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砸在座椅柔軟的表麵,發出無力的悶響。周沉透過後視鏡看到能賀執垂下的頭顱,帶著水汽的頭發紛紛散落,脊柱微彎,手腕撐著大腿,手指放鬆地彎曲。頹喪而狼狽。皮革座椅上凹下小小的坑洞,不需半分鍾就回彈複原,再無痕跡。“座位中間的抽屜裏有阻斷藥,左邊有水,八粒。忍不住了再吃。”賀執翻開抽屜,除了腺體抑製藥以外,裏麵還準備了各式各樣的藥品。以及一張蕭青的名片。“算了。”賀執收回手,目光落在窗外的街景上。商務車停在小區內一棟洋樓前,周沉鬆開方向盤,拔下車鑰匙:“到了。”周沉的家和他居住的賓館風格極其相似。極簡裝修,鮮少有棱角露出。桌子與櫃子邊緣包著一層軟膠,廚房台麵上沒有放置刀具。門口、客廳、廚房都配置有接線電話。壓抑和異常,是這間屋子最先帶來的感受。冷清的房間裏飄蕩著淡淡的甜味,香薰蠟燭燃燒了一半,火光時不時搖曳。沙發與地板上散落著寫了一半的稿紙,鋼筆隨意地斜躺在茶幾上,筆帽則滾落一邊。視線所能及的隻言片語裏,隱晦的,曖昧的詞組反複出現。這些充滿修改痕跡的劇本全部是為沈晗昱和柏雲陽而寫的。“最近我隻回來過一次。”周沉將稿紙拾起,隨意整合後放在桌子上,“你打算就這麽聽我講戲?”賀執進入房間後,濃烈的信息素侵占空間。熏香溫和的香味被覆蓋,變得幾不可聞。脫敏治療需要直接接觸稀釋後的過敏源藥劑,熏香蠟燭是蕭正陽和蕭青通過周沉對賀執信息素的描述專門調製的,濃度大概在十分之一左右,這種程度的氣味能夠幫助周沉緩解病症而不至於產生任何不良反應。賀執的信息素比起仿製的熏香更致命,更有吸引力。周沉微皺起眉,他能感受到心底逐漸升起的麻癢。不受控製的攀升,企圖占據思想。“瘋子可沒有那麽好把握。”賀執說,“吃了藥,你的柏雲陽說不定會悄無聲息地逃跑。”入戲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大部分演員依靠技術表演,演一部戲入一部戲,會對精神造成巨大壓力。缺乏經驗的新人演員在初次入戲時很有可能遭遇難以找回自我的情況。柏雲陽的感覺本就難抓,需要丟棄道德底線,重構三觀,才能理解這個人物的皮毛。外界稍稍的影響,都會讓腦子變得正常,再找不到柏雲陽的影子。“這麽用心……”周沉打量賀執,心情突然變得愉悅。騙子在行騙時總會說更多的話來打消疑慮,態度過分示好,來證明自己的無辜與真誠。賀小少爺放鬆地半躺在沙發上,眼睛掃過劇本時會稍作停留,動作自然而隱秘,絲毫沒注意自己露出了馬腳。房間裏殘留著許多細節,重複出現的電話號碼,過多的接線電話,比正常房屋更寬闊的門。為了病症而特意裝修的房間承載了太多信息。周沉在沙發上坐下,拿起稿紙,一張一張挑選排序:“關於柏雲陽,你想聊什麽?”“他的背景,經曆,什麽都可以。”賀執收回目光,自然地接過話題,“《追凶》裏關於他的個人信息也很少,家庭,事業,感情生活通通沒有提及。柏雲陽與耳語者幾乎等同,但我想知道作為一個人的柏雲陽是什麽樣子的。”“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從未為他設計過獨立的背景。”“角色行事依賴於個人經曆,是承舟的寫作方式。一個未構思好的角色卻擁有重要戲份是不可能的事情。”“柏雲陽出身於商賈家庭,父母名下產業眾多,衣食無憂。父母思想傳統,望子成龍。給予他最好的教育資源,嚴格管教。柏雲陽在行商和學業上很有天賦,符合父母的標準。”周沉說,“典型的富家子弟。”“變故出在哪裏?”“沒有變故”周沉說,“柏雲陽身邊的人總是另有意圖。父母希望他成長為合格的接班人,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需求。與他玩耍的同齡人希望攀附上富商。帶他去遊樂場的叔叔阿姨有求於他的父母。人的欲望與惡意過早地展現在柏雲陽麵前。“在柏雲陽的世界,黑白沒有界線。代表正義的人行賄受賄,救死扶傷的人為權力害人。社會規則對柏雲陽來說近乎透明。旁人追逐的在他眼裏毫無意義。”周沉整理好劇本,重新擺回桌子上:“夠多了嗎?”“沈晗昱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值得柏雲陽如此執著嗎?”“普通。”周沉說,“沈晗昱身上集合了普通人的所有特征。幸福的家庭,還算不錯的成績,沒有創傷的童年……”“所有普通的,沒有潛在規則的東西,柏雲陽都會好奇。”周沉的手指敲擊紙麵,表明他在思考,“好奇為什麽這樣的事物還能留存,而不是銷毀在不能言說的規則之中。”第54章 賀執用餘光觀察周沉。那些晦暗的,飽含質問的話講出時,周沉的眼神正落在桌麵寫滿曖昧之詞的稿紙上。語言與行為之間產生的巨大割裂感,令賀執本能的厭惡。“柏雲陽十五歲時父母因為車禍意外去世,直接掌控他行為與人生的親人逝去,最主要的行為邏輯消失,柏雲陽變成了孤獨的幽魂。失望,是他對世界最直接的感受。”賀執皺起眉。這和他從《追凶》裏看到的柏雲陽並不一樣。柏雲陽經常維持著笑容,他溫和而帶著毒刺,或許孤獨,卻享受遊走世間,引誘惡意的生活。柏雲陽可以作為旁觀者,作為木偶戲的表演者,卻不會對自己一手裝造的戲目感到失望。賀執看向周沉:“你說的是柏雲陽?”周沉將目光從稿紙上挪開,看向賀執:“我說的是承舟。賀執愣住。周沉的目光深沉而帶有冷意的戲謔。他一早就掉進了周沉的陷阱。“蕭青和蕭正陽無數次借由《追凶》解讀我。結果都不盡人意。”周沉將稿紙其中一頁遞給賀執,手指落在其中一行:“人的理解受限於經曆。即使記憶與感知相通也做不到真實共情。所以人的選擇權僅由自己控製。法院定下的罪,是教唆者的,還是人性的,你分得清嗎?”這句台詞是柏雲陽被抓後,與沈晗昱對峙時說得。耳語者劣跡斑斑,是多起疑案的幕後推手。沈晗昱無法理解柏雲陽的行為。利用人心的弱點滋生罪惡,讓受害者成為加害者,除了仇恨得以消解,其餘的一切都將喪失。教唆是比行凶更惡劣的罪行,因為它沒有起因,更像是臨時而起的惡趣味。柏雲陽對指控不進行辯駁,始終神色淡淡,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不指望沈晗昱被說服,隻是陳述一種事實。法律無法治愈受害者心理的創傷,甚至難以保證絕對的公平,無憑無靠的弱者總會因為壓抑的苦難而產生惡意。被慫恿者的罪行背後總是牽連著更多的冷漠與暴力。“殺害蔣正父親的人能夠被嚴懲,就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即便沒有我,他的痛苦也會轉化為更多的暴力。不公,惡意,暴力意圖,這些才是耳語者存在的原因。”柏雲陽在敘述這句話時,隻是在告知一種知識,是作為觀眾對一場戲目的評價。沈晗昱無法理解,於是選擇了沉默。在周沉這裏,賀執感受到了更細微的情緒。周沉的嗓音偏低沉,沒有柏雲陽特色的溫和儒雅。被深深藏起的掙紮不滿初露苗頭。賀執意識到,周沉是劇中人,而非看客。宛如雕塑批起的紗幔被扯落,柔美錦緞落地,刀刻斧鑿的痕跡展露。賀執覺得,這才是《追凶》真實的樣子,也是承舟真正在抒發的情緒。周沉善於使用鏡頭語言,卻不該是個好的作家。《追凶》是他最成熟的一本小說,也是承舟身下不可估測的深潭。“柏雲陽並不是我的縮影,你不必在此事上麵大費周章。”周沉放下新寫好的劇本,示意賀執先讀一遍。“寫作時,柏雲陽真實的樣子很好概括。文字能夠精準表述出的人物轉換為鏡頭卻難以描繪。沈晗昱是逃離規則之外的人,純真與普通在少年時降臨,隨著成長消散。觀看過去的能力打斷了這種消散,於是他成為柏雲陽心中的珍寶。這樣的人如何行走,如何吃飯都無人得知,也難以演繹。”鋼筆在周沉指尖停留、旋轉,最終落入掌心,“這才是下場戲的難點。”賀執掃過劇本,其上大部分台詞都是書中劇情的重組,著重設計了鏡頭語言,將露骨的情節藏起。作為一段含義頗深的床戲,這份劇本極佳。但賀執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何人都不會是柏雲陽。任何人也不會是沈晗昱、童婉微、宋天……”賀執將劇本放在一邊:“柏雲陽的特殊性並不來源與故事,而來源於你。創造角色的人藏著私心,角色才會有價值。”“利用寫作作為發泄渠道,書中人物的行為,性格都是心理疾病的映射。為了證實這套說辭,蕭正陽寫了一篇五萬字的論文出來。”落入掌心的鋼筆重新回歸指尖,有規律的轉動,周沉輕笑,“但他仍然治不好我的病。”“成癮症患者並不總因無知與創傷而染上病症。有些東西不存在願意與否。衡量藥物帶來的利弊,適當控製,確保身體與精神處於底線邊緣,選擇最適合的藥品。”賀執指著自己的喉嚨,指甲陷入皮肉,兩側的壓迫令喉結突出,“當精神出現問題,維持清醒才是病人的需求。對於還有事情不能耽擱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房間裏攝人的甜香逐漸彌漫,掩蓋了久未住人的冷清。賀執說得不止是周沉,還有他自己。賀執很清楚自己的腺體什麽時候會開始運作,在初次工作結束後,即便那多餘的肉塊平靜無比,他還是吞下了半瓶阻斷藥。為了醫心。跨過界限的藥量讓瀕臨潰散的精神勉強維持,吞咽與胃裏的灼燒,所有掠奪思考的事情都讓人放鬆。即使成癮症會帶來諸多問題,賀執還是無法停止使用。就如同周沉無法斷掉點燃的熏香一般。與上癮源隔離無法醫治他與周沉的病,因為這些東西是當下情況的必需品,是維係存活意誌的救命稻草。對於這種無可救藥的病人,脫敏治療的確是唯一的出路。放在茶幾邊緣的劇本因為突如其來的陣風被刮落,一張一張掀起,紙頁嘩嘩的聲音蓋過衣料摩挲。周沉手裏的鋼筆滾落地麵,虎口卡住賀執的下頜。因為信息素而升溫的皮膚更加敏感,賀執本能皺起了眉。他的眉骨貼著周沉的肚腹,下頜傳來疼痛,急促而慌張的製止動作反而讓賀執感到愉悅。周沉皺著眉將賀執推開。賀執仰倒在沙發上,輕笑:“周導,我還以為你多能忍呢。”第55章 賀執與周沉初遇時,周沉二十一歲。兩歲的年齡差讓賀執在感情中擁有更多的主導權。什麽時候見麵,什麽時候親吻,是否要在關係上更進一步,都由賀執來決定。周沉從來不會主動提出要求。對於現在的周沉,賀執並不適應。聽話懂事的狗長成了狼,一口咬進腿骨,難纏且危險。賀執摸不透周沉的心思,好像處處都踩在布好的陷阱上。賀執為此憋悶了許久,一直縈繞的愧疚更讓人心煩。好不容易抓住周沉的弱點,賀執自然不會放過。亞麻布的沙發麵有些粗糙,灰暗的顏色襯托賀執的皮膚灰敗而蒼白。賀執捂著眼睛,笑了好一會。以周沉的視角來看,兩邊犬牙恰好露出尖端,像捕獵的猛獸。“看來你今日不是為柏雲陽來的。”周沉將散落的稿紙拾起,整理好,放在茶幾上離沙發最遠的一端。賀執不是坐以待斃的弱者。周沉一直清楚這一點。俊深的倒塌隻能擊垮賀慶鬆,賀執對權力和金錢並不看重。他的清醒和他的混沌融合在一起,在危機未到來前,都是一隻假寐的獅子。周沉轉開茶幾,從裏麵的抽屜裏拿出阻斷藥,數出一小把。正如賀執所說,病症和藥品對於某些人來說是極有用的工具,用外物控製精神、狀態、甚至是身體以達到目的,並不是一件難辦的事。”周沉單手撐在賀執腰側:“破例,下個月你的藥量減到五片。”幹瘦卻有力的手掌捂住口腔,賀執眯起眼睛,將藥片含入。濕熱的氣息令手掌心充滿霧氣,周沉即刻鬆開。“呸。”賀執扭著脖子,將阻斷藥吐在地上。他扯過周沉的領帶,撐起身體,“對於藏在眼睛後麵的秘密,你不好奇嗎?”