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距離上次到來不過幾周時間,但再度來到這裏的時川心境卻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微風將胡同深處嘈雜吵鬧的聲音一並送到時川的耳邊,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孤寂。幾分鍾過去了,那雙黑眸還在兀自凝視著前方。時川的心中已早有預感,再度踏進“玉六珍”的門,他將會重新了解遊洲的過去,一如當年萊諾擺在自己麵前的那摞照片。他在心中做好了最後的準備,然後理理領帶,深吸一口氣開門下車。在時川走向店鋪的一瞬間,路側街燈忽而一盞盞接連亮起。華燈漸次初上,最終連成一道彩虹。玉六珍似乎剛做成一筆生意,卯一丁正沒眉開眼笑地把上一位客人送出店外。但一轉頭他忽然看見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川,臉上的喜悅之心瞬間降了八個調。“您來了?”老頭的表情既警惕又不情願,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恨不得隔著那身板正的西裝給時川照出幾個大洞來。時川姿態擺得很低,同時把手中的禮品遞到了卯一丁鼻子下麵,“上次來得太匆忙了,今天特意抽時間再來拜訪您,一點心意,還請您千萬不要拒絕我。”卯一丁看著時川這麽彬彬有禮的模樣,心裏反而變得不自在起來。這哪像是來看什麽玉雕師傅的態度啊,反像是女婿第一次來上門拜見老丈人的樣子。他和遊洲其實是一脈相傳的吃軟不吃硬的傲嬌態度,本來想開口拒絕的話硬是被時川者一套連環招卡在了喉嚨裏,更遑論他用餘光看見了袋子裏紅彤彤的包裝一角,看樣子像是自己一直都舍不得買的白酒。於是本就不堅定的心智瞬間更加動搖。他皺眉打量時川片刻,然後才皺眉冷哼一聲,故意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說道:“行了,進來吧。”時川頷首溫和一笑,然後默默地跟在了卯一丁的身後來到了店鋪內。東西是收了,但卯一丁心中還是信不過這個便宜女婿,否則他上次也不會那麽著急地在時川離開後,給遊洲打電話告訴對方這件事。於是此時此刻,卯一丁再三在心中打定主意,時川一會兒無論問他關於陳述和的事還是關於遊洲的事,他都絕對咬緊牙關不會開口。雖然話是這麽說,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在這個眼睛滴溜溜直轉的狐狸崽子麵前能有幾分勝算,所以卯一丁一直悄悄用餘光觀察著時川的一舉一動,生怕他給自己來個什麽出其不意。隻是沒想到,時川今天對那兩個人名閉口不提,反而對自己前兩天看過的那個玉壺生出了濃厚的興趣。“師傅,麻煩能再把那個玉壺取下來給我看看嗎?”卯一丁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又飛速閉上,“上次不是都告訴你了嗎,這是非賣品。”“我知道,但隻是看一眼也不行嗎?”卯一丁很想問問時川怎麽滿肚子廢話,但轉念想到這個臭小子要是跑到遊洲麵前告狀怎麽辦,於是隻能將不爽都藏在心裏,一邊想著明天就把玉壺收到家裏,一邊不情願地把東西交到了時川的手裏。“拿好嘍。”觸感溫潤,時川甚至都不用拿出照片比對就可以確認這就是那天自己看到的頭像。在心中吊了好幾天的猜測終於得以落地,時川的心中反倒是出奇的平靜。“上次您告訴我,這是您的徒弟雕的?”卯一丁不明所以地覷了他一眼,“嗯”了聲表示回答。“雕得真不錯,”時川真心實意地發出了一句讚歎,然後問道:“這個小師傅現在還接活嗎?我還有個小物件想麻煩他。”雖然知道對麵這個人話裏有話,卯一丁卻還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挑釁,忍不住挺了挺腰杆,“師傅就在你眼前,你非要去找那個徒弟?”時川臉上笑意不減,說出來的話卻是分外紮心,“哦,我隻是想著年輕人總是共同話題多嘛,溝通起來也方便一些。”卯一丁氣鼓鼓地盯了時川半晌,試圖從他那張笑眯眯的臉上找出些諷刺自己的證據。其實說句不好聽說的,也就是站在他對麵的時川,但凡是什麽其他客人,以卯一丁的暴脾氣,就算是豁出去不做生意也要拚命和那人爭個明白。片刻後,他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話:“不接活了,徒弟嫁人了,徹底金盆洗手了,哼,我們這個小廟根本容不下您這個大佛,您還是另謀高人吧!”時川本來正在心裏盤算接下來該說什麽呢,卻差點被卯一丁的那句“徒弟嫁人了”逗得破了功。下一秒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就是拐走人家乖徒弟的人,當即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不作聲了。卯一丁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男人不吭聲了,還以為對方果真被自己的重話刺激到了。他一向嘴硬心軟,看著時川的模樣竟然還有點不得勁,於是沒忍住咳嗽兩聲打探起來,“嗯,那什麽,你先說說要做什麽,我如果有時間的話......會考慮一下。”“真的,”時川臉上的驚喜之色不似作偽,他望向卯一丁的神情分外誠懇:“我愛人最近快過生日了,畢竟上次過生日我收到了他親手雕給我的兔子玉佩,所以今年生日,我也想送他一個差不多的,當然,如果能讓我也參與製作就更好了。”瞬間想起那段糟心往事的卯一丁:“......”卯一丁:“你給我滾出去。”這個老師傅簡直比自己想象得有意思多了,時川眨巴了兩下眼睛,臉上表情分外無辜,心裏其實已經快笑翻了。隻是沒想到卯一定片刻後打電話叫過來了一個小學徒,然後親自把時川帶到了店鋪後麵的工作室,將人他押在機器麵前。時川不明所以地抬起頭,老師傅低頭對他露出一個和善笑,“不是要親手做個禮物嗎?正好我今天就有時間,來,我親自教你。”時川沒想到對方能答應得那麽爽快,加上他從小動手能力就不強,當即感覺有些騎虎難下。抬眼一看發現卯一丁正在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於是隻能咬牙答應下“好,那就......麻煩您了。”沒想打這個卯一丁的口風竟然能嚴到這種地步,浪費了一下午時間又是無功而返,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時川也在心裏感覺有點泄氣。恰巧一輛黑色的車穿過小巷來到身邊,身側口袋震動兩下,時川突然收到了保鏢發來的電話。今天晚上七點的時候遊洲單獨驅車前往學校,當時天色已經漸深,所以也就沒人注意到有人悄悄在學校的停車場給遊老師的車動了手腳。幸好保鏢按照時川的指令跟在了對方的身後,這才避免了一場意外的發生。隻是意外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完畢,對麵接聽電話的人卻還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哪裏做的手腳?”“是在遊老師的刹車片上,不過您放心,我已經再三檢查過了,不會有任何問題。”電話那頭傳來長久的沉默,片刻,一個低沉的男聲說道:“繼續保護好他,最好不要讓他發現。”“好的。”放下手機後,時川心中最後一點輕鬆的念頭也徹底被驅散。月光透過灰蒙蒙的烏雲在地麵上投下蒼白一瞥,兩側雜亂的樹影不斷晃動著,仿若散亂浮雲。少頃,車窗被放下,兩小團暗紅色的燈光在夜色中閃爍兩下,一亮又一亮。銀灰色的煙霧讓時川的麵容看起來格外幽遠,他後仰靠在座椅上,心事重重地吐出了一個煙圈。其實自從某次遊洲提出後,他就很少再抽煙了,但某些極為心煩的情況除外,就比如現在。他知道這個認識遊洲的這個人危險,但他卻未曾料到這個人能危險到這般地步。上周他派梁成柏去給自己進一步調查這個陳述和的資料,沒想到任憑他如何努力卻也挖不出來更多有價值的信息,如果說陳述和的背後沒有人在保著他,時川根本不相信。而比這個要命的人物更讓人心焦的是,他現在竟然盯著上了遊洲。第77章 彰往考來(二)上次被人堂而皇之地跟蹤的場景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層層擔憂幾乎覆頂般壓在了時川的心頭。他不是三頭六臂,不可能時時刻刻去親自保護遊洲的周全,一旦出現絲毫疏忽,沒有一個後果是時川能夠承擔得起的。四周一片寂靜,甚至連尼古丁也解不開時川心中的乏,他甚至覺得那些煙霧根本沒有呼出體外,而是盤旋在他的身體中,最後變成一塊巨石,沉積在他的胸口。就這麽發了半天的呆,時川再度打開了手機。剛才和保鏢的通話記錄還沒來得及刪掉,此刻再看到又讓他的心髒狠狠收緊了下。時川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隻是就那麽百無聊賴地隨意滑動著桌麵的圖標,然後,他的手機停在了一個淺藍色的圖標上方。幾天前他剛知道原來這家婚姻谘詢網站還可以在手機中的應用商店中下載軟件,為了第一時間比對那兩張照片,時川當即下載了一個到自己的手機上。此時此刻,他鬼使神差地在上麵登錄了自己的賬號,然後點開了和那個谘詢師的聊天記錄。過往回憶伴隨著一行行小字盡數浮現在時川的眼前,看得他想笑卻又想哭。就愛喝粥:“那你最後能和喜歡這麽久的人結婚,也算得償所願了吧。”谘詢師:“當然。”夜色漸深,四周無雲風盡息,八方涼氣穿堂過。手機被高高舉起,時川仰麵閉上眼睛,想象著對麵的遊洲是以什麽心情打下那些話的。“算不上青梅竹馬,其實他根本不記得之前和我見過麵,隻有我自己記得而已。”“洲迥連沙靜,川虛積溜明”,原來遊洲選擇放在主頁的詩句是這個意思,原來那裏悄悄藏著兩人的名字。或許命運從來都不那麽對等,畢竟十多年間,時川對遊洲的全部印象就隻剩下了那一對濕潤的眼眸,但於對方而言,為了讓當年的那個背影出現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許足足花上了十年時間。更遑論在那些他根本無從知曉的若幹曾經中,遊洲也許已經為那輕描淡寫的“得償所願”拚盡了全力。而直至此時此刻,他也才讀懂那年在展覽會的包間內,遊洲抬頭看向他時的眼神。彼時時川錯把對方熱切的眼神當成是他野心勃勃試圖向上攀爬的最好證據,但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那是遊洲這輩子從靈魂最隱蔽處向外傾瀉的唯一一場暴雨。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當時川再次對上遊洲那雙淡漠的眼珠時,心中祈求的卻是某天自己能看到對方的眼睛裏盛滿獨屬於自己的溫度。但時川不清楚,在他垂首乞憐的千百次深夜中,遊洲的每一聲心跳其實都在回應著他的祈禱。他早已無需為自己的心願祈求神明,因為神明本就應他的心願而生。第78章 彰往考來(三)“小洲啊,你朋友前兩天把東西郵到家裏來了,有時間過來取一躺吧。”清晨時分,剛起床的遊洲收到了來自楊師娘的消息。他揉著眼睛愣怔了好幾秒,然後才意識到那個東西是什麽。自從上次婉拒一起吃飯的邀請之後,幾天前“就愛喝粥”再度給他遊洲來了消息,說是為表心意,打算給他送一件禮物,暫且當作他們新婚的伴手禮。盛情之下實在難卻,於是遊洲同意了,並把卯師傅和楊師娘住處的地址留給了對方。正當他已經漸漸忘卻了這件事的時候,楊師娘忽然發來消息告訴遊洲,那個“朋友”郵寄的東西到了。雖然按照原計劃他也是要去師娘家拜訪的,何況遊洲也實在有些好奇對方送來的禮物會是什麽,於是在簡單用過早餐之後,他迅速驅車趕往師傅家。早秋微涼,和煦的日光穿過樹叢中的間隙,在地麵落下細碎的光斑。清瘦人影自林間緩步前行,最後停在了小院的後門。遊洲熟稔地拿出鑰匙打開門,聽到開門的聲響後,客廳內的女人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搓手期待地看向門外的方向。“師娘,”遊洲含笑看著楊師娘,同時把自己手上的東西遞給她:“好久沒來看您了,最近過的還好嗎?”“你這孩子這麽生分做什麽?”楊師娘嗔怪了一聲,然後招呼著他坐在屋內的沙發上,下巴朝著不遠處的東西揚了揚:“喏,那就是你朋友的寄來的禮物,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挺輕的一個小盒子。”遊洲眨眨眼睛,起身把茶幾旁邊的小紙盒子拽到自己麵前。可以看得出來包裝它的人的確很用心,封印的膠帶邊緣整齊,拆開內部還擺著一張卡片。隻是卡片上麵的字跡有些熟悉,龍飛鳳舞卻並不顯得太亂,遊洲總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盒子底部則靜靜躺著一卷用絲帶係好的宣紙,背麵隱隱透著痕跡,看這樣子像是長幅的畫卷。遊洲挑了下眉,然後打開了手中的畫。這是副山山水畫,筆鋒濃淡適宜,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略顯青澀,不過可以看得出來,作畫的人還是很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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