕拍了拍由衣的背,我們側身為兩人讓路。——他們走過時,我有一種那股甘甜的香水之味自八木澤身上飄出的錯覺。


    我聽到了玄關打開的聲音。


    “哎呀,你們回來啦!來杯咖啡怎麽樣啊?”由衣問道。


    進來的是小菱與前田夫婦。倒立過的小菱拍打著雙手撣著泥土。


    “好啊。麻煩你了。”


    哲子高興地說道,兩位男子也接受了提議。


    五人去食堂後,我與江神學長麵麵相覷。他麵無表情,而且,有一種類似倦怠感的東西圍繞著他。


    “要是曲子馬上就完成了,我們就等他完成後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


    “還有三個小時啊。”


    他看著手表說道。那是一種不知該如何消磨時間的語氣。


    “學長要做什麽呢?”


    “我要睡覺。”他歎息的同時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其實我昨晚沒睡著,想了很多事情。”


    “是在想案件嗎?”


    “不是。嗯……我是在想我兄長的忌日。”


    江神學長說完踏上了一級樓梯。


    “學長不相信占卜什麽的吧?”


    我對著他的背影詢問說。他沒有停住腳步,而是徑直踩著樓梯上去了。


    “嗯,我不相信。即使人類因為核戰爭集體滅亡了,我也打算成為最後一個人而幸存。”


    我從樓梯下又由衷地拋出了一句話:


    “可是,不管是因為什麽樣的理由,大我七歲的學長你能與我在同一時期在英都大學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是這麽想的。”


    頭也不回的江神學長給我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謝謝你。”


    6


    在圖書室搜尋書籍時,我遇到了一本有趣的書。這本書混在前田哲夫帶來的美學相關圖書中,題目為《建築夢想》。從東西方的古今著名建築,到既未能成為畫家也未能成為建築家的希特勒所幻想的大柏林計劃,再到西蒙·羅迪阿用廢品做成的華茲塔等,神聖的建築物被附以豐富的照片與插圖而加以解說。我隻略翻了幾頁,便決定將其作為我午後的讀書之伴。這是一本理想的書。我是想以讀書來消磨時間,可此時的我即使閱讀小說,恐怕也欠缺理清事情脈絡的集中力吧。


    我將書本抱在胸前,想要回房間時,又一次與八木澤意外相遇。


    “您現在去作曲嗎?”


    我不帶一絲笑容——現在也無法帶出笑容——地如此詢問說。


    “是的。我想晚飯之前把它完成。”


    “恭喜您。”


    “說這話太早啦!”他笑著說道。


    “是啊……不好意思。”


    他擺出女士優先的姿勢朝上指了指樓梯,我隻好先走。坦率地說,我很害怕他緊隨我身後而來。


    “那一會兒見了。”


    他在音樂室前輕輕抬起右手說道。


    “加油哦!”


    我說道,他微笑著關上了門。我在他門前略佇立了一會兒。


    ——他的手指已落到琴鍵上了吧?


    隔音的房間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 * *


    門。走廊。又一扇門。


    一想到八木澤可能正在對麵瘋狂地敲擊著鋼琴,我便無法平靜。然而,不久我便被開始閱讀的書籍所吸引,忘卻了這件事。一座座壯麗或奇怪的建築物將我牢牢吸引,把我的心引向了彼側。我尤其被那個出自法國一個鄉村郵差之手的名為“理想官”的宮殿所吸引了。那壯烈至極的熱情和那醜陋至極的耽美。奇形怪狀的城之全景與細節雕刻、端坐在露台之上的超現實主義詩人安德烈·布勒東等的數張黑白照片,看這些看得入神時,我期冀自己一定要親臨其境觀賞。如此想著我便重新讀了一遍,發現沒有任何地方記載建成於一九一二年的該建築物是否現存。書上記載說郵差於七十六歲時建成的該宮殿被以圍牆圍起,以五十法郎的門票向社會開放,現在如何了呢?


    ——離開這裏以後馬上就去調查吧!


    我凝神地看著照片想道。


    安靜。


    可是我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安靜。八木澤果真會如實承認自己的罪行嗎?由衣可否承受得住打擊?


    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下定決心來麵對接下來要發生之事。


    合上書,我躺在床上,開始做心理準備。


    * * *


    五點時,我起身想下樓幫忙準備晚餐。


    伴隨著床上的彈簧嘎吱嘎吱的響聲之後,周圍迅速安靜了下來,樓下更是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這時,我聽到了堅硬的腳步聲在向我這邊靠近。好像是哲子的鞋跟的聲音,我打開門探出了臉。


    “哎呀,是有馬啊!你一直都在房間裏嗎?”


    哲子來到我房間前。


    “嗯。我剛剛想差不多要準備晚餐了吧,還沒開始準備吧?”


    “今晚就不用你了。我和鈴木已經在準備了。雖然隻能做些現成的東西罷了。”


    “是嗎。那不好意思了。”


    “沒事的,反正現在也無心創作的。——八木澤君一直在彈嗎?”


    我們瞥了一眼音樂室的門。


    “好像是的。已經兩個小時沒出來了。”


    “我真佩服他啊!”


    她的語氣並不像很欽佩。我正想她為何上二樓來,她卻像猜透我的心思般問道:“你看到誌度君沒?”


    “沒有。誌度君怎麽了?”


    “他剛才在這兒的。好像是來圖書室拿書的,不知道又去了哪幾。我想找他問問晚飯他是在這兒與大家一起吃還是回家自己吃,他要是不說清楚我很為難的。我們現在富餘不到多做一份浪費了。”


    我雖然沒有留神聽,卻記得走廊上有多次腳步走過的聲音。正當我要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上樓來了時,西棟角上出現了兩個人影。


    “啊,找到了!”


    是誌度,另外一個人是江神學長。他們正並肩走過來。


    “學長一直和誌度君在一起嗎?”我寒暄道。


    “是我不請自來的。好像打擾他午睡了。”


    聽了誌度的此番話,江神學長說道:“沒關係的。要是我一衝動睡午覺了,半夜可能又想睡都睡不著了呢。”


    他們來到我們身邊後便停住了腳步。


    “你今晚在這兒吃吧?”


    哲子詢問說,詩人回答說:“希望你們可以讓我這樣做。我家裏已經沒有東西可吃了。”


    “這兒也沒有什麽好東西了。”


    哲子再次看了看音樂室的門。她似乎很擔心八木澤正在隔音的房間中做什麽。


    “真安靜啊。”她抱起雙臂說道,“他不會在睡覺吧?”


    如此想也無可厚非。很難相信這扇門的裏麵正在進行激情爆發式的演奏,倒是安靜得仿佛嬰兒正在搖籃中熟睡一般。


    “他正在披頭散發地彈奏吧?”


    誌度輕輕擰開了門把手,弓身窺探著裏側。我正想從其縫隙窺探裏麵的情況,他卻猛烈地關上了門,於是我便未能看到任何東西。


    “怎麽了?!”


    誌度回頭望向如此詢問的哲子,雙目比平日瞪得更大,他的鼻孔顫動著。


    “你沒看到嗎?”


    他壓低聲音反問道。江神學長也以目光詢問著與我同樣的問題。我搖著頭,似乎有某種類似青草的味道散出來。


    江神學長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微微顫抖著身體,旋即擠入誌度與門之間,將門打開了一半。


    我看到八木澤麵向鋼琴而臥。那情景在我的視網膜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一把刀柄垂直刺在他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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