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一丁今天忙著應付時川這個笑麵虎也累得夠嗆,此時好不容易就著點熱水泡完了腳,正端著洗腳水走在院子中央呢,突然看見一個黑色的高大身影就這麽直直地衝了自己的麵前。天色本就昏暗,加上那個對麵那個人又快出了殘影,卯一丁本能地以為是搶劫了闖進來了,嚇得當場把水盆摔在了地上,口中當即驚呼出聲:“殺人啦!搶救啦!快報......唔!”時川和卯一丁之間距離幾乎都都可以忽略不計,所以他也被對方這扯著嗓子大聲呼叫的聲音嚇了好大一跳。本能讓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捂住了對方的嘴,同時盡自己所能睜大眼睛,試圖以最真誠的眼神打動對方,“卯師傅,您冷靜一下,是我,時川。”手一鬆開,卯一丁終於得以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後看清楚了自己麵前的人。“是你,”他氣喘籲籲地盯著自己眼前的人,同時憤怒地用食指朝著對方虛空一點:“是你小子。”時川也知道自己今天這頓操作算是把卯一丁給得罪狠了,但他究竟意難平,所以隻能垂首站在一旁,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臭罵。隻是預期之內的叱罵卻未如期降臨在頭上,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忽然打著哈欠拉開了門,看到院子杵著的兩人一盆後登時愣住了,然後奇道:“大晚上的鬼哭狼嚎個什麽勁啊......哎,孩子,你是誰啊?”楊師娘身上的溫柔氣質和丈夫截然相反,時川看看著她,隻覺得自己眼眶和心頭都是一軟。白天被卯一丁為難的委屈悄悄放大,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對她說道:“這麽晚打擾二老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有急事想來問問您二位,是不得已在這麽做的。”時川頂著女人探尋的目光站在院子中央,忍不住悄悄紅了麵皮。其實他早就從卯一丁對遊洲刻意維護的態度之間隱隱約約猜到了幾人之間的關係,這也導致時川並不介意老頭子對待自己的糟糕態度。隻是在第一次正式麵見遊洲重要的家人時,自己不應該這麽尷尬的。時川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又多狼狽,畢竟他雖然叛逆,但在上學時還是個遵守校規的標準好學生,翻牆逃課之類的事情一概並不熟練。因此剛才翻牆的時候,時川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褲腿被鐵絲鉤住發出一聲脆響,加上頂著一頭亂發半夜私闖民宅,他生怕給楊師娘留下不好的印象,心裏簡直要多懊惱有多懊惱。沒想到楊師娘要比他預期的要冷靜不少,她麵色沉靜如水,默然打量時川片刻,然後忽然歎了口氣,“你是小時吧。”時川錯愕了一瞬,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和自己素未謀麵的女人。看著他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孩子氣,楊師娘的眼角浮現出一絲笑紋,很淺,稍縱即逝。“你就是和我們家小洲結婚的時川吧,真好,我一眼就認出你了。”說著,她像是不經意地瞥了眼時川身上單薄的西裝,“晚上這麽涼,凍壞了怎麽辦,進來說吧。”卯一丁在後麵氣得捶胸頓足,奈何老婆才是這個家真正掌握話語權的人,他再不情願也隻能踢一腳水盆出氣,然後默默跟在兩人身後走進屋內。屋內不大,家具也是上個世界的簡樸風格,但在暖黃色燈光的照射下卻莫名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時川不著痕跡地在家裏掃了一圈,然後意外發現屋子裏最亮的地方放著一張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書桌,上麵還擺著幾本高中的輔導資料。他下意識想到遊洲當年可能就坐在這上麵學習過,心口登時就是一軟,下意識摸了摸那張上了年頭的桌子。楊師娘注意到時川的小動作,笑了下,然後領著他在硬邦邦的沙發上坐下,沏了杯茶水,然後才溫和開口:“小時,你剛才說找我們兩個有事,現在說說看,到底是什麽事?”卯一丁還念著自己剛才被時川嚇得跌了麵子的事情,花白頭發顫了顫,忍不住很幼稚地搶白道:“他能有什麽事?哼,白天就來刻意套近乎,我都看出來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楊師娘笑眯眯轉過臉,然後在看向丈夫的一瞬間變得皮笑肉不笑起來,“你閉嘴。”麵對這一幕,時川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然後說道:“我今天過來是想向您打探一個人。”楊師娘秀眉微挑,示意對方接著說下去。“我想問問......您聽說過陳述和這個人嗎?”這話一說出口,楊師娘原本還算溫和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卯一丁瞥了眼時川,滿臉寫著“你看我說什麽吧”。三人在不大的客廳中沉默相對良久,然後楊師娘抬頭歎了口氣,望向時川的眼神中既有不解也有無奈,“孩子,你為什麽非要打聽這個人呢?”卯一丁麵色鐵青地別過頭,像是僅僅聽到這三個字就會髒了自己的耳朵。麵對這樣的眼神,時川第一次生出了手足無措的感覺,思忖片刻,他還是說出了本來想一直瞞著兩個人的話。“其實通過這幾天的拜訪我也能看出來,無論是您還是卯師傅都不願意提起過去的這個人。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更何況於公,我不該一直向您二人盤問這段過往;於私,你們是遊洲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我也不願意為了這個人來給您和卯師傅添堵。”楊師娘的臉色緩和不少,時川在卯一丁的一聲冷哼中繼續開口:“但是今天,我實在有一個不得不來麻煩您二位的理由。”“幾周前,有人在遊洲的刹車片上動了手腳,雖然我派去的人已經解決了這個麻煩,但我擔心這隻是個開始,並且這件事和陳述和有著直接的關係。”“我其實對這個人早有懷疑,但他背後的勢力比我想的還要強大。說實話我不是沒調查過這個人,可是結果一無所獲。現在看來,也許他今天能在遊洲的刹車片上動手腳,明天就敢在街上直接綁架他。”“我知道他曾經在這裏就職,所以希望您能完完整整地告訴我他這些年究竟做過什麽,以及他是怎麽盯上遊洲的。”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時川倏爾抬眼望向自己麵前的卯一丁,眼神在昏黃的光線下熠熠生輝,“因為我不能承受任何失去他的可能性,哪怕是萬分之一。”第81章 彰往考來(六)話音落下,時川沒等到兩人的回複,卻突然聽到自己的身側傳來一聲巨響。悚然望去,才發現卯一丁一拳捶在桌麵,旁邊的茶杯隨之摔下變得四分五裂。“畜生!”卯一丁渾身上下的血都湧上了頭頂,他背手起身,在屋子裏開始轉起圈,同時口中喃喃自語道:“畜生都不如的東西,這個混蛋,竟然還敢回來!”不斷在腦海中上湧的往事讓他變得口齒不清,甚至忘記了此刻還有時川這個外人在現場,差點抄起自己放在旁邊的坎肩就要衝出門外,“他人在哪兒?我現在久過去揍他一頓!看他還敢不敢做那些下九流的齷齪勾當!”楊師娘看見他的樣子終於坐不住了,又氣又心疼地站起身,同時示意時川一起把他拉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再輕車熟路地往自己丈夫的嘴裏喂了把降壓藥。時川默默地將兩人的反應盡數看在了眼裏,心情有點複雜,又有點酸楚。片刻後,卯一丁終於在椅子上冷靜下來,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時川。兩人僵持片刻,最後還是卯一丁率先敗下陣來,他歎了口氣,然後緩緩開口問道:“你真有這個把握幫他解決這件事?”時川抬眉對上他的眼睛,“我會盡全部努力。”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然後楊師娘轉臉看向時川,“好,小時,那我問你,你對遊洲之前經曆過的事情......究竟了解多少?”頃刻間時川的腦海中浮現出無數過往記憶,從儲物室裏不見天日的五鬥櫥到那天被保鏢拿到自己麵前的錄音,心髒悶悶一緊,謹慎起見,他答道:“知道一些。”楊師娘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客廳裏麵的那個書桌,像是因為回憶起了往事,目光變得格外悲憫而幽遠,“我們家小洲啊,實在是個苦命孩子。”“我現在還能想起他第一次出現這裏的場景,”楊師娘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臉看向卯一丁:“你還記得那天嗎?”“當然記得了,”卯一丁悠悠答道:“我還記得那天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十月份的時候,小洲他爸把他從家裏趕出去了。”“趕出去了?”時川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一瞬,立即追問道:“當時發生什麽了?”楊師娘慈祥的麵容上難得出現一絲譏諷的神情,“還能發生什麽,沒本事的男人除了知道把氣撒到孩子身上還會做什麽?”遊洲這輩子都不願意回想起那天,但他的心卻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著他重複著。其實在事發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遊洲看見性情大變的父親,心中都會忍不住生出一種夾雜著愧疚和同情的複雜情緒。在這種情緒的牽引下,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卻常常不敢和父親那雙嚐嚐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對視。長此以往,遊父的控製欲因為兒子無緣由的聽話而滋生,又因為他的順從而迅速蔓延膨脹,而漸漸的,他開始逐漸熟悉通過折磨遊洲來滿足自己那點淺薄可笑的自尊心。每每當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便是遊父的控製欲達到頂峰的時刻,同時也是他最忘乎所以的時刻。看著兒子那張與母親相似的麵容,遊父止不住聯想起那個曾經背叛自己的女人,仿佛通過折磨遊洲就會撫平她離家出走帶來的創傷。經年累月的酒精逐漸讓一個家庭分崩離析,也漸漸將他為數不多的責任心消磨殆盡。幾個月下來,祖傳的玉器店也快被他揮霍得差不多了,走投無路之下,遊父選擇鋌而走險倒騰起了假貨。遊洲在知曉父親的所作所為後曾經鼓起勇氣勸誡過他,但招來的結果一如往昔。可惜彼時遊父還不知道,越是像他這樣把麵子看得高於一切的人,眼中才更加容不得沙子;同樣,越是對自己身份敏感的人,也更加容易邪火上竄。終於在某天,一個發現自己買到假貨的客人陰沉著臉找上了門,而已經爛醉如泥的遊父不僅不承認,反而徑直坐在地上撒起了潑。幾番糾纏下,客人終於徹底生氣了,忍不住拿出當年的事情來譏諷他。旁邊的發現事態不對的幫工急忙上前拉開兩人,但為時已晚,等他撕開打鬥的兩人時,遊父的手已經被人拿旁邊的刀子捅了一個對穿。雖然事後被緊急送到了醫院,但他再也不能拿起刻刀了,同樣,他也再也沒有資格繼續經營“玉六珍”了。“幾個月之後,我出錢盤下了這家店,”卯一丁對著茶杯口的熱氣嗬了嗬,忽然冷笑一聲:“我搬進來的時候,還有個鄰居在旁邊說風涼話,說什麽這地方風水有問題,誰是冤大頭誰才會來這裏做買賣。”楊師娘在這件事上和丈夫保持著相同的意見,“一派胡言,我記得他兒子到現在連工作都沒找到呢,我們家小洲都已經成了大學老師了,哼,誰門前風水不好還不一定呢!”兩人回憶起往事便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伴著嘴,時川坐在旁邊一言不發,殊不知,隻有沉默才能掩飾他此刻的心情。“那.......他被趕出家門也和這件事有關係嗎?”“唉,就是這件事導致的,”卯一丁微微搖了搖那顆灰白色的腦袋,表情分外哀戚:“其實要真正說起來的話,我也不好。如果早知道轉讓這個店鋪能讓他受到這麽大的刺激,我或許也不會那麽急著開張了。”在唯一的家當也被轉讓出手後,遊父變得愈發酗酒,體內的暴虐因子也達到了頂峰。遊洲一開始體諒他的不容易,所以在強撐著兼顧學業的同時,還要盡可能地遵循著父親的心意。但或許是那場發生在學校的霸淩事件,又或許是唯一的親人對此的漠然態度,遊洲逐漸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他厭倦自己無論在家中還是在學校都挺不起來的脊柱,更厭倦每一寸落在他的箭頭的如有實質的目光。而當一次次地被惡意中傷後,這種厭倦最終變成了憎惡。他固然覺得父親可憐,但這種可憐的假象在表麵上在收割著街坊鄰居的同情心,暗底下卻近乎偏執地植根在了遊洲的傷口上,縱使他傾盡自己全部的尊嚴和體麵也無以為繼。終於,當醉醺醺的遊父鬧到了學校門口的時候,遊洲積壓已久的情緒爆發了。麵對著口齒不清地喊著要帶自己去做親子鑒定的父親,遊洲猛然掀開他抓著自己的手,表情像山林間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用不著做什麽鑒定,我就可以直接告訴你,我和你這個人沒有半點關係。”一句話直接將醉鬼的怒火刺激到了頂點。幸好學校的保安在遊父徹底鬧起來前擋在了遊洲身前,不過他到底年紀大了,在打鬥的過程中不小心被醉鬼打破了頭。而這件事也徹底成了父子二人關係步入僵局的導火索,清醒過來的遊父第一時間對著街坊鄰居宣布要和遊洲斷絕父子關係,並在第二天就找人來換了家裏的鎖,發誓不會讓遊洲踏入一步。這是遊洲人生中第二次從流言中知曉了自己被安排的命運,而他對此什麽都沒說,隻是在那天花光了自己打工賺來的錢,悄悄買了袋水果放在了學校的保安亭前。第82章 彰往考來(七)客廳內唯餘沉默,三人盡已紅了眼眶。“後來.......後來,他實在沒地方去,隻能搬進了學校的宿舍,”楊師娘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撐著眼眶強忍著眼淚,忍了一會兒她終於沒忍住,抬手抹了把淚水,聲音也變得有點哽咽:“其實這些事他從來都沒和我們說過,都是我們很久之後才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的。”“然後,就是在這個宿舍裏,他碰見了陳述和。”“我真的沒想到這個人能這麽壞,”楊師娘雖然臉上淚痕未幹,但聲調已經浮現出了根本壓抑不住的恨意。她的雙眼黯淡無光,僵坐著的身形仿佛一幅舊照片,“明明是他自己偷了錢,卻誣陷到了小洲的身上。”成年後的遊洲曾經無數次以一種微微嘲諷的語氣問過自己是不是自己和門犯衝,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人生中的厄運都是從一扇關閉的門的開始呢。至少,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遊洲絕對不會在那個傍晚因為身體不適而請假回到宿舍休息,這樣他也不會在開門的一瞬間,看到攥著一遝錢從別人床鋪上起身的陳述和。真正讓人手足無措的場景反而是最容易解讀的,遊洲隻是淡淡地瞥了對方一眼便移開了眼睛。兩人都不笨,所以陳述和一下子就知道遊洲已經猜到自己在做什麽了,他下意識慌慌張張地把手藏到身後,手指微微顫抖。他和遊洲家裏做的生意類似,而也正是因為這樣,陳述和與遊洲其實也算自幼相識,嚴格說起來,他也是遊洲在這個學校裏唯一還算熟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