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猜沒錯,”因為驟然低落的情緒,時川的音調清晰卻緩慢:“其實我是想借著這次機會,認認真真地和他求一次婚。”“別看遊洲平時不聲不響的,其實他比誰都敏感。我們當時結婚的時候”“甚至連婚戒都是他準備的。”“我承認自己一開始是意氣用事,所以當我漸漸冷靜下來之後,我開始竭盡所能地彌補他,想方設法地讓他注意到我。”“可是當時的他根本不為所動,與其說那是因為他脾氣好,還不如說那是因為他根本不在乎我這個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差點當場就氣瘋了。於是我告訴自己這個人就是個不識好歹的冷血動物,就是塊根本捂不熱的硬石頭,根本不值得我在他身上投入任何時間和精力。”“我反反複複地警告自己這個道理,直到某天我突然發現這隻是個幌子,自己之所以那麽小心,其實是因為我早就惦記上了這塊硬石頭。”“一開始我很開心,”時川自嘲似地笑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因為我覺得自己近水樓台先得月,先結婚,後戀愛,一切很快就會水到渠成。”薄唇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時川抬起頭,對上靜靜注視著自己的吳叔。“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這根本就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我們已經結婚的既定事實根本不會讓自己感覺勝券在握,反而讓我變得畏手畏腳,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在爭取的是一顆有血有肉的心,它和我過往二十年遇到的所有東西都不一樣,所謂的經驗在真心麵前隻是一張廢紙。”“而比起這些,我更害怕的是他真的是一塊石頭。”“不過後來我想,如果遊洲真的是石頭,那我時川這輩子也認栽了,哪怕是石頭,遊洲也是被我捧在手心上的石頭。”這句話說完之後,房間內的空氣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吳叔終於試探著開口:“那你這次準備向他求婚,是因為........”這個問題仿佛打開了時川身上的某個開關,他含著笑,嘴唇翕動了兩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望向虛空中的某點,“有的人像已經已經有裂口的堅果,輕而易舉就能拿出裏麵的果仁,博得他們的歡心。當然,有的人也像硬邦邦的石頭,不管怎麽努力試圖撬開一條縫也是徒勞。”吳叔耐心地思考著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直到時川對著他說出了下一句話。“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要再次向遊洲求婚,是因為不久前我剛剛發現他並不屬於以上兩種。”時川微微一笑,這個表情讓他有一種近乎於孩童般的固執和稚氣。“他是種子,是我不僅搞錯了時間,還搞錯了順序的種子。”吳叔花白的眉毛吃力地皺了起來,他想要通過時川的表情理解這個指代背後的含義,奈何幾年不見,這個孩子的思維似乎比以前還要跳躍了,自己這個老古董怕是再也跟不上了。時川知道自己的表述過於抽象了,但他隻是含笑注視著牆紙上的精致花紋,並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看法沒錯。名為遊洲的種子其實在十年前就已經悄悄在時川的心底生根發芽,在他殫精竭慮試圖接近對方的同時,對方其實也為了來到自己身邊而拚盡全力。房間內寂靜無聲,扶手椅上的吳叔眉頭緊鎖,還在琢磨著時川剛才的隱喻。片刻後,他的肩膀上兀然多出來一雙手,抬頭一看,時川正蹲在自己的麵前,臉上哪還有半點愁容,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謝謝吳叔聽我說這些話,今天晚上幸好有您在,我的問題都解決了。”吳叔瞪著眼睛看著他,啞口無言,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鬱悶。白白聽著這小子說了一晚上,到頭來既沒搞清楚人家的煩心事,也沒提供任何解決辦法。最可氣的是,人家的心結還就此解開了。時川離開時輕輕帶上了門,黑暗中獨自靜坐的老人歎息了一聲。這孩子,從小就心思深沉愛打啞謎,一直到現在都沒變。時川去外麵抽了根煙讓自己平靜一下,等他回到房間時裏麵正亮著燈,遊洲正坐在床沿上,膝蓋上攤著一本半開的書。直到時川走近,他臉上那副困惑而茫然的表情才緩和了一點。“怎麽了,在想什麽?”“剛才吳叔過來了,”遊洲眨巴兩下眼睛,滿臉都是不解:“他和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時川不動聲色地摸著他的膝蓋,“他對你說了什麽。”遊洲滿臉費解,慢慢重複著剛才聽到的話,“他讓我千萬不要拋棄你,還說讓我勸勸你”“以後說話直白點。”時川笑了下,一半是因為遊洲小臉上的認真,一半是因為吳叔的良苦用心。他對上老婆滿是疑問的眸子,沒有解釋,隻是以玩笑的口吻反問對方:“那你會拋棄我嗎?”遊洲也笑了,頭頂翹起來的兩根呆毛前後晃晃,看上去就像一顆從種子裏破土而出的小嫩芽。下一秒,他注視著時川的眼睛,然後很鄭重地開口。“當然不會。”第69章 瑰意琦行(四)微風掠過萬頃煙波,浪濤如銀軸般滾滾而過,遊艇在遼闊的海麵投下一條暮色般的長長陰影,遠處白浪如山,一望無際。彤雲快馬似地跑過晴空,鍾樓上的十字架映著夕陽,像是在燃燒。遊洲的上身披著時川的外套,雙頰微微酡紅,正單手托腮眺望著遠方。時川則坐在他的對麵,靜靜注視著遊洲。倏爾泛起一陣晚風,拂起遊洲額前的發絲,也讓他注意到了正在端詳自己的人。“怎麽了?”因為剛才喝了不少酒,遊洲的嗓音比往日要來得低沉些,附和著遠處浪花拍打礁石的聲音,一下一下悶悶地敲在時川的心上。對麵的人第一時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遊洲盯著時川的眼睛看了兩秒,然後緩緩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還在想下午那件事情?”時川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稍顯無奈地勾了下唇角,“當然不是。”今天下午,遊洲,他漂亮而引人注目的老婆,再次喜聞樂見地被陌生人搭訕了。盡管老婆及時拒絕了,但由於兩人身處異鄉,嫉妒和刺激都來得比往日要刺激些,於是當遊洲舉著冰淇淋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時川怏怏不樂地斜睨自己的場景。嘴唇忽然貼上一個冰涼的東西,時川頷首望去,原來是遊洲把手裏的甜筒貼上了自己。身側遊人如織,所以此刻無人注意到角落中的互動。時川脫下外套墊在旁邊的長椅上,然後才示意遊洲坐下。“剛才那個小妞和你搭訕了?說的什麽?”時川明知故問,遊洲則裝傻充愣。“聽不懂誒,”時川眼看著他削瘦的肩膀聳了一下,隨後一個輕描淡寫的聲音響起在自己的耳邊:“誰讓我不懂法語呢。”典型的睜眼說瞎話。時川差點當場被氣笑了。但在開口之前,那段關於酒吧的潮濕記憶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讓時川下意識地截住了本來想說的話題,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那天在酒吧........”時川不動聲色地揩掉融化在自己手指上的冰淇淋,然後輕輕開口:“就是你和萊諾見麵的那次,還記得嗎?”遊洲對他挑了下眉毛,然後說道:“je t’aime.”表白突如其來,差點襲擊得時川的心髒當場驟停,他當即把自己準備好的話拋到腦後,顫著聲音追問道:“你說什麽?”“你忘了?”遊洲咬下最後一塊甜筒,然後倏爾靠近,手指搭在時川的膝蓋上,琥珀色的眼睛很是曖昧地眨了下:“當天晚上你把我接回來之後,逼著我對你重複了好幾遍這句法語。”最後一句話說得尤為輕佻俏皮,“在床上。”時川宕機的大腦停頓了兩秒,然後艱澀反問道:“所以那時候你已經知道”“知道什麽,”遊洲懶洋洋地瞟了他一眼,然後反問:“你的惡趣味?”麵紅耳赤的時川徹底啞口無言了。人在窘迫時總會覺得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紮眼,尤其當處於人來人往的街頭時,深陷絕望回憶中的時川更是覺得無地自容。恍惚間那張麵帶紅潮的小臉再度浮現在眼前,虧得時川還以為自己把心意隱藏得很好,天知道遊洲竟然從那時候起就已經知道了謎底。原來自己才是獵物,人家才是獵人。好在遊洲善心未泯,透過時川繃得緊緊的小臂肌肉看出了他的窘迫,然後很是善解人意地拍了兩下對方的肩膀:“唔,隱瞞你也有我的不對,但是往好處想”“不管怎麽樣,我隻用法語對你說過那句話。”陽光在遊洲奶油色的鼻尖上掃了一層金粉,時川盯著他帶著笑意的溫和麵容,卻莫名從中嗅出了一絲危險的味道。“什麽意思?”“字麵意思,”遊洲漫不經心地在他麵前舉起兩根修長手指,然後像兔耳朵似地前後搖了搖:“你會法語,還有一個現成的混血前男友,想必在人前說出這句話的機會要比我多。”這下好了,攻守之勢異也。本來時川還想借題發揮,新仇舊恨一起發落,然後順勢為自己討要一波好處。沒想到禍心半點包藏不了,這麽快就被報應反噬了。“我、我當時不成熟,和他交往的時間那麽短,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會對他說這種話!”遊洲饒有興趣地指出他話中的漏洞,“我為什麽會知道?”時川能夠坦然接受遊洲過往對自己的心意,卻壓根不敢讓對方清楚自己已經知曉的事實,更不敢在此刻和那雙清淺的眸子對視。“我猜的,”時川忽然感覺自己的嗓子有點幹,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他才敢慌張解釋:“因為你知道我根本對他沒有感情。”“哦”孰料遊洲竟然拉長聲音,繼而微微一笑:“為什麽沒有感情呢?是因為沒來得及培養就分手了嗎?”時川擦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珠,絕望地仰頭看了眼天上。為什麽今天的太陽格外地大?“總之我沒有說過這句話,”時川反複解釋無果,於是耷拉著頭坐在街角的長椅上,有點泄氣,有點喪氣,卻又有點置氣:“和任何人都沒說過。”遊洲很是好笑地瞥了眼大型犬似的男人,正要張嘴說些什麽,就聽見一道細如蚊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其實你可以不問我這些”“嗯?”“直接生氣的。”“我為什麽要為這件事生氣,”遊洲的目的已經達成,眼底隻剩戲謔笑意,片刻後他伸手拍了拍時川的臉:“好了,音樂劇馬上就要開始了,咱們走吧。”話音落地,時川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他就說老婆為什麽要為這件事生氣除非遊洲有點吃醋。然後時川給外套揩灰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僵硬地保持著現在的姿勢,怔怔望向前方。嘿,現在攻守之勢異也。福至心靈,幾乎沒有片刻猶豫,他對著那個已經站起來的人影問道:“等等,你是不是在吃醋啊?”背影頓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是忽然在平地上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