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完,謝長行略帶了一絲憐憫的目光看過來,卻是冷漠無情地回答:“節哀吧,已經不在了。其實你心裏知道不是嗎,不然你會為她掛上遺像嗎。”張百立呆愣了片刻,隨即指著那坨被劍光威懾不敢動彈的海藻:“這玩意不是我老婆啊,我老婆沒變成鬼,她說不定——”“這東西以水中亡者的執念為食,吞噬了亡者執念,如果執念和記憶夠強,它就能模擬出那個人,然後回到你身邊來。它吞噬了你妻子的思念。”謝長行說,“你是不是和你妻子說過,要開車接她回家?”張百立徹底呆住。半個月前,他的妻子旅行將要返回,曾經給他打過電話,說想讓他按照一開說好的去接她回家。當時,張百立在忙,又與妻子在旅行前發生了些許爭執,所以也算是賭氣,就沒有去。張百立的妻子是普通中產階層的經濟背景,兩個人在大學相識,張太太一朝嫁入豪門,一些普通生活習慣卻根深蒂固,沒有隨著時間被消磨,她還是會在丈夫賭氣不來接她的時候,選擇普通家庭會坐的旅行大巴,而不是專門打電話去叫司機。於是這一趟大巴沒有回來。“你的愧疚給了怨靈突破口,如果你沒有心神動蕩,是不會自我欺騙,半推半就和一個鬼物生活了半個月,還幾次差點沒命的。”謝長行說,“走吧,白警官,還要麻煩您,去把失蹤的大巴找回來吧。”沒有了活人的願力作為掩護,暴露的怨靈很好處理,在場一個修習劍道的修行者,兩個不死生物,兩個鬼,再加上亡靈法師在場,怨靈連反抗的意圖都沒來得及展現,就已經被撕碎。但謝長行走到客廳,轉過身,客廳裏的一張小桌上,擺著相對較小的張百立奶奶的真正遺像,謝長行驅動輪椅來到遺像麵前,緩緩附身,行了個禮。張百立恍惚地問:“大師,這是——”“你以為,這些時日,是誰把你拉回來的?”謝長行斜眼看了他一下,徑自出了門去。天邊有清冷的月光,穿過深秋初冬冰冷的雲霧,照在一片灰蒙蒙的江麵上。失聯了半個月的旅遊大巴,搜救隊和警方沿著原本定好的路線在周邊大範圍搜索,一直沒有線索,今晚忽然間,一個普通警員上報,說在江裏有疑似旅遊大巴的線索。搜救隊本來沒有報什麽希望,但他們帶上掃描設備,讓機器人下水一看,竟然真的在江底下的淤泥裏,找到了一輛半截沒入泥巴裏的懸浮大巴。江邊很快戒嚴,直升機、起重機不斷趕來,大巴不知為何陷入江水中心,牢牢沒入淤泥之中,一時難以挖出,搜救隊的技術人員隻能先讀取了車載ai的數據,發現這起事故徹底是一起悲劇。大巴司機打盹犯困,違規任由車載ai全權駕駛車輛,但科技產物這種東西,到底隻是人類手裏的工具,不能完全替代人類,車載ai中途發生了故障,使得車輛直接加速,飛衝進了江水裏。事發時是半夜,ai故障使得車輛在導航追蹤係統裏完全消失,於是造成了半個月的失聯。第四十一章 刺骨的寒風吹過江麵, 隨著機器的轟鳴聲,人群的叫喊聲,江水緩慢翻湧, 最終, 一輛大巴車緩緩浮出了水麵。跨江大橋的高度很高,所以大巴車從橋上翻下, 墜入江水裏時, 車內的乘客是被巨大的衝擊力撞暈後才沉入水底, 因此沒有人有清醒意識, 也就不能做出任何自救行為, 都是直接被湧入的江水吞沒的。一車的人安安靜靜, 係著安全帶, 仿佛在座位上沉睡。張百立跪在地上,在江邊哭到幾乎無法呼吸,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一個老人正用手緩慢地撫摸他的頭頂,半透明的手指穿過他的發絲, 更遠的江麵上, 渾渾噩噩的乘客們正三三兩兩從那輛車上下來。他們迷茫地問:“我們到家了嗎?”漆黑的江麵上, 一艘晃晃悠悠的船飄了過來。那艘船乍一看普普通通,隻是一艘沒開馬達的快艇,它順著水流而來,但又速度極快,眨眼間就到了近前,它輕而易舉地穿過江麵上的警戒線, 而負責封鎖道路的警戒船卻絲毫都沒有反應。那船頭有一盞燈,是紅色的, 上麵寫了兩個手書的墨字——地府。看到這船,湊熱鬧的洪悅拉著小新逃得飛快,一眨眼就沒影子了,江臨雙好奇地看過去,就看到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影,正在招呼那些乘客的亡魂,亡魂雖然渾渾噩噩,但在他們的指揮下排起了隊伍,有序上船。其中一個人影遠遠地似乎是看了過來,然後竟然舉起手,向這邊揮了揮。江臨雙看向謝長行,挑眉:“認識?”謝長行還是那副靦腆模樣:“嗯,我下麵有人嘛。”沒過一會兒,那邊的陰差竟然飄了過來,是一個樣貌俊朗陽光的青年,看上去年紀有點小,笑起來一點也沒有死人氣兒,更沒有披麻戴孝、高帽子鐵鏈子、或者吐出來可以當褲腰帶的舌頭,和江臨雙想象中的陰差差距有點大。小陰差穿著的製服是很現代的款式,設計上還有幾分帥氣,但能看出來是工作服裝,以黑色為主,裏麵配的白襯衫,胸口別著一個名牌,顯示這個陰差叫做方曉年。他手裏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在上麵點了點,然後看向了還在試圖安慰張百立的老人。“最後一個啦。”他說話的聲音年輕活潑,甚至是蹦到老人身邊,“這回該走了吧,事情都解決了。”還沒等老人有所反應,他忽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伊利亞斯與梅薇絲。小陰差的表情驟然變得嚴肅起來,盡管還是不像個死人,但看起來氣質有點像警官白書文了。他飄到兩個不死生物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隨後不太確定地看向謝長行:“這似乎不是活人吧?你養的?”謝長行回答:“是我家的。”白書文莫名其妙地看著對空氣說話的謝長行,謝龍吟倒是很明白謝長行在幹什麽,幹脆拽著白書文,跑去安慰張百立。方曉年稍稍放鬆,但他忽然說:“噢,我記得,最近聽說你準備追一個厲鬼?”看戲的江臨雙歪頭看過去,眉梢差點飄到頭發絲裏,而謝長行微微扶額:“方哥,用詞不要這樣用。”方曉年挺起胸脯:“沒大沒小的,我死兩百來年了,你管我叫哪門子哥,叫方爺!”謝長行:“……你該去執勤了。”方曉年:“哦。”小陰差說著,乖乖飄走,還順路扶走了顫顫巍巍的張百立奶奶,雖然他號稱自己是兩百多年的老鬼,但他還挺照顧這位外表是奶奶的鬼的,一路特別尊老愛幼地扶著。他們路過張百立,張百立茫然地抬起頭,不確定地看向空氣中的某個方向,他隱約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離開了自己,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空洞。第二天的新聞頭條,失蹤大巴被本地一名剛剛畢業的普通民警找到,不少家屬專門送來了錦旗,上頭也給了表彰,但白書文接受得十分不好意思,卻又不知道怎麽和上頭解釋。過了幾天,張百立緩過來了許多,也為妻子舉辦了葬禮,他親自登門道謝,經曆了這種事,張百立變得比以往消沉好多,也不再沉迷他的豪車了。他上門來,是想請謝長行做法事,一場超度他的妻子,一場則是想祭拜供奉奶奶。那些天與鬼物同眠,每天夜裏,水裏的怨靈都會引誘張百立去往江邊,在他即將沉沒的時候,每每都是張奶奶用盡全力,將他從水裏推出來。謝長行沒跟張百立說他奶奶已經去了陰間,估計過幾天就要再入輪回,他隻是誠實地說:“我不會做法事。”開什麽玩笑,琉璃劍的名聲是靠法事能得來的?陸粼倒是教過他怎麽做,但……沒人規定修道不能偏科吧。張百立歎了口氣:“好吧,我還想讓您做法給我家房子去去晦氣呢,畢竟裏頭鬧過鬼,我要賣了,也不好讓裏頭的鬼氣影響新的住戶。”謝長行一愣,心思轉動:“你要賣房子?”“嗯,那房子裏有太多過去的影子了,每天在那裏住著,我都想起我老婆……這樣下去,我怕這輩子也走不出來了。”張百立抹了一把臉,“再說,畢竟鬧過鬼,我也有點心理陰影了。估計便宜就賣了吧。”“你準備賣多少?”“你準備賣多少?”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其中一道是從旁邊傳來的。張百立嚇了一跳,側過頭,看到江臨雙拿著個掌上遊戲機,遊戲機裏傳出歡快的音樂聲,他連頭都沒抬,要不是話題接上了,都不知道他在和誰說話。“你什麽時候來的?”張百立呆愣愣地問,他現在都有點心理陰影了,看誰都像鬼,剛剛明明是謝長行接待他的,這個青年啥時候冒出來的?這好像是……謝家那位真正的二公子?張百立瞧了瞧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他倆真的不尷尬嗎?剛剛這倆人,是不是……想搶他家房子啊?江臨雙懶得回答蠢問題,他問:“賣多少?”張百立張口結舌,看了看笑容和煦、一臉期待的謝長行,結巴著回答:“賣、賣你們的話,就三千萬……算了,給一千萬就行。”江臨雙終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鬧鬼的房子還賣一千萬?”張百立:“……買的時候八千萬。”聽聲音,似乎是一局遊戲打完了,江臨雙又低下頭,再開了一局,也沒看他有什麽行動,張百立就看見他的那位助理,叫尹亞思的,從不知道什麽地方出現,然後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不大一會兒,手機那頭的咆哮聲大到所有人都聽見了:“三千萬???讓他有本事自己跟老子說!!!”張百立看了一眼不爭不搶的謝長行,又看看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要買、反正外表看起來冷漠無比的江臨雙,尷尬道:“呃,一千萬,真的賣一千萬給你。”伊利亞斯轉頭看了看江臨雙,江臨雙還是沒動,但伊利亞斯走過來,把手機放到了江臨雙耳邊,不遠不近的距離。“喂。”江臨雙冷漠地開口,“給我五千萬,我買個房。”那邊沉默了一會,隨即傳來炸毛河豚的尖叫:“剛才還是三千萬!哪個房產經理跟你坐地起價啊?”江臨雙理所當然地回答:“我不得裝修啊?”河豚謝龍吟繼續咆哮:“不行!!!你才剛回家幾個月?就想出門撒野,不準搬出去!沒得讓外人以為我們家不和!!!”江臨雙難得解釋了一句:“我讓我工作室員工住。”謝龍吟咆哮:“你才幾個員工,家裏樓不夠了嗎!!!”江臨雙不耐煩地回答:“有幾個不是人。”謝龍吟:“……”謝龍吟:“……五千萬夠嗎?”從之前在張家的表現來看,謝龍吟很輕易就能判斷出,江臨雙竟然和謝長行一樣,也涉足了那個他無法觸及的領域,謝長行當時表現平常,想來早就知道,並且確認過安全,謝龍吟也就沒有再追問……但……他掛斷電話,憂愁地歎息。那個世界冰冷、危險,他是看著這些年來謝長行如何輾轉其中、屢次涉險,所以為什麽他謝家的孩子,終究還是逃不掉呢。謝龍吟從不羨慕那樣的本領,他知道獲得那種本領,最終需要承擔多大的責任,付出多少的代價。大概過了十分鍾,江臨雙的手機提示他,銀行進賬六千六百六十六萬。江臨雙:“……”行叭,吉利。“什麽時候過戶?”他問。張百立嘴角抽了抽:“那、那、隨時?”他猶豫地看向謝長行,發現謝長行是真的退讓不爭了,心裏那點八卦心思又蠢蠢欲動了,看上去謝家的真少爺風頭正盛啊,說買房子就迅速拿到了錢,還讓原本的二公子直接不敢跟他搶。張百立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很快,江臨雙就擁有了那棟別墅,張百立也飛快地搬了出去,問過了江臨雙,江臨雙什麽家具都沒看上,所以張百立也就不贈送了,都搬了個幹幹淨淨。空空蕩蕩的建築,但現在徹底屬於江臨雙和他的擁躉們了。一進大門,走過前廳,是空間開闊的大客廳,客廳裏唯一留下的家具是一盞奢華閃亮的水晶燈,非常符合大神官的審美。客廳有一個很大的天窗,這是江臨雙看中這房子的原因之一——這個天窗視野絕佳,是觀察星象、偵測月相的理想位置。客廳正對一麵平坦的牆壁,梅薇絲四下看了看,對伊利亞斯點點頭,於是伊利亞斯從自己的空間戒指裏掏了掏,刷拉一聲,抖出了一蝠巨大的旗幟。黑底,銀紋,紅色圖騰——影月的旗幟。江臨雙微微有片刻怔愣,他看著梅薇絲飛到半空,將那麵旗幟掛在了客廳最大的牆壁上。恍惚間,像是在神殿。江臨雙想,好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